第35章 不敢置信的真相
莉娜·尼爾森與艾倫的初次見面是在去年她不得不參與的新生迎接會上,新生周通常都是社團接納新成員的最好時機,作為社團的二把手的她響應了社長的號召,來到學校專門開設的禮堂布置著他們小小的角落,她便是在這時瞧見了那位漂亮俊朗的學弟,黑色頭發的青年淡淡笑著,一雙充滿善意的湛藍眼睛看向她手中費力拉動的桌椅,溫和地問她:“嗯……你需要幫助嗎?” 這就是她與艾倫認識的開始。表面淡然的青年并沒有想象中難以接近,隨著日復一日的相處,她與艾倫成為了無話不談的異性朋友,她聽聞艾倫談起過他早逝的雙胞胎弟弟,那個可憐的男孩以一種亙古不變的姿態深深地銘刻在艾倫的記憶之中,永遠鮮活,永遠亮麗。她知道那張淡漠的面容下隱匿的無形之物,一聲漫長的嘆息亦或是一場不停息的噩夢,疼痛依舊在繼續,盤踞在他的軀體上永無止境地折磨,不曾有過一刻的停歇。 接到電話的莉娜氣喘吁吁地奔赴艾倫所說的旅店地址,為了防止引起別人的注意,她特地換乘了好幾輛出租,等到她趕來時已經接近日落。 她深吸了一口氣叩響了房門,門應聲而開后,一張雙眼通紅、神色憔悴的面容霍然浮現,她瞪圓了眼睛,吃驚地捂住了差點尖叫的嘴巴,不敢置信地瞧著與往日截然不同的頹然青年,“艾倫?!” 艾倫側開了身體讓她進來,沒有了艾倫的遮擋她便一清二楚地看見床上鼓起的一大團被子在簌簌抖動,她蹙起了眉毛扭頭看向關門的艾倫,“艾倫,這是……” 大門重新閉攏,艾倫沙啞的嗓音顫顫回道:“是艾迪……” “抱歉,莉娜……艾迪現在的狀態并不太好。”他望向床上鼓起的一團,沮喪地說道:“真的很對不起……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能在洗漱室里和你說明詳情嗎?我擔心在這里說會刺激到艾迪……但去外面的話我不放心……” 莉娜自然理解艾倫的苦楚,他們根本沒法放著艾迪一人留在這里,于是她毫不猶豫地拎著包跟著艾倫擠在小小的洗漱室內,一個背靠瓷磚墻,一個依靠在洗手臺上,這頗為滑稽可笑的畫面卻引不起在場兩人任何一個的發笑。 艾倫抿著嘴唇,他的視線飄忽在下方,沙啞的嘆息終于從干澀的喉口漸漸溢出,打破了兩人相對無言的寧靜,他的手指擰成了一團,發顫的嗓音慢慢講述著他遇見艾迪的來龍去脈,當講到艾迪身上那些令人觸目驚心的痕跡時,他捏緊了指尖,快速又含糊地掠了過去,只是向莉娜告知了他“死去”的弟弟在這幾年間變成了貴族玩物的事實。 巨大的信息如洪流般沖刷著莉娜恍惚的神志,霎時湮沒了她所有的思考,難以言喻的情緒從胸口蔓延了出來,她紅了眼睛,靜靜地瞧著以rou眼可見的程度顫抖著的青年發出的一聲聲低語——這是她聽過的最悲傷的聲音。 “莉娜,你敢相信嗎?艾迪一點也記不起我了……”艾倫耷拉著眼皮,他的視線穿透了潔白的瓷磚看向了自己朦朧的倒影,“我們是一同出生的雙生兄弟,在同一聲啼哭里睜開眼睛,他是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一半的骨頭,我一半的靈魂,我們生來就是該注定了相互扶持著走下去……但他認不出我了,認不出他這張與他近似的臉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呼出的卻是一種劇烈的悲傷,他背負的東西太過于沉重,以至于他堅挺的脊椎也在承受不住地彎曲,“我緊緊地擁著他為他講述著我們過去的故事,一些像羽毛般溫暖柔軟的回憶,相片也不曾記錄完整的點點滴滴,曾經的艾迪最喜愛最難以忘懷的美好記憶。” 他發出了一聲對自我的嗤笑,揚起了腦袋無力地靠在了墻面,嘴里嘗到了一絲咸濕的苦澀,“現在的艾迪卻在發著抖極力抗拒,拳打腳踢,尖銳的哭叫……我找回他了,我們能像小時候一樣緊緊相擁了,可艾迪卻要我把他還給他的主人——那個坎貝爾,他甚至都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他哭著叫著說自己是露露……” “坎貝爾!坎貝爾!”艾倫的眼睛充斥著猩紅的血絲,像是要把對這個姓氏的憤恨融入骨髓般重復地叨念,“那個該死的雜種毀掉了我的艾迪!他居然敢給我弟弟取了一個寵物的名字!該死的,該死的!他都做了什么?他都做了什么!” 