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銳的月亮懸在夜空。

    下位體一瘸一拐地在園區的死角穿梭。剛才他著急脫身，從窗戶翻出來，翻墻時扭了腳。

    【警告，低電量……】

    【人類的身體，真是不中用……】

    它默默計算回程的路線，卻在轉角被迎面的人影擁住。倒影一樣的擁抱。

    就像成年之后，抱住了幼年時躲起來哭泣的自己。

    【31號……？你怎么……】

    少年沒有回答。晚風微微撩動他的額發。然后擁抱變得更緊了一些。讓他們分別感覺到溫暖和寒冷。

    這一次的模擬運算量巨大。下位體回到維生艙充電，直到后半夜才醒來。

    但它不是唯一醒著的人。

    【31號，根據人類的習慣，這應該是95％以上人類入睡的時間，你為什么醒著？】

    31號轉過頭，扯動嘴角笑了笑，笑得很隨意。他們長得很相似，但這不是會在下位體臉上出現的笑。

    他看起來已經平靜，沒有見面時那種能將人壓倒的情緒。

    “沒什么。睡不著。”少年的視線轉過來，在下位體臉上打轉。“你不知道，剛才你看起來完全就像是……罷了。”

    【那只是根據他的記憶復現的演算。我不明白。】下位體轉動它有限的情緒模塊。【你看起來，有點難過。如果是因為原型的記憶，我認為沒有必要。他并不會感到難過。】

    昏暗的房間，通風扇轉動著。

    “是啊，他最后……已經沒有了人類的感覺吧。”

    下位體沉默著。

    “所以，你給他塑造的人格模型，并不需要添加修改，只需要全部刪除。沒有喜悅，沒有悲傷，徹底縫合在龐大的數據流里……可是啊，不會感到難過，才是最讓人難過的。”

    【我不明白。】下位體更加困惑。【這是你提出的復仇計劃，用原型的記憶欺騙他，讓他感覺到痛苦。我以為剛才很成功。你為什么還會難過？】

    31號聳聳肩。

    “報仇？沒錯。但你不理解什么是恨。恨是反向的愛。曾經我為他們的故事著迷。甚至不惜自我欺騙：如果一種愛會那么絕望，就什么都可以原諒。可事實并非如此。他根本不相信任何人。包括舒。他從不相信舒也很重視他。只有一種情況他才會相信，那就是他徹底失去之后。”

    少年長長地送出一口氣。

    “他現在不值得我恨了。他只會珍惜錯失的東西。我甚至有點羨慕他。原型竟然那么看重一個惡魔。”

    【看重？】下位體已經放棄了理解，單純重復著。【那也算是看重嗎，我覺得他很矛盾。】

    “是的，那是真正的重視。”少年垂目。“如果你真的愛一個人就會知道，即使在悲傷的時候也會希望他幸福。”

    少年抱著膝蓋轉過頭來，他的眼神變得非常清晰。“下位體，我不想繼續復仇了。讓我們一起離開這個地方吧。”

    ＊

    “這也是……你想對我說的話么。”

    修長的美麗青年站在離那盡頭鐘塔最近的了望臺，凝視著一片慘淡灰霧中的塔樓。一塊塊石板圍繞著鐘塔從泥土中聳立著，仿佛一圈拱衛著鐘塔的墓碑。

    所有在莊園生活過的人都知道，鐘塔周圍是絕對的禁區。人們之間流傳著一種說法，　除了復制體們的骨灰，沒有其他事物可以落在這篇禁地上。

    如果31號站在這里，就會立刻想起原型舒潛入生化公司時期，研發的全息游戲“末日鐘鳴”，其地圖中心也有這樣一座鐘塔。

    這位主人看起來似乎是清醒的。他穿戴整齊隆重，仿佛一場決定命運的會晤，暗調的光輝讓人眩暈。流麗的披風斜淌而下，連每一道褶皺都是自然而精美的。但這種沒有一絲贅余的精美，往往是用最鋒利的刀刃雕刻而成。

    鐘樓是完全獨立運轉的設施，即使是憂憂也無法干預。于是每隔十年他就會來到這里。但這一次期限卻被他提前了。

    ai們互相有些詫異。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惡劣的玩笑。”莊園的主人看起來文質彬彬，完全沒有那種瘋狂的影子，簡單得像在商量周末的行程。“如果是，我會讓對方付出代價。如果不是……舒，那確實有我的過失。”他有些疲倦和冷淡，和隱隱的不耐煩。

    這位主人已經很久不與人談條件。

    “但是，我已經等了很多年。如果你能在五十年前，哦，三十年前？……你看，我已經忘了我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了。你覺得，我還會在乎什么呢？”

    陰沉得散不開的霧，將高塔襯得仿佛巨人倒下之前的背影。

    “但如果你有所訴求，我可以稍微寬限一點時間。”他起身，用帶著深紫色絲綢手套的指尖彈了彈灰塵。“不出三個月，項目就會有結果。如果你有什么意見，可要趕在那之前。”他拾起鑲嵌著紅寶石薔薇的手杖起身。

    “我知道，你聽得見。”手杖輕輕敲擊地面。“……你在那底下，藏得很深很深。但是這里還有許多‘伙伴’，他們都長得像你，都會去下面陪你。你看，哥哥不會讓你寂寞的。你滿意么？”

    ai仆人們等主人離開那個窗口，才快步跟上去。

    “既然有人在莊園做小動作，我們也暫且也熱鬧一下。”主人轉動手指，仿佛一朵深紫鳶尾。“下周舉辦一次久違的血色沙龍。”

    “是。”ai們受命點頭。

    “7號在外面也該玩夠了。叫他回來。說莊園出現了有趣的東西。”

    “遵命。”

    “還有，把莊園出入門禁調到最高警戒位。”主人撩開漆黑的長發，隨著他的步伐而擺動。“絕不能讓任何可疑的人員出入。”

    ＊

    少年在清晨睡著了。

    下位體卻等不了這些。它在原型的日記和材料中發現很多線索，迫不及待地整合起來。屏幕淡綠的熒光倒映在它的臉上。

    【確認。】

    【確認。】

    ……

    它流暢地敲擊著老式鍵盤。相比智能ai提供的全自動服務，它更習慣自己輸入。

    屏幕的光芒忽然變紅。

    【警告！門禁體系已提到最高等級，解析能力已達到極限，破解失敗。】

    【可惡。】男孩輕敲了一下桌面。【源代碼都破解了。明明就差一點點！】

    它十分想不通，從椅子跳下來，原地在房間里悶悶地轉了幾圈。

    就在此時，閃爍著紅光的屏幕忽然暗下去，變成一團混沌的灰色。

    【……誰？】下位體敏銳地感覺到了什么。它先回頭看了一眼熟睡的少年，沒有任何反應。

    然后它取來一個帶著天線的老式耳機戴在頭上，沒有撥動調頻，耳中只有滋滋的電流聲。

    【我已經幫你做了事。】它低低地說。【你到底想要什么？要別人配合，也請拿出你的誠意。】

    暗灰色的屏幕仿佛一團散發著冷意的薄霧。

    【……畢竟，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