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花魁
巫句容臉上帶著些極淡薄的紅,并非羞澀,而是惱怒,但他的偏偏又面無表情,似乎是毫無怒意,又似乎已經是惱得越發厲害,他那在陽光下顯得幾乎透明的圓潤小巧耳垂已經從瑩白泛成了粉紅色,可見心情的不平靜,他微不可聞地停頓了一下,才冷冷道:“王爺的話或許是對的,只不過巫句容就是這般不合時宜之人,怕是要讓王爺失望了。” 聽巫句容這么說,李鳳吉就微微挑了挑眉,看著面無表情的巫句容,略一思索,忽然就笑了起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微微點頭,道:“好吧,你這脾氣真是……過了這幾年,反而更倔強了些?!?/br>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故人重逢,還是因為有什么打算才故意如此,李鳳吉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柔而沉靜,聲線似乎溫軟了許多,帶著一股子叫人說不出的感覺,和平日里有些迥異,巫句容面上微怔,似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地仔細打量著李鳳吉,卻什么也沒看出來,巫句容頓了頓,忽然也露出一絲笑容來,笑容卻顯得頗為疏離,他一雙眼睛漆黑而沉靜,道:“那就不多說了,告辭?!?/br> 他此刻眼神收斂,不見了那種敏銳與清明,看起來竟是顯得安靜乃至有幾分乖巧,此處光線明亮,巫句容整個人沐浴在陽光里,鮮明出眾的面部輪廓被光線模糊了幾分,變得依稀柔和起來,這模樣倒是依稀與李鳳吉印象中三年前的那個被從水里救起來的小美人隱隱重合了,這讓李鳳吉有瞬間的出神,也按捺住了剛剛冒出來的一個想法,點頭道:“好,你先回去吧,咱們下次再說?!?/br> 巫句容聞言,心頭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但他終究沒有表現出來,面容清冷,幾乎毫無表情,默不作聲地轉身離開了。 李鳳吉目送他遠去,臉上波瀾不驚,眼神卻幽幽的,深不見底。 南陌侯府。 屋子里布置得不見奢華,卻分外雅致,清一水兒的老式紅木家具,幾個身穿粉衣的年輕漂亮丫鬟手提朱紅色的食盒魚貫而入,一個個風姿綽約,面帶訓練有素的淺淺微笑,素白如玉的纖手揭開食盒蓋子,將里面一道道精美的菜品擺放到了桌子上,最后還有一壺酒。 李鳳吉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正要往另一只杯子倒酒的時候,薛懷光就說道:“我酒量很差,只能這么一杯?!?/br> 李鳳吉倒酒的手微微一頓,笑道:“知道你酒量不行,但也不必總這么強調吧,來,一二杯總不妨事的。”說著,他將倒好了酒的杯子推到薛懷光面前,聲音當中帶著一絲調侃,道:“酒量這個東西也是需要練的,你多練練,以后慢慢的也就能多喝些的,男子漢大丈夫,又不是那些哥兒和女子,怎能不喝酒?” “這個或許旁人慢慢能練出來,但我的酒量是練不出來的。”薛懷光拿起酒杯,輕輕嗅了一下酒香,抿了半杯就放下了,隨后抬眼看向李鳳吉,道:“我試過的,沒有用。” 前世他直到二十多歲也依舊酒量不佳,曾經為了與李鳳吉對酌盡興,私下里練了許久,也絲毫不見長進,一想到這里,薛懷光眸子幽深,心情就有些復雜,他看著李鳳吉,李鳳吉有著一雙非常有別于其他人的眼睛,眼皮內雙,眼睛呈圓弧形,外眥角較鈍圓,眼尾不長,卻顯得一雙眼睛尤為明亮有神,顧盼之間,說不出的神采飛揚,風流灑脫,薛懷光見狀,想起那人當初是如何用與這一模一樣的眼睛滿是深情的看著自己,一時間心里滋味之復雜,簡直難以形容,片刻,他忽然幾不可聞地嗤笑一聲,拿起杯子,將里面剩下的酒一飲而盡,說道:“不過,陪王爺喝兩杯還是能的?!?