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pitel 56丑陋的怒意
“好,我原諒你了。” 然而文森特瞬間手腳冰涼。他沒能從這句話中得到半點安慰,反而腦中“轟”地一聲亂成了一團。他伸出手去又一次試圖觸碰蘭伯特,這回蘭伯特沒再躲,但卻抬起手杖擋了一下,只讓他碰到了冰涼光滑的杖身。 文森特的表情焦急了起來,仿佛有許多話要說,又無從開口。可蘭伯特卻從這時起將視線挪了開來,不再看向文森特了。 蘭伯特需要冷靜一下。 他也沒料到自己會被文森特用一句話就激起這樣大的情緒波動,他感到了一絲措手不及,便更不愿再和文森特接觸,以免被對方再次影響。而且他需要在離開拉魯斯莊園之前解決眼前這個麻煩,所以他刻意放慢了呼吸來壓抑胸口處堆積起來的躁郁感,又忍著太陽xue處隱隱的脹痛,迫使自己將表情維持在了一個尚算正常的水準。 但他仍然覺得很難受,生理上的難受。 憤怒使他產生了些微缺氧的癥狀,頭暈又惡心,甚至眼前出現了朦朧的片狀黑斑。而與此同時,他意外地被這份丑陋的情緒喚起了過往的記憶,使得他顫抖著指尖拼命握住了杖頭,直到手心疼得麻木了都不能松手。 真是奇怪,蘭伯特自認從未像個弱者般逃避過,但當他猝不及防地被文森特踩到了逆鱗時,他卻并不能如自己所愿般堅定而強大。 在這短短的幾秒間,蘭伯特的眼中有什么殘忍的東西扭曲著跳躍著,如將熄未熄的殘火般明明滅滅。他幾乎在心中醞釀出了一份不成形的殺意,但最終卻還是被他眨了眨眼,按回了內心深處。 到底是他大意了,他已經太久都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了,出遠門時便忽略了威廉姆斯的規勸,沒有帶藥。好在他這么多年下來又長進了許多,這種程度的發作他還能夠控制,心緒也在短時間內便緩緩地沉淀下了幾分。 至少文森特在情急之下只知道他在生氣,卻沒能從他身上看出太多的不對勁。 “出來。”蘭伯特沉著嗓子低喝了一聲,又用手杖在地面上用力砸了一下。他的視線在孩童容易藏身的地方晃了一圈,又在聽到床下傳出的響動時,垂下眼看了過去。 那是一種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的細微聲響。蘭伯特蹙了下眉,很快又聽到了“咚”的一聲,像是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 下一秒一只有些紅腫的小手便從床下的陰影中伸了出來,按在了地毯上。而緊接著那只手的主人便吃力地爬了出來,腰上還掛著一截長長的布巾,衣裳褶皺帶血,沾了不少的灰。 蘭伯特見狀,便大概知道文森特是怎么把這個孩子藏起來的了,看樣子文森特是把對方系在了床板下方的支架上,好讓孩子的身體能盡量貼在床底,不被人發現。 還真是用心良苦。他用一種近乎嘲諷的心態暗自感嘆了一句,并用苛刻而冷硬的目光將狼狽不已的男孩掃了一遍。 男孩還是他之前見到的那個樣子,有著不起眼的黑色短發和棕色的雙眼,乍一看平平無奇。對方的五官并不出眾卻也還算耐看,只是此時臉上有幾道臟兮兮的灰印和血跡,將僅有的那點優勢都遮蓋下去了。 蘭伯特幾乎只看了一眼就不悅地抿緊了唇,他能感覺到自己心中蟄伏著的陰暗情緒有些不安分地翻滾了一下,如同聞到了血腥味的野獸,蠢蠢欲動。 而唯一使他感到了些許安慰的,是那孩子眼中緊張局促,卻也堅定而兇狠的神情。他有一瞬間聯想到了還沒斷奶卻掉進了獵人陷阱的狼崽,只是對方到底太過弱小,所以這并沒能讓他的評價高上幾分。 也不過就是個長出了一點尖爪的小奶狗罷了。 