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與奇花(過渡)
夏三月,天地氣交,萬物華實。 我足尖輕點,腳踏枝頭從林間幽徑飛身而過,溪河澗水皆是走馬觀花、錦簇花團俱為浮光掠影。突得掠見一方巨巖,其上篆有雙勾銀朱「雁關」筆畫,我瞳孔微縮,面沉如水繼續前行。 身懷皇室密寶的我可以身外化身游行天下,卻也從未如此悠閑在山野漫行,何況我確信自己未曾來過此處,那為何周遭景色竟和夢中分毫不差? 按下心中雜念,不過數息,我已行至雁序城前,大搖大擺走入城門口,視若無睹的把守士兵仍在笑談昨夜紅樓里的佳人美酒,倒有頑童瞥見一抹影子青天白日下詭譎飄過,剛要開口,眨眼間卻又忘得無影無蹤。 我停下腳步,眼前正是雁序城太守府衙,乍一看,門面裝潢竟與夢里所見如出一轍,我心頭狂跳,看著府前高掛的紅底沉木牌匾,其上“松筠閣”鐵畫銀鉤入木三分,氣勢恢弘好比游云驚龍。倘若流傳后世,定又是副千金難求的珍貴墨寶,只我再熟悉不過這筆跡—— 赫然是墨淮舟親筆題寫! 世上哪有這么多巧合? 我抿了抿唇,只一個心念,已身至人跡罕至的山谷深處,似錦林花開遍群山峻嶺,春桃粉杏俱是香氣撲鼻。本會稍嫌嘈雜的芳華,卻在山間縈繞不去的藥香下達成一個奇妙平衡,更襯得此處宛若世外仙境。正應了里的那句話——“藥氣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 藥王谷子弟志在懸壺濟世,學成后便會出谷游歷四方。而在三年前,朝廷開設太醫署,意在傳道授業、救濟疫疾、編撰醫書,而后又在大越境內不問出生廣招名醫。志在醫道的學生如云踴躍,就連藥王谷谷主也在前年親眼目睹太醫署搶救疫情的卓然成效后被成功“收編”,這里就越發冷清下來,至現在,整片山谷只見三三兩兩的白衣藥童在藥田勞作。 “代谷主。”我現出身形,向田間手拿藥鏟躬身勞作的短褂背影遙遙行禮,那人卻似沒聽見,仍蹲在地上和地里根深蒂固的嬌貴藥材較勁,我只好走近,待他終于撬開周圍軟土,將那株藥材連根拔出,又喚了一遍,“宇某見過代谷主。” “叫我?”那人這才反應過來,悠悠回頭,隨意挽起的發髻抓不住碎發,零零碎碎散在額前,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寡淡側臉,打眼看去,留有印象的恐怕只有那對黝黑剔透的瑩潤招子。“原是宇少俠。”看清來人,女子將藥放進簸箕,起身時拍了拍袖上塵土,才半瞇著眼,道,“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宇少俠千里迢迢跑我這深山老林,想必也不是來找我治病的吧?” 我連呼不敢不敢,直說這身老胳膊腿還勉強能用,不必年紀輕輕就隱退江湖。 她聞言面容更加和善,腰間摸了個空轉頭疾呼唉我刀呢,我也跟著摩拳擦掌,眼見大戰一觸即發,只聽遠遠一聲輕咳,她接過我恭敬遞去的刀,嚴肅又不失熱情引我去涼亭坐下,還說著話呢,眼睛卻跟小狗崽子樣黏在涼亭里那個清雋身影上,“你看來都來了還帶什么禮物,唉,師弟坐,師姐給你倒茶。” 此人名喚林樸疏,乃是谷主親女,這一輩的大師姐,更是名聲遠揚的藥王谷奇葩。樸疏一名取自中“涉世淺,點染亦淺;歷事深,機械亦深。故君子與其練達,不若樸魯;與其曲謹,不若疏狂。”想來應是谷主希望愛女能少染塵華,抱樸守真,將來繼承藥王谷廣授醫學、濟世救民的職責使命。卻沒想她天生不是學醫的料子,反倒整日沉迷舞槍弄棒,立志當名俠肝義膽、路見不平拔刀助的江湖大俠,偷溜山門惹出的麻煩更是數不勝數,卻也闖出了不小名聲——我跟她就是在某次事件中相熟——直把她爹氣得人仰馬翻,谷主林旭拎著藥棒把少女追得滿山谷亂跑的奇景更是作為藥王谷一絕廣為流傳。 現今林旭入了太醫署,自然約束不住千里之外的女兒,可林樸疏卻一反常態,沒同眾人所想的那樣甩手下山,反倒老老實實留在谷中,成了所謂的代谷主。別人問起原因,竟灑脫道,“谷里有一奇花,傳說可逆天改命。老頭叫我花開再走。” 若是遮遮掩掩,倒可能會讓聞風者趨之若鶩。但她就這么大剌剌講出來,反倒教人覺得是信口雌黃嗤之以鼻,于是本應引起一陣腥風血雨的江湖奇聞就這么不了了之,主要人正跟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魔教頭子蜜里調油,大家都挺惜命,也就不愿意招惹。 原本我也不信,只以為是林旭哄這傻,咳,女俠守山谷的幌子,但如今…… 雖說我和林樸疏來往也不甚密切,但寥寥幾十次相處也令我摸清這貨重色親友的豬頭本質,有那誰在別說請茶,怕是連昨夜剩下的茶渣都舍不得給,連道不用,又怕她過意不去,體貼道,“那怎么好意思,御賜的龍井就好。” “凝凝你看,咱孫子多客氣啊,來我這還點什么家常菜。