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旅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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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曄本以為李景肅是臨時起意要帶自己去什么地方散心,沒想到第二天才發現實際上萬事俱備。哪怕兩人昨晚沒有那場略顯敏感的對話,李景肅也做好了準備要帶他出門。 他內心是萬般不情愿的。倒不是不愿意出去散心,在李景肅府里悶了這么久的確有點無聊。但只要一想到走在大庭廣眾之中、沐浴在路人的目光下,他就不自覺地感到害怕。 他總覺得“中原天子不知廉恥勾引柱國大將軍”、“被俘的昱朝皇帝成了王上的孌寵”這類流言早已傳遍大街小巷,也總覺得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透露著鄙夷和不屑。他不敢去求證事實到底是不是如此,更不敢去面對萬一求證成真的后果。 他硬撐著把顧慮憋在心里,幾乎徹夜未眠,次日沒精打采地起床,整個人懨懨的。李景肅也沒說什么,等吃過早飯,拿了一身略顯厚實的冬裝讓他換上,穿戴整齊后來到前院,他才發現穆陵、程艾、以及五十幾個侍衛已經整裝待發,一輛坐人的馬車和兩輛裝載物資的車也都準備好。前院人馬嘶鳴,熱鬧非常。 “上車吧。”李景肅低聲對他說,“我陪你。” “你也乘車?”他看了一眼李景肅,“我們這是要出城嗎?” 這樣的規模,不像是去市集隨便逛逛。李景肅點了點頭:“我帶你去襄城,大概需要三四天的路程。” “襄城?那是什么地方?去那里做什么?” “路上慢慢說,抓緊出發吧。” 李景肅催促著,拉著他走到馬車前,扶著他上了車,轉身問穆陵:“都準備好了?” 穆陵點頭:“一切就緒,只待主人命令。” “好,那就出發吧。” 說完,李景肅自己也上了車,和司徒曄面對面。車廂外,穆陵用北茹話高聲下令,騎兵上馬,車夫執轡。司徒曄掀起車簾一角看了一眼,見程艾上了后面一輛用來拉貨的車。 李景肅沉聲道:“放心吧,程艾跟著一起去,所需藥材也都帶足了。萬一不夠,襄國并非窮鄉僻壤,也不難置辦。” “……要去很久嗎?我看你帶了很多東西……”司徒曄惴惴不安地問。 “帶的東西都是為了路上用的。北茹不像你們中原,有驛站一說,路上可能艱苦些,我擔心你不習慣。” “我沒那么嬌慣……”司徒曄小聲說,又感嘆一聲:“不過驛站也只在立國初期還能正常運轉,后來就跟沒有一樣了……” 朝廷內斗、戰亂不止,既沒有國力也沒有精力再去維持驛站的正常運行。國家衰微,可見一斑。 車隊從城西出城之后,在郊外與一隊軍容整齊、浩浩蕩蕩的騎兵匯合,人數足有四五千人之多。幾個軍官模樣的人來到馬車外,李景肅用北茹話大聲與他們交談了幾句。司徒曄大致能聽懂李景肅叫他們遠遠跟在后面拉開十里的距離,不必過于靠近。 司徒曄簡直看呆了,等騎兵領命離去之后忍不住問:“他們是什么人?你帶著這么多人,到底要帶我去什么地方?” 李景肅微微一笑:“他們就是我的私兵,由我私人出錢供養,全都是精挑細選的李氏族人。我要回襄城,當然要帶我的兵一起走。” 司徒曄更為驚訝:“你身為柱國大將軍,可以隨隨便便出城嗎?” “我已經通報過王上,獲得他的準許了。”李景肅淡淡說道,“襄城,是我們李氏部族的故地,也是我的封邑所在之地。城池位于平欒城西北四百余里的地方,背靠徑山,瀕臨汾水,水草豐美。我小時候,就是在襄城長大的。” 司徒曄簡直難以置信:“既然如此,襄城相當于是你的根據地,劉輝怎會輕易讓你回去?對君王而言,此舉無異于放虎歸山!” 李景肅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你這么擔心我失去軍權之后,被王上干掉?” “不是……” 司徒曄絞著衣袖,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確擔心李景肅的前途,也擔心他的人身安全。只要看看李景肅的身份和資歷,他很容易就能聯想到中原王朝歷史上比比皆是的“前車之鑒”。沒有一個君王在面對這樣的臣下時不會起猜忌之心。何況因為自己的事,他和他的君王之間已經有了那么明顯的嫌隙。 他目前的安穩,都是靠著李景肅的庇護,他心知肚明。劉輝雖然不待見他裝瘋賣傻,但若沒有李景肅,劉輝也絕不會放他走。司徒瑋和劉淼更不會放過他。那幾個人不約而同,都以看他生不如死痛苦不堪為樂。李景肅把他置于自己的保護之下,首當其沖就是得罪他們三個。他雖然不知道李景肅為此都付出了什么,但有些事還是不難猜測和印證。 原本說好的婚事,顯然已經沒有了。他還記得劉輝賜婚的那場宴會,婚約對象也是皇族遠親、名門貴族。婚事取消,不僅是失去了政治聯姻的機會,還會順帶得罪相關的一批人。 