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替死鬼 下
“他沒貪污。”談櫟縮著肩膀,小聲地說道。 周欽沂沒聽清:“什么?” “我說,我爸……” “他說他爸沒貪污唄。”文新聳了聳肩膀,“白紙黑字判決書要不要我給你再看看?” “夠了,文新。”文朔也走了過來,“別再說了。” 他把文新拉到一邊,轉身沖著周欽沂和談櫟,攏了攏西裝:“不好意思,我會教訓他。” 他看著談櫟:“很久沒見了,過得還好嗎?” 周欽沂警覺地皺了下眉毛,不著痕跡地把談櫟擋到身后:“你們認識?” “認識,大學的時候在一個社團。” “大學?”李緣也湊了過來,“你大學不是A大嗎?怎么跟談櫟一個社團?” 文朔有點兒意外地挑了下眉:“他沒跟你們說過嗎?談櫟以前也是A大。” “他A大的?”李緣愣了愣,有點兒難以置信。別看他們這幫二代一個個在英美的學校排名都很好聽,但要讓他們留在中國高考,一來他們受不了高中三年那個罪,二來真考不出多好的成績。 李緣下意識就去看周欽沂,那表情就好像在說:這么大的事兒談櫟居然都沒告訴過你? 周欽沂臉色也難看極了。 他壓根沒想去問過談櫟的家庭狀況。只知道他家里人有外婆和什么舅舅一家。談櫟自己沒提過父母,他也只當他父母早早過世,不然誰會讓自己兒子一個人過得這么辛苦? 至于大學……談櫟這性格,這工作,哪里讓人能聯想到上過大學?還是A大?雖然A大也不算太頂尖的大學,但好歹是個一本。談櫟自己都說過自己沒怎么讀過書。 況且接連兩件這么大的事兒他都從別人嘴里聽到,談櫟居然屁都沒跟他說。 周欽沂心里氣惱,扭頭瞪著談櫟。沒想到談櫟臉色更差,蒼白一片、毫無血色。 他剛想關心兩句,就聽見文朔在身后問道:“沒事吧,談櫟,你臉色很差。要不要去休息?” 周欽沂腦袋突突直跳,心說關你什么事兒。他拉著談櫟走到門口,本來想陪他回去歇著,可又太想找文新把剛剛的話問個一清二楚。就談櫟這樣子,哪像是貪污犯的兒子?那些貪污犯哪個不精得要死,早早把家人送去國外避險去了? 他把談櫟拉到拐角,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摸了摸他冰冷的臉頰:“怎么了?你沒事兒吧?” 談櫟眨了眨眼,聲音都有點兒啞了:“沒事。” 周欽沂頓時就有點兒心疼了。 雖然要說欺負談櫟,他自己欺負的最多最狠。但自己的人讓別人說成這樣算什么事兒啊? 他把談櫟往懷里摟了摟,一下下順著他的脊背:“沒事兒啊,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找文新給你出氣去。” 他抱了談櫟一會兒,又牽著他走了一小段路,想讓他自己先回別墅。轉身的時候才發現談櫟死死抓著自己的衣袖。 “怎么了?” “沒,沒。周欽沂,你……你不要問他。”談櫟聲音很低。 周欽沂頓了一頓,嘴上應和:“好,我不問他。” “我爸真的,他真的沒有貪污。他真的沒有,他不是那樣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信你,好了嗎?”他把談櫟的手掰開,“你先回去吧,蔣迪他們還在呢。我喝點兒酒就回來。好嗎?你先睡覺。” 談櫟還是不愿意松手。架不住周欽沂鐵了心要回去。 他面無血色,硬邦邦松了手,被周欽沂往后推了兩步,眼睜睜看著周欽沂轉身離開,身影消失在盡頭里。 周欽沂回到包間的時候里面又重新熱鬧起來。大多數人都沒把這個插曲當成什么大事兒。 他們這幫人對權色交易司空見慣,真要誰被抓了,那算誰倒霉。 周欽沂回來的路上就在查近十年S市領導貪污受賄的案子。居然真有三個姓談的。兩男一女。兩個男的歲數都挺大的,一個是副市長,一個是廳長。那廳長他還認識,就是把一家人提前送出國那個。 