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相愛相殺,鬼蜮伎倆,謀劃枕邊人
薛蘭章說到底,現在還只是剛弱冠的年輕人,面對這種已經超出他掌握的情況,他終于猶疑起來,遲遲道:“懷光,你……” “大哥若還不信,待會兒路上可以看看是不是會遇到野鹿,一頭母鹿橫穿山道,被隊伍中的弓手射殺。” 薛懷光從容說著,他記得很清楚,當時有一頭母鹿被走在隊伍前方作為探路預警的幾個人發現,其中的弓手將鹿一劍射死,當晚這只鹿就被做成了guntang的rou湯,自己還喝了一大碗。 一刻鐘后,薛懷光的話再次被驗證,此時,坐在車廂里的薛蘭章看著面前的堂弟,眉頭深深擰成‘川’字,臉上的神情復雜無比,在此之前,他還只是猶豫,但一連兩次被精準證實的預言,已經讓他再沒有了懷疑的心情,這時他忽然想到,自己是帶著父親的靈柩回京的,難道這一切是父親的在天之靈牽掛著家人,才會冥冥之中指點堂弟,給予警示,想要庇佑這支隊伍? 自古鬼神之說不可盡信,但也不可不信,因此薛蘭章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薛懷光,卻不知薛懷光原本就打算往這方面靠,現在薛蘭章自動想到這一點,倒也省了不少事,一時間兄弟二人迅速達成了一致,并開始低聲商議,直到小半柱香的時間過去,薛蘭章才從薛懷光的馬車里出來,回到自己車上,并派人叫來了大管事。 入夜,車隊已經停在了一片山谷中的空地上,篝火一處處地點燃,火堆上架起大鍋,粗使的仆婦們燒水煮飯,隊伍里的大部分男人卻驅趕著馬匹,將一百多輛車子圍成一個圓圈,并將拉車的馬和騾子都卸下來,圍在圈子的最里面,車子之間用粗繩索連接,做完這些,男人們被分成幾撥,發下武器,今夜輪流換值,又挑出兩個機警的,爬上附近的大樹,警戒周圍,直到一切都布置停當,人們才終于可以坐下來吃一頓熱乎飯。 這樣的舉動明顯超出了平時的警戒程度,分明是一副嚴密防守的架勢,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一股山雨欲來的壓抑,然而對此并沒有什么人表示疑異,因為上面已經傳話下來,今夜會有賊人來襲,眾人并不知道自家車隊是怎么得到這個消息的,但無人會質疑這個命令,因為發布命令的是侯府世子、日后襲爵的薛氏家主,他們所有人未來的身家性命前程,都維系在這個年輕小主子的身上! 夜濃。 空氣中飄散著食物的香氣,夜風悶悶的,四下黑沉,偶爾有馬匹和騾子的低嘶聲傳來,一隊家奴打起火把,挎著長刀四下巡視,少量的女人侍仆們聚在一起吃飯,一個個面露緊張之色,低聲竊竊私語。 薛懷光抱著膝蓋坐著,抬頭望著天空,幾點碎星綴在深藍近黑的天幕上,他靜靜看著,不發一聲。 腳步聲靠近,有人在身邊坐下,遞來一碗冒著熱氣的rou湯,薛懷光回過神來,就看到了青年眼中流露出的關切,以及眉宇間隱藏著的擔憂和緊張,薛懷光接過rou湯,慢慢吹著,等稍微涼了一點,才小口小口地喝起來,剛喝了半碗,他就抬起頭,問道:“大哥是在擔心嗎?” 薛蘭章目光沉沉地向四下看了看,低聲道:“是啊……” 再怎么年少老成,再怎么家傳淵遠,他也畢竟還是個沒有經歷過太多事情的年輕人,面對即將到來的刀劍血火,若說一點都不忐忑緊張,那是騙人,然而,薛蘭章知道自己必須冷靜以對,堂弟年紀還小,是薛氏未來的家主,自己這個堂兄,必須用肩膀扛起一切! 薛懷光將對方臉上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但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喝光了剩下的半碗rou湯,這時佩珠送來了一盒精細點心,兄弟倆吃了幾塊,又喝了些茶解膩,薛懷光站起來,身后斜背著金烏劍,他現在不到十四歲,身量未足,如果將這把成年人使用的長劍佩在腰側,不免稍微顯得有些累贅,最好還是背著,所以看起來似乎有點不倫不類,但將這一幕看在眼里的薛蘭章很清楚,自己的堂弟有著怎樣的劍術,論起天分之高,他從沒見過一個可以與堂弟相提并論的! 