蘭伯特現在還并不知道那個男孩在他面前露出了不同的面孔來,已經全然沒有了面對文森特時的柔弱無助。所以他也沒看到文森特臉上一閃而逝的驚訝,以及垂在身側卻驟然握緊的手。 “過來。”他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對男孩命令道,口吻平淡,卻充滿了壓迫感。 男孩跪在地面上瑟縮了一下,但始終繃緊了身子,不敢在蘭伯特眼前輕易示弱。他似乎敏感地察覺出了蘭伯特對自己的厭惡,也迅速判斷出,他不能用之前對待文森特時的樣子來面對這個明顯危險了許多的男人。 所以他咬緊了牙根從地上爬了起來,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蘭伯特近前。這短短的幾步路他走得有些艱難,越是向前便越發被蘭伯特身上的氣勢壓得喘不過氣,很快便汗濕了背部,連膝蓋都不受控制地發軟。 而之前那個對他露出過憐惜的神情,也愿意微笑著溫聲安慰他的那個人,此時看著他的眼神卻有些涼,讓他心里忍不住羞愧了起來。 但是他一點都不后悔自己的選擇,只要能讓他逃離和柯西莫有關的一切,他愿意付出代價。 “我現在的名字是諾伊,沒有姓氏……格納登洛斯先生,如果您、您愿意的話,可以給我取一個新的名字。” 他戰戰兢兢地說出了這句在腦海中排練了近百次的話,但仍舊有些結巴,語調也因為聲帶繃得太緊而怪異得很。他自始至終都硬逼著自己抬起頭接受蘭伯特的審視,即便被對方的樣貌激得心頭狂跳,也不敢在這種時刻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態來。 格納登洛斯這個名字是文森特告訴他的,同樣,他的假發和隱形眼鏡也是文森特刻意要求他仔細戴好的。在真正見到蘭伯特之前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樣做,但眼下,他恐怕比文森特還要害怕自己會露出破綻來。 他很早便知道柯西莫是在拿他當替身,但他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抓住的救命稻草,居然就是正主。 這實在是太驚險了,但他已經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了。 “諾伊?”這時候蘭伯特挑高了尾音,念了一聲男孩的名字。他開口時微微垂下眼瞼抬了下眉梢,明明仍舊是默然的樣子,卻又不動聲色地流露出了一絲輕蔑的意味。 “你有什么資格,值得我為你命名?” 諾伊頓時因為這句赤裸的話而哆嗦了一下,原本蒼白的臉也因為羞恥而染上了些許血色。他一時間分辨不清蘭伯特是不是在拒絕收留自己,但他緊咬著嘴唇將心里的無助和驚惶死死地按住,只從喉嚨里漏出了一聲沒來得及咽下的微弱的哼聲。 “我……我會有用的。”他略顯急促地喘息著,望向蘭伯特的雙眼中帶著掙扎和懇求,以及明亮的希冀,“柯西莫身上的第一刀是我刺的!我已經計劃這一天很久了,只是因為經驗不足才失了手。我知道像您家這樣的家族是會豢養自己的殺手的,我的年紀還小,可塑性強,如果您能將我帶回去訓練,我用不了多久就能為您做事了!” 蘭伯特聞言輕輕歪了下頭,顯得有些不置可否。他在聽到諾伊做出了刺殺柯西莫的舉動時略略放松了手上緊握著杖頭的力道,但卻也沒有對此露出半點欣賞的態度來。 “做殺手?”他淡聲重復了一句,語氣毫無起伏,卻能讓人從中聽出一絲質疑,“如果我對柯西莫的了解是正確的,我想,你現在應該已經有了性功能,而且有過幾次和尸體親密接觸的體驗了吧。你這樣的身體帶著明顯的缺陷,你覺得你能夠承受住殺手的訓練么?” 