他攥緊了拳頭,壓抑著哭腔用自己知道的所有惡毒詞匯瘋狂地謾罵,向外宣泄著憤怒,但毫無意義,就像一團打在棉花上的拳頭,他仍是站在一片空曠的雪原之上,被自己的后悔所包圍,被無法消解的痛苦所凍結。 他的聲音逐漸變輕,嘴里漸漸吐不出一個憎惡的咒罵,這是一個無法言喻的循環,無論他多少次發泄過滔天的怒火,但只要他一回頭,他就會永遠在那個起點瞥見自己的身影,他被困住了,深陷于循環往復的愧恨陰影之中不能自拔。 “莉娜,這幾年來無數的人們都告訴我們他死了,爸爸mama不得已對現實妥協了……我只是不敢也不愿相信他死去的事實,就這樣默默一個人掛念著他,渴盼著他的回來……可我不知道自己真的還有能見到他的一天……”艾倫捂住了眼睛,“快四年了,我每一次入睡都害怕重回那一夜,即便知道是我恐懼的映像,但我仍是懼怕那與我近乎一致的面容瞪著我,攥著我的手腕質問我為什么松手……” “我不能得到原諒,我絕不能得到原諒……數萬顆閃閃耀眼的星星曾見證了我們的諾言——我會陪伴在他的身邊,一直和他攜手并進,而我卻背叛了誓言……無論我怎么自私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解,‘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想松手的’,但16歲那年發生的事實就這樣沉默不語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我放手了,我拋下他了,我讓他一個人孤零零陷入黑暗,我讓他淪落至此……我辜負了他……” “艾迪得來恨我,他得來恨我啊……”艾倫忍著哭腔,他無法傳遞到的悔恨變成了一個彌漫著絕望的真空橫跨在他的心臟之上,“我看向他驚恐的眼睛,那是一處貧瘠荒蕪的原野,什么也不剩了,什么也不存在,沒有恨、沒有愛……我看不見他,我看不見‘艾迪’啊!為什么艾迪要遭遇這些……為什么要讓他承受這些……我不該松手的,我不該松手的……” 莉娜流下了眼淚,她認識的青年卸下了所有的盔甲,銹跡斑斑的鐵片內部一具千瘡百孔的血rou之軀在抑制著哀痛,她緩緩挪動著步伐,走至艾倫的面前輕輕擁住了他,“這不是你的錯,你帶他出來了,你救了他。” “不,莉娜,這還不夠……這還遠遠不夠……”艾倫淚流滿面,“我得帶他回家,我發誓要帶他回家的。” “那我們就來一起努力,去結束這些荒誕,去結束這些痛苦!”莉娜晃動著他的肩膀,奮力要拉回他潰敗的靈魂,“振作起來!艾倫,放下你的軟弱和自恨,艾迪需要你,他需要你!你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你知道你該做些什么的……” 艾倫掀起了布滿血絲的眼睛愣愣地瞧著莉娜堅定的雙目,他清楚明晰地聽見了胸膛里轟隆的心跳,有一種力量在他的血rou里騰空而起,包裹著他的憤怒與悲哀化作了一道熊熊燃燒的烈焰,這是他的血液泊泊流動的理由,這也是他的軀體在叫囂著的使命——去救艾迪。 他揉了揉眉頭,呼著氣平復自己的情緒,是的,他不能被悲痛所擊敗,他絕不可止步不前。 他站在莉娜的身前,湛藍的眼睛里燃著一束由他的靈魂點燃的火焰。 艾迪從被子里探頭偷偷摸摸地環顧了一下四周,把他帶來這里的青年和另一個人在洗漱室內竊竊私語些什么,說了好一會兒也不見有人出來,艾迪這才大了膽子,躡手躡腳地移動到洗漱室門外偷聽他們的小聲密談。 “不,莉娜,這事沒法交給警察,他們當年給他定義的‘死亡’百分百就是那位貴族暗地里動的手腳,警方已經不值得信賴了。” “那要怎么辦?你一個人帶著他這輩子在世界上躲躲藏藏嗎?他連身份證件都被銷毀了,你們根本沒法逃到國外……” “我不知道……”青年頓了頓,“但如果最后真的走到了這一步,我寧愿舍棄自己的未來也不愿他再次回到那個貴族的手里……” “問題在于艾迪是怎么到他手里的,如果是我們所想的拐騙的話……”清朗的女聲像是呼了口氣,“我認識一個能參與到上議院的人物,或許能直接跨過底層機關向上起訴……” 艾迪蹙起了眉頭,他們所說的“上議院”、“貴族法庭”還有“人身自由權”什么的他聞所未聞,也聽不太明白,更何況他現在的心思全都在如何回到主人的身邊,失去主人的焦慮感讓他坐立不安,像是一種難以忍耐的瘙癢抓撓著他的心房。 趁著兩人在洗漱室里沉浸討論的時刻,他咬著嘴唇,輕輕挪動著步伐,一點一點靠近了房間的大門,他回頭看了看閉門的洗漱室內沒人察覺到他的動靜,滿懷欣喜地摁下了門把,頓時錯愕的表情占據了整張臉,只有被鎖住的門上“咯咯”作響的噪聲示意著他的失敗。 “艾迪?” 艾迪慌張地扭過頭,與打開洗漱室門的兩人驚訝的臉龐面面相對,他的腳步向后挪著,張合的嘴巴最后只說出了一句“對不起”,就心慌意亂地逃回了床上。 “艾迪!”艾倫發出一聲拔高的叫喊,跨步想向艾迪走去。 艾迪看他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嚇得用被子裹住了腦袋,顫顫地哀求:“求求你們,放我回去吧,我要回主人身邊。” “艾迪,看看哥哥一眼好嗎?”艾倫隔著被子擁住了艾迪,放緩了聲音輕輕哄他:“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莉娜見狀也跟著輕聲安撫道:“我們不會傷害你的,別怕。” 過了好一會兒,艾迪才磨磨蹭蹭地從被子里露出一雙眼睛,低聲問道:“那你們能把我送回去嗎?” 莉娜制止了想要說些什么的艾倫,坐在床側笑著說道:“讓我想想,我應該要先做一個自我介紹,我叫莉娜,是他的朋友也是同校同學,雖然不太容易解釋,但我們兩人真的沒有惡意,艾迪可以相信我們,我們只是想和你談談。” 艾迪瞧著眼前的金發女孩甜甜地笑著,她眼里的關心和憂慮讓他想起了模糊過去里同樣有著這些擔憂的一雙琥珀色眼睛,他焦躁地摩擦著手指去回憶過去的事情,但那些片段就像沙子般漏過了指縫什么也抓不住。 他坐直了身體,飄忽的目光盯著被單,“要談些什么呀?” “艾迪能跟我們講講你的主人是誰嗎?” 艾迪警惕地打量著他們,猶豫了片刻動了口:“主人是約拿,約拿·坎貝爾大人。” 莉娜瞥了眼身邊的艾倫,默契般互相微微點了點頭,接著問道:“那艾迪記得是怎么到主人身邊的嗎?” 艾迪的身體明顯地僵硬了一瞬,手臂抱緊了膝蓋,臉埋在臂彎里悶悶說道:“……我不記得了。”他很快地補充了一句:“但主人是因為愛我才留下我的,他救了我。” 莉娜側身擋住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的艾倫,趕緊以眼神示意他收斂點快要冒出火的怒氣,扭頭又變回了如沐春風的笑容,循循誘導說:“艾迪有自己是怎么進醫院的印象嗎?” 她得到的是漫長的沉默,就在她以為艾迪不會開口的時候,艾迪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有一些奇怪的、不停息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縈繞著,不停地念叨著要我去‘救’他們……”艾迪游移的眼神閃爍不定,手指緊張地勾起了被子,“我沒打算吃這么多的,可主人不在我的身邊……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了……” “艾迪,別怕,不會再有奇怪的聲音了。”艾倫摸摸艾迪的頭發,輕緩地說道:“哥哥會保護你的。” 溫熱的手掌輕輕撫上艾迪的頭發,他害怕地縮了一下脖子,但那只手依舊穩穩地落在了他的頭頂,似曾相識的感覺一閃而過,他忘記了害怕,忘記了抗拒,一些舊日的往事穿越了時間在重新演繹,他感觸到一絲古怪的悸動,并非是恐懼,更像是rou體被喚醒的古老記憶——他在渴念這份溫暖。 他低低說道:“我不記得自己有哥哥了……” “沒關系的,艾迪,這一切都沒有關系,只要你還在我身邊就足夠了。” 艾倫露出一抹苦澀的微笑,“會有這樣一天的,遲早會有這樣一天的,艾迪不必再遭受任何不公,不必看人臉色寄人籬下,你會在初升的旭日里向我投來真摯的笑意,喚我哥哥,喚我‘艾倫’……” “不、不……”艾迪卻仿佛看見了什么極其恐怖的事情,瞳孔霍然放大,在艾倫驚詫的眼神里嗚咽著縮回了被窩,不正常地發著抖,“我不知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這個名字了……主人、主人……” “艾迪?”艾倫面如土色,那些被艾迪的哭鬧聲掩蓋住的異常如今徒然顯露,一簇想法燎原般油然而生,這份遮掩住的真相遠遠地超越了他的想象,“艾迪……為什么你聽到我的名字會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