賦閑在家的柱國大將軍,空有虛名和封邑,但失去兵權的名將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連生命都岌岌可危。他看過太多以謀反罪名被處死的高官重臣,這種罪名很多時候并不需要任何證據。 他是真的為李景肅擔心,但他無法回答這份擔憂的來源。倘若李景肅失勢,自己必然會失去靠山,極大的可能會被劉輝抓回去,重新回到之前悲慘的日子。但奇怪的是,他覺得自己并不是因為害怕劉輝,才為李景肅擔心的。 可是或許,這才是最正常的邏輯吧?讓這份擔心顯得功利和自私一些,比較能夠說服自己和對方。 他咬了咬牙,抬頭迎上李景肅的目光:“我會擔心你,當然是因為你若出事,便無人再能護我周全。——別無他意。” 李景肅“嗯”了一聲,目光略顯暗淡。他忽然覺得心里有點難受,雖然是自己說出口的話,到底是違心的。 李景肅換了個坐姿,低聲道:“劉輝允許我回襄城并非沒有原因。他知道我不會謀反。你別忘了,我jiejie還是他的王妃呢。他很清楚我并非不顧jiejie性命安危也能興風作浪的那種人。” “原來如此。你們姐弟情深,他捏住了你的軟肋。” “我只有這一個親姐,從小相依為命。jiejie雖然貴為第一王妃,但劉輝嗜好女色、性情涼薄,這樁婚姻對jiejie來說也談不上什么幸福……” 司徒曄瞬間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出身高門大族、性格強勢的母親,與溫和軟弱的父親,顯然也毫無幸福可言。皇族婚姻,大抵如此。 “政治聯姻要想幸福,太難了。” 他輕輕說的一句話引起了李景肅的共鳴,附和道:“沒錯。所以我從一開始就不想與長惠郡主成婚。劉輝賜婚,無非是想讓我不痛快。” “這我能明白。但若想覓得意中人,談何容易?何況你我這種出身之人,婚姻一事,多半都是身不由己的……” “你呢?”李景肅忽然問,“十七年來,你就沒有對什么人心動過嗎?” 司徒曄認真地想了想,無奈地自嘲:“還真沒有。大概在我心里,并不想要父皇和母后那樣的姻緣,卻又很清楚自己做不了主吧……” 李景肅道:“中原皇后,大多出身名門貴族。其實北茹也一樣。若非三年前見到了你、心存肖想,我早該從六大部族的族長家中尋一個適齡女子成婚。” “……那是我不好,耽誤了你。”司徒曄撇了撇嘴,別過臉去,“其實你現在也可以找個門當戶對的女子,掌管內務、延續子嗣。你也年歲不小了……” “我若娶親,你怎么辦?”李景肅驟然打斷他。 司徒曄噎了一下,咬牙道:“關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我若娶了妻子過門,府里恐怕就沒有你的容身之處了……” “你若嫌我礙事,趕我走好了!反正我也不可能一直留在你家……” “趕你走,讓你重新落到劉輝手里?”李景肅嗤笑一聲,“那我現在何苦救你?何苦為你忤逆王上?我吃飽了撐的?” 司徒曄默不作聲了。他能感覺到李景肅生氣了,不僅生了氣,而且傷了心。 他不敢看他,低著頭小聲說:“我說過的,你救我的恩情,我回報不了。若你想要,我……我隨時可以給你,你不必顧忌我的感受……當然,你若嫌棄,我、我就真的再沒什么可以給你了……” 眼角的余光瞥見李景肅放在膝頭的大手緊緊捏成拳頭,青筋暴起——他真的生氣了。 “不必顧及感受、予取予求……司徒,你把我當成什么?把你自己當成了什么?劉輝和司徒瑋的藥,真的那么傷你的骨氣?從前你在我軍營里,不是寧死也不愿委身于我嗎!?” 司徒曄又羞又慚,強撐著辯解:“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想看到你因為護著我,弄得君臣嫌隙,更不想看到你出事。但我只是個亡國之君的俘虜,給不了你任何回饋,也幫不上你什么。我只剩下這骯臟殘破的身子,你如果不想要就算了、算了……但你別這么說我……別……” 他終于還是忍不住,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落,輕輕地哭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簡直愚蠢至極。他其實知道李景肅想要什么,但他給不了他想要的回應,就想退而求其次,用更廉價的來替代。那段不堪的經歷真的改變了自己嗎?自己什么時候也學會了像司徒瑋那樣,想要靠張開雙腿獻出身體來交換利益? 身體被擁入寬敞溫暖的懷抱中,他強烈地顫抖著,本能地害怕。李景肅的大手溫柔地輕撫他的背,悉心地安撫他。 “對不起,是我說錯了話,別哭了。你的身子一點都不臟,也不殘破。我不是嫌棄你,更不是不想要你,我是見不得你這副自暴自棄的模樣……” 他縮在李景肅懷里哭得更兇了,卻不知李景肅輕輕地嘆息,神色黯然。 司徒,我只想要你的一顆心,是不是難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