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諾伊和文森特俱是一震。蘭伯特清晰地聽到了身畔陡然急促起來的呼吸聲,他抿了抿唇,最終還是沒有轉頭去看。 他將自己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諾伊的身上,他冷眼看著諾伊迅速地紅了眼眶,身體仍舊繃得緊緊的,卻顫抖得如同在痙攣一樣。 這個孩子看起來像是快要吐出來了。 這樣的抗壓能力,蘭伯特著實看不上眼,如果不是看在…… 想到這里,他的思緒陡然一僵,隨即便被他硬生生地掐斷了。他開始有些不耐了起來,一邊閉上眼睛嘆了口氣,一邊用指尖快速地敲了敲蛇眼。 “夠了。”他冷著臉輕斥了諾伊一聲,用手杖敲了兩下地面,“你不是說你計劃了很久么。那么,如果你今天沒有遇到文森特,你在殺人之后打算怎么逃脫?” 諾伊仿佛被象牙叩擊地板的聲響驚了一下,身子又是狠狠一顫,但蘭伯特的話好歹讓他鎮定下來了一些,他見還有希望,頓時眼睛亮了起來。 “跳海!柯西莫的客房在別墅背面,窗外就是陡壁。我計算過客房的高度和角度,如果我從右手第二面窗戶跳出去的話,能避過一塊凸起的礁石,直接落進海里。然后我順著近海岸洋流的流向往東北方向游一小段,就能從一處當地漁民出海的小碼頭上岸。” 諾伊在述說自己的計劃時,音調不自覺地拔高,顯得有些激動。他顯然已經為此準備了很久了,不但查清了附近的地形,就連這個季節亞得里亞海的洋流流向都搞清楚了。 但蘭伯特聽了只想冷笑一聲。恐怕諾伊實在是低估了大海的變化莫測,對方的計劃看起來行得通,但他不覺得這個孩子有能力在冬日冰冷的海水中游到漁人碼頭。 況且現在是深夜,海邊起了些霧氣,能見度很差。 既然這樣,那就把諾伊的命運交給對方自己來決定吧。 “那你還在等什么?”蘭伯特說著,抬手向窗戶的方向輕點了一下,“跳吧。趁著莊園的守衛還沒有封鎖海岸,你還是盡快按照自己的計劃離開吧。” 諾伊一下子噎住了,臉上的表情瞬間顯得有些難以置信。他無措地用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裳下擺,身上漸漸流露出了一絲絕望和頹喪的氣息。 “……主人?”文森特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輕聲開口。原本他見蘭伯特沒有立時把諾伊交出去,還以為對方要把這個孩子留下來。 但現在他又不確定了,同蘭伯特一樣,他也覺得諾伊跳海逃跑的計劃行不通,所以蘭伯特只是換了一種方式讓諾伊去送死而已。這讓他心中針扎般地疼了一下,畢竟,就算諾伊用假象欺騙了他,也只是為了茍且著活下去,并沒有借機傷害到他分毫。 他仍然對這個孩子抱有憐憫之心,但他看著蘭伯特表情寡淡而冷硬的側臉,卻還是在掙扎了片刻之后,放棄繼續為諾伊求情。 他又一次直白地認識到,蘭伯特是和他有著不同的三觀,連面對孩子都不會有半點同情心的人。然而可悲的是,他竟然已經開始屈服,開始被對方一點點侵蝕著同化了。 文森特在最初的一聲輕喚之后,到底沒再出聲。而蘭伯特則仿佛根本沒有聽到一般,對此全無反應。 “時間緊迫,諾伊。”蘭伯特淡淡地提醒了一句,不帶半點催促的意思,卻讓諾伊焦躁地在原地來回挪動著雙腳,像是站在刀尖上似的。他此時已經把憤怒的情緒化解得差不多了,便有心情好整以暇地欣賞了一會對方的丑態,而后才補上了最后一句話。 “現在是凌晨,天亮前我們會從莊園出發返回德國。回程的路上我會繞路去一趟那個所謂的漁人碼頭,至于能不能在那里見到你,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諾伊聞言怔愣了一下,全身的動作都停滯了下來。