那就是這個副市長?他們圈里好像還真沒有誰爸媽是市長。 周欽沂打開卷宗資料看了眼,是十年前被抓的,五十多歲的男人。 按說談櫟今年才28,十年前十八歲,哪能讀大學,根本對不上啊。 他坐在座位上,心里煩得狠。要不是大領導,那就是大公司?可S市近幾年出事兒的公司就一個韓家,家里兩個兒子,一個還被蔣迪養著。跟談櫟能有屁關系? 聽文新的口氣談櫟他爸像是貪污了很大的款項,要是小官和小公司,哪能貪污那么多? 難不成還真要周欽沂把十年來所有貪污案一件件翻過去嗎?光是想想就頭疼死了……要不還是直接問文新得了……可現在文新一直跟文朔在一塊兒,他不愿意過去沾晦氣。他對文朔有種說不出來的不爽感。這人在他面前大談談櫟的過往,顯他更了解談櫟了? “在查談櫟父親的事嗎?” 周欽沂嚇了一跳,扭頭看站在身后的文朔。這人走路一點兒沒聲。 “跟你無關吧。” “我剛剛看見你們在門口……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本來是想出去送送談櫟,我們很久沒見了。” “你跟他很熟嗎?”周欽沂站起來,“只是一個社團吧,又不是一個班。” “去那邊說嗎?”文朔挺紳士地幫周欽沂拉了下椅子。他們身形差不多,都快一米九。兩人面對面這么站著,氛圍又沒那么好,給人壓迫感挺重的,很多人都往他們這邊兒看了。 于是周欽沂把椅子往外一推,跟著他進了另一個小包。 “他是我學長,當時讀文學系。我們一起參加過辯論社。”文朔隨手開了瓶桌上的酒,倒了一杯遞給周欽沂。周欽沂沒接,他便自己抿了一口。 “談櫟參加辯論社,開什么玩笑。” “他的確不太會表達,現在還是這樣嗎?”文朔笑了一下,“但他寫辯論稿真的事無巨細,會給我預設出很多不同的狀況。我剛加入辯論社時,很多稿子都是他幫我完善的。他給我很大幫助。” 周欽沂沒說話。他疊腿坐著,心里說不出的窩火和憋屈:“誰問你這個?我問你他爸怎么回事。” 文朔也在另一邊坐下,一口飲盡了剛倒的酒,表情像是陷入了回憶里。 周欽沂翻了個白眼,干脆眼不見為凈,不去看他。 “你知道前兩年出事的韓家嗎?董事長涉嫌貪污行賄,洗錢以及涉黑。” “知道啊,韓文宇他們家么。他自己不都被他爸坑進夜總會賣身了嗎?” “其實他們家七年前就被查出貪污洗錢。只不過當時用錢疏通了紀委那邊,隨便在財務部找了個替死鬼抓了進去。” “然后呢?”周欽沂托著腮,百無聊賴聽他講著。然后突然反應過來什么,瞪大了眼睛,“你是說那個替死鬼……” “談櫟他父親當時算個小中層。負責整個華東地區的賬目明細。出事之后高層給他的賬面動了手腳,把貪污的幾千萬都做空到他的賬面上。那段時間他爸正好在休年假,方便動手。等審計查出問題的時候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不巧趕上談櫟母親病重,他們咬定談櫟父親貪污的動機是給妻子治病。基本沒給上訴的機會就判刑了。那個時候的幾千萬,你也知道。本來是判死刑,不過后來他們自己把漏洞補上了。改判了無期。表現好的話十幾二十年能出來。” 周欽沂愣愣地聽著,剛剛那點兒對文朔的情緒已經丟到九霄云外。他瞪著眼睛,滿腦子都是談櫟這事兒。感覺自己太陽xue都在顫動:“就這么把他爸丟進去了?一點補償都沒有?” “補償了。給他們家賠了七十來萬。零幾年的七十萬,夠談櫟活得很好了。” “不可能。不可能賠了七十萬。”周欽沂有點兒煩躁地抓著頭發。要真賠了七十萬,談櫟他媽的能過成這樣? “確實賠了七十萬。” “你他媽怎么這么了解?啊?你他媽怎么這么確定?” 文朔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我父親是S市比較出名的律師。當年的案子是他幫韓家辯護的。