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家人
譚麒鳴小學的時候最怕的功課就是寫作文,因為低年級的作文題目常常是“我的mama”“我的爸爸”“我的家”,只要沾上這些話題他往往是一籌莫展,只能憑空發揮些想象力。他別的作業總是做到比標準答案還完美,只有這些作文讓老師看了頻頻搖頭。 那時候他還沒有見過爸爸,也幾乎隔年才能見到一次mama。美麗的女人總是來去匆匆,他們見面常是在高級餐廳的包廂吃一頓氣氛尷尬的飯,她問他一些諸如學校功課難不難阿姨對你好不好飯菜合不合口味這樣無關痛癢的問題,他一一禮貌回答;她會送他一些那時候他還理解不了價值、那個年齡也不大用得上的禮物,或者給他塞個大紅包,然后總不忘叮囑他平時不要和別人提太多家事,最后戴上大蛤蟆鏡蹬著鑲了碎鉆的小高跟鉆進黑色轎車揚長而去。 至于別的孩子作文里提到的那些,mama帶我去游樂園,mama為我送傘,mama送我去看病,哪怕是被作文老師重點批判過的陳詞濫調,都是他從未經歷過的事。 帶他的阿姨有時會嘆著氣說,你mama其實也不容易。譚麒鳴后來才逐漸明白不容易是怎么一回事,他母親白露是往年紅極一時的女演員,長了張名副其實的“國民初戀”“大眾女神”臉,不知道借著什么機會勾搭上來國內打理的譚曜銘,懷上他也不知是個單純的意外還是白露蓄意為之。 他爹本來是堅持要打胎的,但白露心存著有了孩子他就不會不管不顧的僥幸,硬給生下來了。可譚曜銘怎么可能為她拋棄家世煊赫的妻子讓這樁露水姻緣變成影響公司股價的巨大丑聞,塞了一大筆封口費便拂袖離開了——銘晟先前從不涉足國內的影視生意,大概也有總裁夫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遂日夜提防著的緣故。 白露豪門夢碎,又多了個拖油瓶兒子,哭哭啼啼了好一陣,但很快便重振旗鼓奔赴應酬,最后如愿嫁給了國內權勢顯赫的富商,就此息影隱退了。蔣老板是她的忠實影迷,情意濃時竟也不計較她的荒唐往事,但白露還是生怕夫家想起來心有芥蒂,加上結婚很長時間都沒能再懷上孕,更怕他們怪罪到她先前不夠檢點上,索性扯謊說譚麒鳴早就被他爸接去國外養著了,自然也基本斷絕了探視他的機會。 白家家門保守,都不愿認這個來路不明的外孫,更不愿為他得罪好不容易攀上的大親家,也就真當這么個孩子不存在,譚麒鳴幾乎是打生下就被扔給了月嫂和保姆照顧。譚家和白露都不缺錢,在物質上確實是從未薄待過他,但生養之情卻淡薄到可以忽略不計。譚麒鳴從小就知道自己并不是被祝福著誕生的孩子,他們的父母恐怕都覺得沒他更好,那些年他從來沒和陸宸講過自己的家庭,倒不是覺得不能說,更不是因為不信任,最主要的原因也許是一些難以啟齒的自卑。 后來白露和蔣老板試了各種辦法,終于在婚后第四年生下了一個兒子。蔣老板中年得子,可想是極盡溺愛,凡是都以這寶貝兒子開心為上;小蔣的長相又完全繼承了母親的優點,誰見了他撒嬌都得犯迷糊,幾乎從小到大沒聽過別人對他說一個不字。甚至于后來小蔣想混娛樂圈,蔣老板也顧不上偌大家業無人繼承,全心全力地支持他去了;再后來發現這小子私生活混亂葷素不忌男女通吃的,竟然也沒忍心責罵他,睜只眼閉只眼地默許了。 大約是生了兒子之后穩住了蔣家媳婦的身份,又因為有了真正疼愛的孩子感受到了舐犢情深,白露對譚麒鳴這個曾經被她視作人生污點的兒子也沒有那么反感了,也生出了幾分遲到的親近之心,間或幾年還會帶小蔣去見見這個差不多僅限血緣意義上的哥哥。