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pitel 90似真似幻
“主人,我們……談一談,好嗎?” 這番話說出口后,文森特便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書房的門把,迫切地用掌心不住地磨蹭著把手上圓潤的曲線型雕刻。他只等了幾秒鐘,就耐不住地微微使力,試圖轉動門把將門推開一些,可隨即傳來的阻礙感卻讓他心中猛地一沉,適才勉強壓抑下去的焦躁便再也克制不住,復又攢動著填滿了他的心臟。 “主人?”他挑高了聲音,又叩了幾下房門。微微縮短的間距和逐漸加重的力道暴露了他的心思,只是他面上還刻意繃著,沒讓那些情緒立時浮現出來。 可他的呼喚到底還是沒有換來蘭伯特任何的回應。實際上,因為鎮定劑的作用而意識恍惚的蘭伯特,直到此時才隱約被門口處的響動驚醒,疲憊地睜開了眼。 蘭伯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便對文森特的聲音全無反應。他依舊靠在書桌旁席地而坐,身下的地毯上散布著一小片血跡,顏色暗沉而深邃,因尚未氧化而泛著令人心悸的紅。 他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讓僵硬的背部發出了幾聲細微的脆響。這時他發覺他手中還握著文森特的項圈,他松了松手,項圈卻紋絲不動,已然被凝固的血液粘連著,牢牢地黏在了他手心的傷口上。 當他嘗試著將那塊皮革揭下來時,敲門聲又響了起來。他皺了皺眉仍沒有理會,只垂著眼,默默地將結痂的傷口隨意地撕扯了開來。 殷紅的鮮血又從傷處涌了出來,在手心積蓄了一小捧,而后順著手掌傾斜的角度滑落了下去。蘭伯特摸約是痛到麻木了,竟沒能因此而清醒一些,反而更覺得昏沉。 從書房門邊傳來的“咚咚”聲越發地急促清晰了。他心中有些厭煩,正想順應著愈漸厚重的睡意陷入黑暗,卻突然聽到門外傳來了一聲帶著顫音的、粗糲沙啞的低吼聲。 “主人!” 那道聲音熟悉得可怕,就算音色粗糙刺耳,也還是如一擊沉悶的雷聲,令蘭伯特指尖一顫,心口處升起一陣墜脹的感覺。 這真的是幻聽嗎?他忍不住這樣想著,明明體驗過更加真實的幻覺,卻也還是生出了一絲復雜難辨的情愫來。 似是抗拒,但又隱隱裹挾著幾分小心翼翼的期待。 他過于平穩的心跳在這一刻又蠢蠢欲動地復蘇著,促使他抬起頭來望向了不遠處的門扉。怔忪間,他腦中的思緒如雜亂的線團般滾成了一片,既下意識地思慮起了文森特此時的境況,又驚訝于心中那只怪物的平靜。 不管是否是幻聽,他都真切地聽了文森特的聲音。但,那股將他逼迫到了如此境地的蠻橫殺意卻在短暫的平復之后,尚未再次顯露出冒頭的意向…… 是鎮定劑起了作用,還是,不見到活生生的文森特本人的話,就不至于令他失控? 蘭伯特的思考速度已經隨著意識的消磨而遲鈍得很了,諸多念頭在他腦中飛快地閃過,但卻只殘留了細微的痕跡,沒能給他多少繼續深思的余地。他心中隱約覺出自己方才的想法有些重要,可他還未來得及想明白什么,文森特的聲音便又斷斷續續地冒出來,輕而易舉地攪散了他的思緒。 “主人,您怎么不理我?您別這樣……您應我一聲,好不好?”文森特的音色當中已然多了從不曾有過的哀求之意了,不再是試探做戲,也不再是撒嬌討好,就只是單純的、帶著一絲悲切的哀求。 蘭伯特沾滿鮮血的掌心還是無知無覺的,可他完好無損的心臟卻在這句話響起的同時便控制不住地痛了起來。