當時我對這些細節并不了解,只以為真的是談櫟的父親貪污。談櫟之前找過我,但我……我也是去英國之后才慢慢查清這些事情。他之前有求我幫忙,我那時候無能為力。后來他因為這件事退學,我們失去了聯系……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他。我對這件事非常自責,對他也有很多虧欠。” 周欽沂看著文朔,一時間說不出話。 賠七十萬抵一個人二十年的自由時光,甚至是一條人命。直到聽見文朔今天告訴他的這種種,他才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人命和人命的不同。 他從小混賬慣了,總是不把人當人。也聽說過有人為了萬八塊錢愿意為人坐牢。 可眼前卻是一樁真切的冤案。是捂一個人的嘴,害一個人的命。這種事別說是他,他們圈里任何一個沒心沒肺慣了的人,估計都做不出來。 他突然覺得文朔這人有些恐怖。竟然就能這么平靜地把這些事兒講故事般說出來。更何況故事的當事人還是他曾經的朋友。他所說的讓他受益良多的人。 哪怕這件事發生在現在,哪怕他不知道談櫟的父親是冤枉的,他也會盡自己所能去幫談櫟。去幫他父親。沒別的原因,因為他在乎。 他突然才意識到自己多在乎談櫟。 他覺得自己聲音有點發抖:“談櫟知道他爸是被污蔑的嗎?” “他看起來是這么覺得。” “你沒告訴過他?你也沒告訴文新?” “文新是知道的。但他性情比較惡劣,我回去會教訓他。”文朔充滿歉意地看著周欽沂,“你或許會覺得我有些冷血。但是案子辦的多了,很多東西看多了,就司空見慣了。很抱歉。” “你就這么告訴我?不怕我說出去,或者做點兒什么。” “幫他父親翻案嗎?應該是做不到了。這么多年過去,該銷毀的證據都銷毀了。韓叔叔也判了死刑。我只是覺得你作為談櫟的戀人……我不希望你會誤會他。” “我他媽沒誤會他……”周欽沂掐著眉心,“至少應該讓他知道他父親是冤枉的。” “其實我并不建議你把這件事告訴談櫟。”文朔平靜地看著周欽沂,“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冤枉的,但無能為力什么都做不了,只會讓他更加痛苦而已。不過我尊重你的決定。” 他站起來:“其實你不太了解談櫟,性格和他也相去甚遠。” 周欽沂皮笑rou不笑:“怎么,你了解他?你跟他性格就合得來了?你到底是去英國之后才查明真相,還是早就知道,不想幫他?你自己心里清楚。” 文朔笑了笑:“你會這么揣測我,也是正常的。不過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也會想辦法多補償談櫟。” “你他媽離談櫟遠點。” 文朔依舊紳士地笑著,沒說話。半晌,他打開了包廂的門:“時間不早了,今天就到這吧。代我向談櫟問好。” 周欽沂看著文朔走遠的背影,依舊坐著,沒什么反應。 他抬手看了眼自己的手機。他因為總會被人糾纏,所以設置過快捷錄音,只要敲擊手機背面兩下,程序會自動啟動。 剛剛在包廂里說的每一個字他都錄了下來,保存在這段二十分鐘的錄音備忘錄里。 現在他看著這段錄音,手指不停地輕點著屏幕。 到底該不該說,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得知真相會讓談櫟釋然,還是更加痛苦。只能看著親人受牢獄之災而無可奈何,也許還不如什么都不知道,會好受點兒。 不知道在屋里坐了多久,直到有服務生來打掃,周欽沂才驚醒似的從沙發上站起來。 最終他還是關掉了應用,把手機鎖屏。他沖著鏡子理了理自己的表情。當做什么都沒發生,大步向別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