/br> 他心中冷笑,眼神復雜,復又平靜下來,迅速掩去了一切,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李鳳吉也沒察覺到什么,兩人相對而坐,也沒有什么食不言寢不語的講究,邊吃飯邊聊。 薛懷光從頭到尾就喝了兩杯酒,但那白皙的面孔就已經泛上了一點淡淡的紅暈,李鳳吉倒是喝了很多,卻也只是三分酒意,兩人下了會兒棋,甚至到后來李鳳吉起了興致,拉著薛懷光去院子里比劍過招,薛懷光雖然有著前世的記憶和經驗,武藝超群,但依舊不是李鳳吉的對手,到底還是敗下陣來,不過李鳳吉倒是很高興,薛懷光小小年紀有這樣的武藝,已經是十分令人驚訝的了,這份習武天賦說是萬里挑一也半點不夸張,在李鳳吉所見過的人當中,幾乎僅次于自己。 回到屋里,繼續喝茶下棋,不過李鳳吉剛才活動了一番,這會兒酒意上來,漸漸就有些倦,他與薛懷光如今已經很熟了,也不見外,干脆就在這里午睡。 薛懷光酒量欠佳,這時也是臉熱犯倦,李鳳吉索性就笑著拉了他一起并排躺下,一開始兩人還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小,直至最后寂靜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薛懷光忽然睜開了眼睛,他安靜了片刻,輕聲道:“王爺?” 沒有人回應,李鳳吉鼻息沉沉,胸膛微微起伏,已然睡熟了,薛懷光側過臉,看著沉沉熟睡的李鳳吉,他用一種專注到近乎癡迷的目光看著李鳳吉,一動不動地看著,仔仔細細地打量,這是他曾經的愛人,無數次出現在夢里的人,他唯一喜歡的人,心中所愛,天知道在看到這個人的時候,他有多想擁抱對方,親吻那張總喜歡吐出輕薄話語的唇,然而,他不能。 眼里仿佛有什么在燒灼著,那讓薛懷光感到了痛苦,而這痛苦又漸漸熄滅,最終化為唇間一句深沉的無聲嘆息。 久久之后,薛懷光突然毫無預兆地慢慢抬起一只手,白皙帶繭的手指以幾乎有些顫抖的姿態朝著李鳳吉伸過去,似乎是想要撫上李鳳吉的臉頰,那種記憶中溫熱而久違的觸感令薛懷光此刻眼圈兒微微生熱,但就在手指馬上要碰到皮膚的前一刻,薛懷光的動作突然硬生生止住了,他又一次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天,李鳳吉抱緊了他,對他說出一生一世的諾言。 【懷光,本王會好好照顧你,愛惜你,若你是個哥兒,本王定要娶你做正君,以后要你做大昭的皇正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但后來,這一切在赤裸裸的現實面前,被證明只不過是一個笑話。 屋子里靜悄悄的,薛懷光緩緩瞇起眼,最終還是將手無聲地收了回來,他凝視著面前熟睡的李鳳吉,曾經的他有許多次與李鳳吉同床共枕,那時每當他比李鳳吉先醒或者比李鳳吉睡得晚時,他就喜歡用手指輕輕撫摸著李鳳吉的頭發,喜歡小心地一點點劃過對方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下巴,如同撫摸一件絕世珍寶,惜視無比,那時該怎么形容那種感覺呢?李鳳吉的溫度就好像蘊含著一股特別的力量,讓薛懷光只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突然被注入了勃勃的生機,絲絲暖流隨著四肢百骸迅速游走,讓全身都被一點點溫暖起來…… 薛懷光神色復雜,他看著眼前的人,嘴唇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這樣的顫抖從嘴唇傳遞到臉頰,又一直傳遞到心臟,薛懷光咬緊了牙,這一刻,他真的很想放棄所有的偽裝,聽從自己心靈最深處的渴求,吻住這個人,戀戀不舍地在那嘴唇上輕輕流連,很久之后再難舍難分地離開,他兩頰的肌rou情不自禁地繃緊,甚至太陽xue青筋微微突出,呼吸聲越來越深重而顫抖,眼里的火焰卻越燒越熾熱,他想要在李鳳吉的唇上輕輕一吻,他從前經常這樣做,吻得極輕柔,仿佛雪花落地,蜻蜓點水,但對于那時的薛懷光而言,似乎有一絲細微的電流從雙唇相觸的地方突然竄出,令人飄飄然,同時卻又像是心頭被用力捏了一下,矛盾又合理,有點痛楚又有更多的甜蜜——也許,這原本就是感情該有的味道。 