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愿意支持他，哪怕他是舒的敵人，哪怕他罪無可恕？

    ——謝謝你支持我，31號。

    “不！”31號現在明白了，一直以來，以舒的形態與他溝通的根本不是舒意志，而是披著舒意志外殼的、舒的敵人。

    相當于他在小鬧鐘孤注一擲的時候，親手將刀捅到了它背后，不僅令它功敗垂成，甚至為了保護自己而耗盡了最后的生命。

    光逝武器已經發射，這個世上沒有任何物質能夠阻擋它的觸發。

    “不……不……”

    他想要掙扎著回去，但強大的電磁力量包裹著他，快速遠離射程。

    31號哭喊起來。他的行為讓自己最牽掛的人的犧牲毫無意義，甚至變成敵人口里的笑話。

    【別難過。謝謝你，31號。】

    它回頭的樣子越來越小。

    穿過黑暗空蕩的走廊，穿過呼嘯的警報，最后被投擲到草坪上。

    草坪的另一邊，是緊急疏散的研究人員。他們神色凝重，有的甚至還拿出了便攜設備和記錄儀器。

    “你們……你們能不能……阻止……”31號匍匐著懇求。

    “為什么要阻止？”他們平靜地回問。留在這個莊園的研究員，在7號的帶領下已經是這世上最瘋狂的人類。“光逝武器和天火軌道炮受到總系統的禁約，從來沒有這個量級的發射。”

    “快看！數據波動了！”

    天空一點點變得晴朗，云層的投影在地面快速移動。但是除了靈敏的儀器，沒有人能用rou眼看到那個天外的死神。

    真正的天火降臨時，比之前的七道預熱激光還要平靜。

    “完成版的天火，是一種仁慈，雖然轉化了超遠距離的能量，卻不會損壞預定目標之外的事物，甚至連外殼都是完好的。”

    天火的構想和腦機系統雖然同時被提出，當時卻面對太多困難和技術壁壘。不受干擾地轉化那么大量級的電磁波，從大氣層外發射，精確打擊幾厘米內的定點，幾乎是難以想象的浪費。

    那時的研究者開玩笑這是一種賭博，將其稱為“骰子”項目。

    當天火真正達到發射條件時，研究者依然稱它為“骰子”。

    對于凡人來說的隨性和混沌，在神眼中卻是清晰可控的。

    神，從不擲骰子。

    爆破的瞬間，微妙的波動撼動了整個建筑。隱約有強光一閃。

    “成功了！真的是天火！”

    人們激動得雙手合十，甚至留下淚水。為這見證這偉大得載入史冊的時刻。

    “符合理論描述！”他們在草坪上歡呼，相互擁抱。“我們真是太幸運了！”

    “可是……那里面的人……”31號在喜悅的海洋里失神搖擺。“會怎么樣……”

    “人？”研究者似乎覺得他問了個笑話。“近億度的高溫，別說人體，也別說金屬。按照天火級別的理論目標，連電磁信號都傳不出來。”

    沒錯，天火的超速爆發和強烈輻射，是舒專為第一虛擬體設計的終極滅絕武器。

    一切事物都會在那個瞬間化作飛灰，什么都不會留下。

    周圍的人們還在忘情歡呼。31號眼前一黑，沉沉地昏了過去。

    ＊

    那個主人盯準千鈞一發的時機，踏入了邊界的縫隙，然后將31號遠遠甩了出去。

    蒼白的肌膚上，黑綢長發簌簌滑落。他就像從人類最深欲望形成的夢境中走出來的魔王，不緊不慢地準備吞噬人類的靈魂。

    邊界的能力也弱了很多。內部也不復之前的嚴謹周密，許多結構已經層層崩塌破損，裸露出閃爍的信號。

    看起來就像夜空中漂浮的星點。如果不知道這個地方將會發生什么，還有些脆弱的浪漫。

    結構崩塌，一方面這是因為將31號推出了射程。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失去了任務目標，它的信念徹底失去了支柱。對于它而言，比死亡更可怕。

    憂憂踏入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那個血rou模糊的少年已經無力支撐身體，幾乎是俯臥在那一團電線里。

    下位體其實是一個很愛干凈的復制體。它知道自己的素質并不高，但它希望自己總是整潔的。

    最后的倒計時時刻，這樣狼狽的它并不想看見外人。更不要說，于公于私，那都是它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

    可系統還在不斷發出提示。

    【請注意，您的第二任務·救援目標正在靠近高危射程，危險度為SS級，請盡快處理……】

    【……】它自暴自棄得將臉轉過去。

    【您的積分極低，態度過于消極。】系統仍然在它傷口上撒鹽。【即使機體結束服務，系統將結算評分，作為反面典型。】

    它幾乎一口氣提不上來，睜開了眼。

    模糊的視線里，是修長的身影，特意從它背后繞到正面。

    陰魂不散。它眨了眨眼，打算當做沒看見，一邊思考怎樣把這個冤家送出去。

    “憤恨嗎。”優美而冷酷的聲音響起。“憎惡嗎。”那人俯身，長發低拂。帶著皮手套的修長手指發力，框住了它的下頜，強迫它不得不對著一道深紅的視線。

    紅寶石一樣在暗處閃爍的目光，非常美麗，同時也非常冷漠。

    “眼睜睜地看著希望就在眼前，卻無能為力的感覺，怎么樣？”