他晃了下身子,用手撐著地面,仿佛是想要起身,他手上的血跡在按壓之下將地毯弄得更臟,印下了一只略顯殘缺的暗紅手印,但他卻只是喘息著,未能立時站立起來。 他沒有什么力氣了,這般簡單的動作,就令他的手臂發出了清晰可見的顫動,且額上和背上都出了一層虛汗。 他暗自哂笑了一下,垂首看著手邊沾滿血污的手杖和項圈,出了一瞬的神。 這可真不像他——明知道他所聽聞的一切或許都只是自己的臆想,卻還是因為剩余的可能性而微微躁動著,做些毫無意義的無用功。 就算此刻當真是文森特在門外乞求著想要留下,他也是不可能同意的??伤麉s想要離文森特近一些,還想要仔細去聽那些明知會刺痛自己的話。 不過他仿佛并不討厭自己的改變,在做出了這樣的決定時,還沒來由地胸口一輕。 蘭伯特緩緩吐出了一口氣,一手將項圈握住,另一手拾起手杖,借著力緩慢地站直了身。他放輕了腳步和手杖點地時的聲響,一步一頓地挪到了書房門邊,而后他轉過身來背靠著門扉,一點點地、悄無聲息地向下滑去,直至腿根處再也使不上力,霍得跌坐在了地上。 自始至終,他都沒想給文森特半分回應,所以即便渾身酸乏無力,也忍耐著沒在挪動的過程中發出丁點聲響來。只是他最后脫力跌坐時的碰撞聲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了,他不由得屏息了一兩秒,然而文森特卻似是根本沒有察覺到這絲近在咫尺的響動。 ……難道真的只是他的幻覺么。蘭伯特斂著眼瞼,輕淺地喘著氣,一時間竟有些失望。 而與蘭伯特的失望相比,在一門之隔的地方,已然跪坐在了門前的文森特面上雖勉強還能故作鎮定,周身卻隱約透出了一絲絕望來。 盡管文森特一直全神貫注地聽著書房內的響動,但蘭伯特在發出那聲僅有的一點動靜時,他剛好有些頹喪地將額頭碰在了堅硬的門上。他們兩人弄出的碰擊聲就這么重疊在了一起,使得誰都沒能確認對方的存在。 “主人,您說話啊?!蔽纳厝匀讨黹g刀割火燎般的劇痛,逼著自己開口出聲。他不知道蘭伯特與他之間僅隔著短短幾厘米的距離,所以他還揚著音量,發出的音節破破爛爛的。 “您別不要我,我說過的,我只有您了。” 蘭伯特聞言蜷起了手指,將文森特的項圈又一次握緊在了手心,全然忘了自己剛剛才將其從傷口上揭下。 他快要分辨不清現實和自己的幻想了。 “我只有您了……”這時候,文森特又重復著,終于將音量緩緩回落,“您讓我怎么辦呢?”他問,話里摻進了一絲顫抖的哽咽,但語氣卻沉了下去,再沒有先前的慌亂和急躁了。 但蘭伯特反而提起了心,他不自覺地側了側身子,在不斷喪失意識的過程中掙動了幾下,試圖聽清文森特的話。 文森特喑啞的聲線便如偶然漏進了海水的一縷光,隨水波蕩漾閃爍著,或分明或模糊地涌進了他的耳中。 “主人,我知道錯了,我以后再也不會這樣放肆了?!?/br> “您就不能原諒我這一次嗎?不是說好了,我能有三次犯錯的機會嗎?明明我還有一次機會沒有用呢……” “主人,我好難受,您救救我?!?/br> “主人……” 蘭伯特的喘息有些艱難,如同被什么東西堵在了胸口。他動了動嘴唇,似是想要說些什么,可最終從他口中吐出的只是一聲微弱的嘆息,須臾間便消散在了文森特越發沉冷的語調之中。 若只從聲音來判斷的話,文森特像是漸漸冷靜下來了。然而蘭伯特的心中莫名地不太安穩。 不管他所聽到的這些是不是真實的,他此時都清楚地意識到,他不但在rou體上傷害了文森特,還讓對方的精神也飽受折磨。 他命海曼將文森特送走的時候,為什么沒讓海曼對文森特解釋,甚至連幾句安撫都沒留下呢? 他帶著幾分悔意質問著自己,但在轉眼間,便了然地在心中暗自苦笑。 