薛懷光忽然有些慶幸李鳳吉睡著了,否則自己又哪里有機會用這樣的表情和眼神看著李鳳吉? 他凝視著眼前的少年,忽然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泛起來,很想小心翼翼地拿起對方的手,他知道這只手有多么溫熱,只要一握,熟悉的感覺立刻就會傳遍了全身……薛懷光緊抿著嘴,他還記得自己當年很喜歡將五指插進李鳳吉的指縫間,無數次那樣做過,兩人掌心貼合,十指交錯,一如最初。 “鳳凰……” 薛懷光沉悶的、滯澀的聲音低低響起,聲音小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夠聽見,他吐出這個已經很久都沒有叫過的昵稱,然后將自己的面孔輕輕用手心蓋住,此刻薛懷光覺得自己莫名地平靜了下來,身心都出乎意料地平靜,至少暫時如此,自從當年自盡一直到重新回到年少時期,他已經很久都沒有過這種發自內心的平靜祥和之感了。 看著你,感受到你的呼吸,一顆被煎熬的心就會漸漸暫時安靜下來,你或許會是治愈我的良藥,但你更是折磨我的劇毒…… 薛懷光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剛開口,嘴唇翕張了一下,才發現喉嚨仿佛被什么堵塞著,什么多余的話都說不出來。 是的,有什么可說的呢,現在的自己只想著報仇,沒有更多的希望,什么也沒有,即使這曾經的感情如此濃烈,又有什么用? 薛懷光的頭腦從來沒有一刻比得上此時這樣冷靜,現實永遠是最殘酷也最真實的,沒有人可以任性妄為,想要活得好,想要扭轉未來的遭遇,想要報仇,不再體會到那種絕望的滋味,那就必須戴上這張偽裝的面具,兢兢業業地進行表演,直到跳出棋盤,成為真正有資格下棋的人。 感覺到自己的皮膚此刻因情緒激動而微微冰涼,薛懷光輕手輕腳地下了床,他走到洗臉架前,銀質臉盆里是滿滿的清水,薛懷光彎腰低頭,雙手掬起一捧涼涼的清水,撲在臉上,又撲了一次,這才抬起頭,用毛巾擦了擦臉。 他踱到鏡子前,就看到了自己在鏡中的樣子。 黑白分明的眸子不知何時已經黑沉沉的,深不見底,鏡子里的少年忽然緩緩笑了起來,嘴角扯起一個略顯怪異的弧度,不過他很快就做出了調整,臉上露出一個掌控局面的從容微笑,再次變成了那個豪門貴公子。 他想,那些記憶的確是難以忘懷,自己的確是還愛著這個人,但恨比愛更深,曾經有多愛,如今就有多恨,恨不得讓對方嘗到比自己當初更痛苦一萬倍的滋味! 薛懷光緩緩回頭,看著遠處床上熟睡中的李鳳吉,嘴角露出溫柔而又冰冷的微笑。 …… 永安城。 天氣已經漸漸熱辣起來,身為一國之都的永安城已是到處繁花似錦,大昭王朝地大物博,至今已歷時二百余年,國祚綿長,如今仍舊不見絲毫頹勢,永安城作為一國中樞之地,自然是鼎盛繁華,比別處不同,來自天下各處之人多如過江之鯽,大街上摩肩擦踵,街道兩側店鋪林立,進出之人絡繹不絕,一些尋歡賣笑的煙花之地更是不時有歌聲和悠揚的樂器聲傳出,越是富庶的地區,這樣的場所越是生意興隆,其中令無數文人墨客趨之若鶩、最拔尖兒的幾家名樓藝館,更是往來皆為豪商巨賈,官宦權貴,普通人一輩子都踏不進一步。 薈芳閣便是這其中一等一的溫柔鄉,此時,李鳳吉喝著上等的香茶,吃著身旁美貌少女細細剝了皮的果子,欣賞著一群金發碧眼、豐乳肥臀的美麗胡姬輕快地跳著胡旋舞,一旁小喜子弓著腰笑道:“奴才已經吩咐了管事的,要那花魁阮冬冬過來陪著主子說話,阮冬冬艷名在外,今年不過十五歲,已經有偌大的名頭,不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善舞,多少人一擲千金而不得一見,如今還是清倌兒,只肯偶爾出來陪客人喝茶下棋,興致來了才會彈上一曲,跳上一支舞,不知有多少豪客喊出了天價要為他贖身,都被回絕了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