他花了幾秒鐘的時間來理解蘭伯特的話,而后哆嗦著嘴唇,重新燃起了眼中的光芒。 雖然他仍然得跳海,但是這也是他最初的打算不是么。好歹現在他得到了一個保證,只要他能在蘭伯特達到之前成功游到碼頭,他便不用再擔心怎樣躲避追捕,怎樣得到錢財,怎樣吃飽穿暖。 這已經比他開始時的設想要好很多了,他并不貪心,所以也再沒有了懼意。 “……好。謝謝您!”諾伊并沒有猶豫太久,他只做了幾個深呼吸來平定狂躁的心跳,而后便在蘭伯特和文森特的注視下毅然決然地走到了窗邊。他在路過文森特時聽到了一聲耳語般輕微的“小心”,這讓他毫無征兆地鼻頭發酸,連眼眶都微微濕潤起來了。 “對不起。”他默默地低喃了一句,為之前對文森特的利用而道歉。然后他便咬緊牙關一把推開了窗,并深深吸了一口氣,毫不猶豫地翻身跳了出去。 短短兩三秒之后,隱約有重物落水的聲音響了起來,但隨即就被海浪聲掩蓋過去了。文森特忍不住走到窗邊向下望了望,卻見海面上霧蒙蒙的,只能看到不遠處有些許黑漆漆的礁石邊角。 他輕輕嘆了口氣,而后抬手關上了窗。 好了,現在諾伊的問題暫時解決了,可是蘭伯特卻還是沒有任何理會他的意思,仿佛在拿他當空氣。文森特寧愿蘭伯特對自己動手也不想面對這樣的忽視,這讓他覺得自己已經被嫌棄了,也再也得不到對方的注意了。 只是這樣想一想,文森特就覺得胸口又澀又脹,有些喘不過起來。他顧不得再為諾伊擔心,只想盡快做些什么,好打破兩人之間的僵持。 然而,正當他轉過身,打算舍棄臉面硬湊過去向蘭伯特求饒的時候,他卻看到蘭伯特已經默不作聲地拿著手杖走到了門邊,伸手拉開了房門。 “您去哪?”文森特心下一急,頓時脫口而出。他在開口的同時便三兩步追過去拉住了蘭伯特的手腕,手上的力道有些大,但自己卻沒發現。 蘭伯特皺起了眉,還是沒有回應文森特,他緩慢卻堅決地將手腕從對方手中抽了出來,卻又在下一秒感覺背上一沉,被人從背后緊緊摟住了腰。 “我真的知錯了,再不會這樣做了。”他聽到文森特悶著聲音,將額頭靠在自己后頸處低聲說著,“主人,您這樣讓我有點害怕,您和我說說話好么,別不理我。” 蘭伯特說不上為什么,感覺指尖有些癢,胸口處似乎也傳來了些許微妙的酸楚。這種異樣的體驗讓他茫然了一瞬,但他還是沒有出聲,只將腰間的雙臂揭了下去,并邁步走出了房門。 這一次文森特沒有再追過來試圖挽留他了,但他胸中的酸楚不減反增,令他下意識地抬手按了按。 “我有事要辦,你留下來把行李收拾好。” 最終他還是冷著聲音同文森特交代了一句,他說完便側身反手帶上了屋門,像是不想聽到文森特的答復,急于離開對方一般。 但在回身的那一刻,他還是無可避免地從余光中,瞥到了那雙透著微訝和驚喜的金珀色雙眼。那雙眼睛中倒映著他冰冷的臉,卻好像融化了的琥珀一樣透著暖意,讓他感到有些無可奈何。 蘭伯特對文森特是失望的。在將最初的怒意管理好之后,他不再對文森特生氣,但卻十分失望。 可此時他不得不承認,原來自己也會在某一刻,對對方有了一絲心軟。 可惜對于他來說,心軟是最沒用的東西之一了。他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手腕上淺淺的指印,而后閉了閉眼,徑直走向了對門。 “咚咚咚。”他單手拄著手杖,敲響了安東尼奧的屋門。片刻之后門便開了,面對安東尼奧疑惑的神情,蘭伯特用手指蹭了蹭腕子上的紅印,平靜地對對方提出了談話的邀請。 “現在方便嗎?我有些事情要同你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