不算那次在秦導家短暫的照面,他們最近一次也是在蔣一晨成年后第一次相見是在譚麒鳴剛剛回國的時候——那時候他還沒想清楚到底要不要見陸宸,也沒開始著手套路謝老板,搞影視生意的計劃才初具雛形。譚麒鳴和母親之間一直保持著禮貌又疏遠的聯絡,白露約他見面他自然沒什么可拒絕的,還能順便了解了解內娛一些內幕;白露又念著他們兄弟挺多年沒見過面,于是也拉上了蔣一晨一起。 譚麒鳴和蔣一晨全然是截然相反的性格,打小的生活也大相徑庭,見面當然沒什么共同話題,多只是客客氣氣地吃頓飯。小蔣眼里譚麒鳴一直就是個難以接近的冰山,和他坐在一起兩個小時比被導師談話十小時都累;譚麒鳴對這個幾年不見出落得越來越驚艷的弟弟倒沒什么特殊意見,喜歡和親厚自然談不上,但總歸是比那幾個巴不得把他除之后快的哥哥順眼些。 那天見面小蔣還是像以前一樣不大自然地喊一聲哥,白露則堆著親切的笑——或許是因為自覺虧欠,也或許是譚麒鳴的氣場這幾年見越發凜冽,她面對這個兒子時總不自覺感到緊張,拉上蔣一晨也有些調節氣氛的意思,畢竟有這個寶貝在她總不會無話可談。 譚麒鳴卻注意到自己和白露都是穿著考究而不過分莊重的休閑套裝,蔣一晨卻是一身圖樣夸張的潮牌,然而無論著裝上怎么違和,任誰與他們同坐幾分鐘都會覺得白露和小蔣才是一對真正的母子,自己只是一個格格不入的外人。 盡管誰都沒有繼續心懷過去的怨憎,但他和母親之間也始終沒有長出能被稱作親情的東西。 席間白露端詳著他倆的臉感慨道:“以前還不覺得,一晨這小子長開之后和麒鳴你還有點像,血緣關系就是血緣關系啊。” 譚麒鳴當然聽出這話里刻意拉近距離的意味,淡淡笑了笑:“一晨長得好看,在娛樂圈應該很有優勢吧。” 關于蔣一晨的話題總能讓白露輕松很多,聽了他的恭維便像那些明明對孩子感到驕傲卻偏要在外人面前損上幾句的母親一樣皺眉道:“好看有什么用,臭小子仗著皮囊不錯成天拈花惹草的不讓人省心。” “哪有,我現在很專情的好不好。”小蔣切著牛排懶懶反駁道。 “你還好意思說呢,”白露佯怒瞪了他一眼,對譚麒鳴抱怨道,“他不知道是搭錯了哪根筋看上謝駿的男伴,還真哄著小謝給他們搭上電影了。也虧得是人小謝脾氣好,換個人不得把他皮給扒了。” 譚麒鳴聞言臉色一僵,好在對于不熟悉他的人而言這點表情變化還不至于十分明顯,他慢慢放下刀叉,試探地問出那個名字:“陸宸?” 不等白露接話,對他們的對話一直表現得興趣缺缺的蔣一晨眼睛卻亮了:“你居然認識他?” “…好像電視上見過。” “連你都能記住他,我說了宸哥的演技是真好吧。”小蔣激動地搖他媽袖子,完全忽略了他哥得到的信息只有“謝駿的男伴”。 譚麒鳴喝了口水,不動聲色地問:“你喜歡他?” “他喜歡好多年了,要不是之前翅膀沒長硬恐怕早飛到人家床上去了。”白露無奈地說,她自己風流事跡見得多也經歷得多,在這方面一直很開明,她和蔣一晨的母子關系大概是現代教育里最推崇的那種,小蔣有什么事向來不會瞞著她。 蔣一晨立刻反駁道:“媽你別瞎說啊,我可純情了好不好。” “呸,你這鬼話去哄那些剛進藝校的小女孩還差不多。” “我對他真可純情了,駿哥問我想不想睡他我都拒絕了。”小蔣無辜地聳聳肩,如果不是桃心泡泡遮蔽了他的雙眼,他應該這會就發現對面他哥臉色有多難看了。 白露假裝生氣地揪他耳朵:“謝駿這家伙怎么就不教你點好?回頭我打電話罵他去。” “哎呀別別別,人家上次還送了那么好的燕窩孝敬您呢,再說駿哥這是下大血本支持我的演藝事業啊。”