快干了這杯山溝涼水,來世還做一家人。” 被喚作凝凝的男子在一旁任我們打鬧,眉頭都懶得抬,他把玩著手間白釉茶盞,墨發披肩,眉眼如畫,周身氣質比起魔頭更像位斯文儒生,聞言不禁展眉,道,“寒暄到此結束,宇公子想必也是為那朵奇花而來。” 也?我暗了眸色,正色道,“有秦先生在此坐鎮,竟還有幾個不怕死的敢來覬覦奇花?不過在下確實有些好奇,不過是朵花,談何能逆天改命?” 唐突被人提及敏感問題,林樸疏卻連眉毛都沒皺一下,伸手指向前方霧蒙蒙的山谷,“老頭子只說要我等,別的我也一概不知。你要有興趣,不如自己去看看。” 就這?我滿腹說辭都被這一指噎進嗓子眼,心說就這么放心我?咱這人可窮怕了,見到好東西是忍不住要往懷里揣。林樸疏好像聽到什么蠢話,好容易從秦寧身上撕下的大眼里寫滿對傻子的人文關懷,耐心解釋道,“我爹只讓我等到花開,也沒說不許別人取走。” 難得姓林的這么大氣,搞得我為自己厚臉皮羞赧了半秒,又問道,“我來這還有件事,師父仁心仁德,為濟一世之民,曾將百年來大越內各大疫病整理匯總,編成一本。不知谷中是否還有余本?” 一提及那些醫書,林樸疏顯然想起了什么,神情一變,手也下意識捂住屁股,好像還隱隱作痛似的,手上一動,一抹銀光便向我飛來。她忙不急擺手趕人,生害怕我再提一句大部頭書似的,“剩下的都在藏書閣里,我只負責定時進去燃香點燭防范蟲鼠,有沒有你自己去看。” 我也沒指望從她這知道書在哪,將接住的通行鑰匙放入袖中,裝模作樣作揖道,“那弟子恭敬不如從命,先告退了。” 就在這時,秦凝突兀說道,“蒼嵐劍派,他們的話事人和朝廷有過一段來往。” 果然如此。 我點了點頭,又道一聲感謝,才起身離開。 先到林疏狂指引的奇花落處,在開出的一方方藥田中,獨占一隅的綠植格外顯眼——倒不是說它的模樣有多驚奇,恰恰相反,在周遭一眾奇花異草眾星捧月下,他就像根誤入的雜草,平平無奇到分外惹眼。 但湊近細看,似有斑斕虹光透過包膜在草尖小巧玲瓏的素白骨朵兒上流淌,其中隱含的玄妙圖案竟令我下意識移開目光,再想去看時,冥冥之中,一道聲音在心底響起,還不是時候。我駐足片刻,便轉身向藏書閣走去。 果不其然,藏書閣就像經歷了場浩劫,原版的竹簡醫文幾乎都被搬了個干凈,取而代之的印本落在空蕩蕩書架上,顯得格外可憐。不一會兒,我如愿找到的印本。 這就很有意思了。 我看著書中與夢里如出一轍的記載,就連給出的藥方思路都相似的驚人。荒誕、可笑?憤怒、抑或是驚恐?百般滋味涌上心頭,纏成亂麻難以理出,等回過神,我已經將鑰匙交還給了林樸疏,木楞楞的站在一旁看她忙活。 “既來之,則安之。”像是自言自語,又好像看透了我的焦慮,林樸疏一邊采藥,白皙有力的指尖干凈利落摘下一顆顆飽滿紅果,一邊淡聲道,“世間不如意十有八九,何必為不可改變的事情徒增煩憂。” “哪怕會重蹈覆轍?”我下意識問道。 “初心不改,再走它一遭又如何?” “哪怕行差一步……都會令將來悔恨不已?” “進也是行,退也是行。倘若你一直順應本心,怎么會有后悔的機會?” 我心頭微動,可下一秒又不住苦笑搖頭,“今日之思往往非明日所想,就像古話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倘若現在任我心意……呵。”我看著林樸疏抱得美人歸后天不怕地不怕的瀟灑模樣,不由心生艷羨,長嘆道,“況且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你這般如愿以償,人活在世,往往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如今我的命只是皇權附庸,依托世家與寒門的爭斗博弈,基于墨淮舟說不清道不明的移情,卻獨獨不屬于自己。有道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倘若一個人連做“自己”的權利都無從提起,那他跟蟲蟻芻狗又有什么區別?倘若一個人連性命都受制他人,哪有資格去談論尊嚴?又哪來身份……去討要情債? 情債。我不由為自己的措辭嗤笑出聲。這些年還是糟糖衣炮彈腐蝕得不輕,竟教我都忘了拎清自己的立場,忘了這段孽緣從何而生。我起身,躬身告辭后轉身離去,只聽得身后一聲長嘆,融進長夏微風,拂過滿山遍野搖曳的辛夷,遙遙落入我的耳里—— “只怕人生如蜉蝣,一往不可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