不過,如今的堂弟真的很有些陌生,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薛蘭章想起之前發生的一幕幕,眼中閃過些許困惑,但對方那再熟悉不過的外貌和舉手投足間的一些小習慣,讓他篤定無比地知道那確是自己的堂弟薛懷光無疑,最后,薛蘭章只能將這一切歸結到堂弟離開幽州之后就迅速成熟起來,畢竟一個少年獨自前往京城歷練,性格成熟起來是必然的,如此一來,發生在薛懷光身上的變化,似乎也就不是那么難以理解了。 夜風越來越大,幾百頭牲畜不時輕輕刨著蹄子,發出一兩聲低沉的嘶鳴,薛蘭章招來家奴,正吩咐著夜間的值守問題,突然不遠處傳來了一陣微微的sao亂聲,兩個人影從高高的大樹上滑下來,飛也似地向篝火方向奔跑,大喊道:“警戒!警戒!有人來了……大股的人!” 薛蘭章猛地站起身來,這個時候,他甚至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緊張還是有一種‘終于來了’的放松,他深吸一口氣,年輕的面容繃得緊緊的,大聲喝道:“所有人聽令,全部拿起武器,準備戰斗!” 這不是倉促迎戰,而是早有準備,因此并沒有發生任何混亂,所有人都動了起來,明晃晃的刀劍在火光中耀花了人眼,很快,馬蹄聲隱隱傳來,車隊眾人一個個臉色凝重,或是微微發白,就連被圈在一起的牲畜也仿佛感覺到了什么,不安地sao動著,未幾,馬蹄聲越來越大,甚至遠處已經隱約能夠看見火把在跳動,不過片刻之間,就是一片火光的海洋,正以極快的速度朝車隊方向涌動,吼叫聲,呼嘯聲,從四面響徹,以包圍之勢壓來,天知道究竟有多少人! 面對此情此景,眾人的呼吸都粗重了起來,氣氛緊張無比,這時最里層卻傳來女人的低呼和哭叫聲,頓時給不少人的心里平添了幾分惶恐,正在這時,卻見一個身影瞬間翻上馬車的車頂,厲聲喝道:“閉嘴!誰再哭嚎叫嚷,擾亂人心,立刻拖出來殺了!” 火光中,那人拔出背上的寶劍,臉上冰冷一片,眾人看得清楚,那分明是自家世子,這位小主子一向喜歡舞刀弄槍,然而此時與往日里又是不同,世子身上套著一件銀亮的防護軟甲,雙目銳利,單手執劍,面上絲毫不懼,穩立如山,一雙眼睛環視四周,小小年紀竟是氣勢逼人,那容貌眉眼與侯爺并不十分相似,可此刻卻不知道為什么,那樣子依稀陌生,又仿佛隱隱熟悉著,眾人眼前一花,似乎看見了南陌侯就站在車頂,就是這樣儀態凜凜,英姿煥發,眼下眾人就著熊熊篝火再仔細看過去,只見世子一人一劍,目光如電,火光映亮了面孔,縱然容貌稚嫩,然而氣勢沉靜,令人不敢輕犯。? 那凜凜神態,氣度淵亭,竟宛然侯爺年輕的時候一般。 在場眾人大部分或是侯府的家奴,或是護衛,都是跟隨南陌侯多年的,此刻看著,不少年紀大些的只覺眼中一熱,竟有了哽咽之意,只覺得侯爺后繼有人,這時薛懷光見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便目光橫掃四眾,揚聲說道:“現在,握緊你們的武器,任何人不準擅自行動,按照之前的布置,聽從指揮,直到賊人退走為止!” 薛懷光如此鎮定的態度,越發穩住了人心,這時薛蘭章已帶人大步走來,喝道:“上弓箭!以車輛為掩護,給我狠狠地打!”? …… 風中隱隱彌漫著血腥氣,夾雜著痛苦的呻吟。 薛懷光大口喝著已經涼了的rou湯,補充體力,之前的廝殺消耗了他太多的力氣,年少的身體還沒有發育完全,體力畢竟有限。 一場廝殺下來,由于提前準備充分,車隊的傷亡很小,圍成一圈的車輛是最好的防御,躲在車后射出的密集箭矢給敵人造成了不少傷亡,上一世敵人遠遠就開始全力沖擊,為的是趁夜發起沖擊,打一個措手不及,事實上也確實收到了不錯的效果,沖入了車隊中,然而這一次不同了,在當先的敵人沖入射程內之后,飛蝗般的亂箭就讓絕大多數沖在前頭的人倒了下去,在箭支射完之前,只有很少一些人沖到了近前,然后就被車隊里的人蜂擁而上,迅速砍殺,敵人襲擊車隊,本是打著一鼓作氣、殺個冷不防的主意,事實上人數并不算很多,誰知車隊事先已有布置,一番短暫而又慘烈的激戰之后,敵人終究沒有打破防御,丟下不少尸體,暫時后退,聚集在遠處,顯然是不甘心失敗,仍然打著車隊的主意。 