    【你……】它以為對方在說實驗室的那一次見死不救，讓它燃起希望又受盡折磨。【那時候，你認得我……你……你是故意的。】

    它又攢起了一些氣力。雖然忌憚，但它曾經真的想要相信這個人類的約定。

    “當然，我是故意的。”晦暗的目光盯著它，手指摩挲著。“我怎么會不認得呢？曾經……你也是這樣對我的！”

    魔魅的主人驟然靠近，也不顧它滿臉血污，貼著它嘶聲說。“一百年前，你為了那些外人，就是這么對我的！”

    會議室的會面，掛斷的電話，隆隆下沉的水泥棺。

    每一次，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一百年前？】它心里不平，但更感到困惑。【那和我有什么關系。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放開我！】它咬牙道。【我不想看見你，虛偽的人類！】

    長生者低低地笑，極其美麗又空洞麻木的笑，讓人心底發顫。

    “你不明白，反正你總是不明白的。”在漫天的紅色警戒中，他眼神通紅如血。“怎么樣，你學會恨了嗎？你恨我嗎？”

    他極其溫情地，用指尖曖昧刮擦著那張熟悉的臉頰和嘴唇，仿佛在說世上最真摯的情話。“快，說你最恨我了。”

    如果31號在場，就會知道這一聲“恨”，比他所有的“愛”都說得甜蜜。

    【你……】它被人類的扭曲深深震撼和絕望。【你有病吧。】

    黑心系統。這任務怎么做，這任務沒法做。

    【任務提示，軌道炮天火還有1分鐘抵達……】

    那美青年充耳不聞，甚至伸手攬住它的肩膀，臉貼著臉。

    “恨我嗎？”他貼著耳邊說。“可我已經恨了這么多年。”

    【你……你認錯人了。】濃重瘋狂的情緒令它感到窒息。【趕快離開這里！天火馬上就要到了！那不是人類可以……】

    它的話沒有說完，就被一個冰涼的吻封住了。

    “不要自欺欺人了。”長生的主人緊緊抱著它。他只差念出那個名字。“你為什么要擔憂我呢。”

    【我沒有，我只是……嗚……】

    又是一段不容反駁的吻。那任性的主人不想聽到任何不合心意的回答。也不在乎什么致命武器即將隕落。

    他們貼得很近，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一下接著一下，仿佛另一段倒計時。

    “變成這樣，是什么感覺呢。”他看著那些傷口喃喃。“為什么不來見我。為什么你總是想到別人，卻不來拜托我……”

    它沉默著。

    人類總是喜歡問一些沒有答案的問題。

    “……一定很痛吧。”有液體順著它的脖頸流下，卻比那個人的嘴唇溫熱許多。

    它知道以自己的視力，是不可能看見“天火”落下的瞬間。那個致命的武器在抵達目標之前，其實由非常復雜的力場環繞著。

    【你……你……】

    它感覺到對方捧起自己流血的手，在自己的胸口重新涂抹了一個紅色的十字。

    它只來得及驚愕地睜圓眼睛。

    “別怕。你不會是一個人。”界定目標之后，美青年再度將它整個擁進懷里，深紅馥郁的氣息將它的感官都填滿。“這一次……哥哥不會讓你一個人。”

    激光炮觸發之前，它聽到整個系統都開始高速運轉。

    “肌體再生，骨骼包裹，圣血·最大限度釋放！”

    隨著那人的指令，血管發生著劇烈的變化，肌rou組織也疾速擴張起來。骨骼以rou眼可見的速度交叉生長，網絡一樣將少年緊密裹在中心。

    它隱約知道對方要做什么。那太瘋狂了。【不！】它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發展。

    然而它的臉貼著那蒼白的胸膛，能聽到里面的心臟仿佛水泵一樣高速地嘞打。在圣血的催化下，這種高強度的抽縮會讓人的心肺痛不欲生，更不要說全身的劇烈異變。

    【不要……不要這樣……】

    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一只手擦拭了它的面頰。因為肌體高速再生，他全身的骨節都變得異常粗大，手上的指甲也暴漲了十公分。

    片刻之前，最美麗的主人將身體擴展了三倍以上，如繭一樣將它纏繞在中心。

    血脈相連，難舍難分。

    “我覺得很好……沒有人能分開我們了……”心滿意足的聲音在繭中隆隆回旋。那只手顫抖著覆上了它的眼睛。“別看。我現在……不好看。”

    這大概是最緊密的懷抱，骨rou，血液，電線，呼吸，將他們重重纏裹，幾乎沒有一絲縫隙。天火爆開的時候。隔著那一層層的血rou，它仍然能感覺到那恐怖的高熱。

    巨大的繭中，瞬間的高能反應甚至沒有釋放焦糊的氣息。一切歸于塵土，然后再生，再消弭……血rou，器官，瞬間汽化后又涌上新生的嫩rou。憂憂將自己全身的一切部位作為緩沖障礙，全力拉扯著那一枚高空落下的光核，將終極的裁決阻擋在懷中人的面前。

    那是世界上最漫長的10秒中。

    ——【如果可以回到地面……】

    潮水般的記憶將它來回沖刷。藍色的眼睛，紅色的血，旋轉的彩燈。

    還有河畔，波光粼粼。

    【警告，目標逃逸，強制任務3·阻止第一虛擬體降臨宣告失敗。積分清零。】

    【警告，目標瀕危，強制任務2·絕對救援宣告失敗。積分清零。】

    【警告……】它幾乎是麻木地聽著那系統在它耳邊宣布。【目標無法移動，強制任務1·絕對自由宣告失敗。積分清零】

    【機體嚴重受損。任務評級失敗。請重置……】

    然后它在安靜下來的房間里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