是了,他是有些怕了。在對文森特下了那樣重的殺手之后,他已經無法肯定,文森特是否還愿意留在他的身邊了。 他怕他意欲挽留,文森特卻抗拒他懼怕他。 蘭伯特閉著雙眼昂起了頭,酸澀感從心口一路蔓延著,瞬間就漫到了他的喉嚨。 他現在格外深切的希望,那些話語當真是文森特追到他門外親口說出的。 “主人。”在蘭伯特短暫的胡亂思量時,文森特也沉默了片刻,而后才再一次開了口。他的這聲平穩的呼喚在初時并沒有引起蘭伯特的關注,但他緊接著的一句話,令蘭伯特立時蹙著眉抿了下唇角。 “我這樣窮追不舍地糾纏您,讓您覺得厭煩了吧?!彼狡降卣f,可這種平淡卻沒來由地讓人心驚rou跳,“您把我的項圈都摘走了,想必是……真的不想要我了?!?/br> “……”不,不是的。蘭伯特心口驀地一窒,下意識地想要否認,卻沒有氣力訴之于口。那些剛剛堆聚在他胸腔中的酸楚在這一刻忽地混雜了一絲苦澀的味道,他甚至在剎那間有了起身開門的沖動,但這種沖動只在他腦中閃現了一瞬,便無奈地消弭于無形了。 他的身體已經徹底動不了了,就連眼瞼都仿佛有萬鈞之重,再也無法睜開。 而文森特的話還在繼續,蘭伯特強留下了最后一絲清明,不想錯過太多。 “對了,我剛剛,其實一直都說錯話了呢。我已經被您拋棄了,不該再叫您‘主人’了?!蔽纳厮剖禽p笑了一聲,但太過輕微,如同錯覺,“那么,我如今要怎么稱呼您才對呢?”他問,語氣中的疑問不似作假,還反常地顯出了幾分輕快來。 蘭伯特怔愣了一下,還未回過神來,便聽到文森特自顧自地做出了回答。 “格納登洛斯先生?”文森特試探般地說,卻不等蘭伯特為此皺眉,就立刻出聲否決了這個提議。 “這個不好,我不喜歡。好歹我們也上過那么多次床了,還用姓氏和尊稱的話,未免也太生疏了?!彼翢o遲疑地說道,而后忽地又笑了一下,笑聲粗糙難聽,還似有若無地含著一點狠絕的意味。 但笑過之后,他的口吻便復又淡了下來。 “蘭伯特?!彼徛啬畹溃瑢⒚恳粋€音節都念得清清楚楚、不容置疑,“從現在開始,我就叫你蘭伯特了?!?/br> 蘭伯特的指尖顫了一下,他微不可查地滾了下喉結,好似喉嚨里含著些什么。 然后他就又聽見,文森特接著用那副淡定而堅決的口氣,輕巧地吐出了幾個詞。 “蘭伯特,我想,我是愛你的?!?/br> 蘭伯特的心臟狠狠地跳了一下,將胸中堆積的情感震蕩得更加復雜難言。但他注定沒有時間辨清其中的情緒了,在這句話尾音落下的瞬間,他便再也支撐不住,終于溺進了無邊的昏暗里。 而與此同時,書房外的文森特一臉平靜地伸出手,接受了海曼的好意,在對方的幫助下站起了身。 “給您添麻煩了?!彼麖澠鸫浇锹冻隽艘唤z浮于表面的笑意,在短暫地笑過之后,便恢復了先前的冷淡。 是的,他在訴說著對蘭伯特的愛意時,臉上的表情是平淡無波的。 目睹了這些的海曼定定地注視了文森特片刻,表情雖還是和善的,但目光中帶了幾分審視和凝重。而文森特不躲不閃地與他對視,神情坦然,讓人看不出絲毫異樣來。 半晌之后,海曼才微微一笑。 “這是我分內的事?!彼Ь吹貞?,然后再次用委婉的語句對文森特下了逐客令,“那么,您需要回房間收拾一下行李,將您的物件帶走嗎?” “不必了?!蔽纳睾敛华q豫地回答道,面上的情緒也不見半點動搖。 總歸,他都是要回來的。 他這樣想著,并在離開前,又最后回首望了一眼那扇自始至終都沒有打開的門。 蘭伯特,你躲不了太久的,我們很快還會再見。 你休想這么輕易地擺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