薛蘭章帶人走了過來,他臉色凝重,心中一陣后怕,他不是沒有見過血的,十六歲時就從軍,也跟著父親和大伯南陌侯出兵鎮壓外族,但剛才那樣驚險的場面,還是第一次,若非薛懷光預知此事,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車隊眾人正忙著救治傷者,整理兵器,以便迎接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再次爆發的戰斗,雖然之前打退了進攻,但眼下遠處就聚集著不肯退去的敵人,所以眾人的心情依然沉重,一時薛蘭章揮退旁人,來到薛懷光面前,看著身上沾染著不少敵人鮮血的薛懷光,片刻,才嘆息道:“懷光,今夜多虧你了,若不是你提前警示,我們現在……” 薛蘭章知道薛懷光并沒有受傷,那些血都是被濺上去的,事實上薛蘭章現在仍然處于一種幾乎不可置信的狀態中,方才薛懷光的所作所為他都看在眼里,縱然他知道堂弟本事不凡,然而在這場激戰中,薛懷光的表現卻令他為之瞠目,那樣沉著到近乎冷酷的一次次揮劍,收割著一條條性命,真的是自己那個還沒有正式上過戰場的堂弟嗎?那樣的武藝,冰冷的眼神,真的是一個少年所能擁有的嗎? 縱然是大伯南陌侯,也不過如此! 但盡管這樣,身為兄長的薛蘭章也仍然有些后怕,終于忍不住低聲訓斥道:“這次確實多虧了你,但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知道你武藝非凡,可方才你怎能親自出手?萬一你有個閃失,你讓我日后怎么向家里交代?” 薛懷光聽著,慢慢站起來,平靜地說道:“大哥不要生氣,我以后不會這樣了。”? 薛懷光的順從倒是讓薛蘭章無話可說,但他很快就重新眉頭深鎖,道:“外面還有眾多的賊人,等他們整頓一番之后,想必就要再次沖過來了,這些賊人,數量不少……” 說到這里,薛蘭章重重一攥拳頭,恨聲道:“想來這些應該是這一帶的流匪,我們車隊帶著這么多的財貨,聲勢不小,就被他們盯上了……這些賊子,若是大伯在,他們豈敢如此!” 薛蘭章的話也沒什么錯,若是南陌侯在此,車隊里必然有一支幽州精銳鐵騎隨同,而且可以擺出侯爵儀仗,如此一來,誰敢來捋虎須?就算是再喪心病狂的匪寇,也不敢因財物而去襲殺一位侯爵,否則立刻就是捅破了天,朝廷勢必以雷霆之勢將其碾為齏粉,然而如今是無爵的薛蘭章扶靈回京,幽州方面不可能派精銳鐵騎千里護送,更不可能打出南陌侯的招牌,不然就是犯了王法,而原本正常來說,這一支隊伍足有上千人,精壯男子占了絕大多數,裝備精良,人強馬壯,基本不可能有什么土匪之流不開眼,打這種明顯是硬骨頭隊伍的主意,而他們這一路上也確實風平浪靜,可是偏偏在這里,就遭到了數量完全不正常的賊人襲擊,要知道這里距離皇城永安只有不到一百里了,不可能存在大批嘯聚的匪徒,就算有零星的土匪流寇組織,能出動一二百的數目出來劫掠,那就已經非常驚人了,如今竟有這么多的賊人襲擊車隊,這絕對不正常! 因此在說完這番話之后,薛蘭章也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臉色越發凝重,他看向薛懷光,雖然沒有開口,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薛懷光見堂兄這樣,心里明鏡一般,他當然是知道真相的,當年父親南陌侯赴幽州上任,那里一向是外族世代繁衍之地,漢人稀少,哪怕遷了大批貧瘠地區的百姓于此,地方上還是處處外族聚集,時常滋事,后來父親鐵腕治理一方,掃平幽州幾大外族勢力,在任這些年,硬是將外族肆蔓的幽州化為了漢人樂土,但同時也成為了已經茍延殘喘的外族人最懼也最恨之人,二叔隨軍多年,是父堂的臂膀,也是外族的眼中釘,堂兄護送二叔遺體回京,這些外族糾集人手,準備將薛蘭章一行人全部殺死,以報血仇,只不過這些人早已大不如前,況且又害怕泄露,所以不可能出動太多人,他們將人手分為十余股,以便一路上不至于打草驚蛇,這些人早早趕到車隊必經之地,匯集在一起,如此一來,只要在山中屠滅了薛蘭章一行人,直接拋尸深谷,毀尸滅跡,那么此事也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當然,這些都是后來才得知的,薛懷光眼下當然不能說出來,他望向遠處無數的火把,那里的外族人想必正準備發起第二次沖擊,如果說車隊第一次仗著事先防御和提前準備,打了敵人一個措手不及的話,那么這第二次,很可能就是兇多吉少了! 然而薛懷光嘴角卻流露出一絲冷笑,他仿佛絲毫也不擔心似的,只望向遠處,現在,也應該到時候了吧…… 仿佛回應他的想法似的,下一刻,遠處忽然sao動起來,薛懷光眼神平靜,但心中,卻已燃起了熊熊毒火。 鳳凰,你果然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