蔣一晨笑著舉手投降。 “你知道你爸爸為了那電影送了他一座茶莊嗎?你最好能給我們混出點名堂,別成天就惦記著談情說愛勾三搭四了。”白露恨鐵不成鋼地說,又想起被他倆晾在一邊的譚麒鳴,“你也別光學謝駿,多和你哥學學,看他多讓人省心。” 譚麒鳴心說你也沒在我這用過心啊,但他現在心思也不在計較他媽的偏心上,終于有了個插話的機會,他打量著小蔣一張明艷張揚的俊臉,想了想說:“陸宸他風評好像不太好吧。” 蔣一晨臉上的笑意瞬間就垮了:“你從哪聽來的?宸哥業內評價一直很好啊。” “你哥是說他私生活那些事吧,”白露知道這小祖宗最討厭別人說他喜歡的人壞話,趕緊幫忙解釋道,“那孩子命也不太好,聽說mama去得早,爸爸又是欠債又是生病的…也多虧是跟了謝駿,現在也算混出頭了,以后靠自己也能好好發展的。” 譚麒鳴心里卻不禁冷笑:你當然能理解了,你父母雙全小康家庭不一樣不擇手段就為了飛上枝頭變鳳凰嗎。但他面上依舊不顯情緒,聲音也沒什么起伏:“聽起來你和伯父都挺支持他的?” 蔣一晨就很不高興了,這什么人啊,明明什么都不了解就背后嚼別人舌根的,還話里話外的暗示媽應該攔著自己,謝駿哥怎么會和這家伙交朋友。但是在他媽面前他也不能明著給譚麒鳴甩臉色,拽著白露的胳膊便撒起嬌:“媽,我要是真追他了你和爸可不能攔著啊,你知道我喜歡他好久了。” “你能追到再說吧,你看看你整天沒個正形的樣子,人家能看上你嗎?”白露對他這套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嘴上很嫌棄,眼里卻滿是溺愛,“我們是管不了你啦,隨便你怎么作,只是到時候不管你是代孕還是形婚,起碼得讓你爸抱上孫子吧。” “...你們倒是挺開明的。” “那能有什么辦法,畢竟我們就他一個...他爸就他一個兒子,”白露輕咳了幾聲掩飾自己的失言,又對譚麒鳴堆起關心的笑容,“麒鳴你呢,有沒有在交往的女孩子呀?追你的人該多得數不過來了吧,這小子是不能指望了,就等哪天你帶我見個正經兒媳婦呢。” 譚麒鳴沉默了一會,最后只生硬地回道:“我不打算結婚。” 白露臉上的笑有些凝滯,換了別的母親這時候應該表示強烈反對,最起碼也會追問為什么,但是他們的關系遠沒到那個程度,因此她只是故作不在意地笑了笑,說了句你們都有自己的想法就招呼他們用甜點了。 譚麒鳴知道自己不該表現的這么冷漠,本來也幾年見不上一回,起碼做做面子上的功夫,但是眼下他有些焦躁有些厭煩,或許還有些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憤怒...和嫉妒。算起來在很小的時候他對家庭圓滿的同齡人還產生過一絲羨慕,但在認識陸宸之后那些隱隱約約的不平都煙消云散了,如今他已經成為了獨當一面的成年人,懷揣億萬身家坐擁香車寶馬,一句話能卷起全球金融的風云變幻,幾乎所有人都在用艷羨的眼光打量他,沒有人再去追究評判他的身世,而他卻在這個渾身充滿年少肆意、幾乎還是個毛頭小子的弟弟面前,人生頭一次體會到了嫉妒的滋味。 對自己的心意坦坦蕩蕩,明明該是厚重的抉擇卻依舊可以有恃無恐,原來這就是被愛浸泡著長大的人。 況且他長得的確是好看,一張小嘴甜言蜜語張口就來,家庭也幾乎完美,沒有熱衷于棒打鴛鴦的惡婆婆和看中門第的勢力爹...能被他喜歡的人應該很幸運才對。 可為什么那個幸運的人偏偏是陸宸呢。陸宸會喜歡上他嗎?在這樣不計前嫌的心意和無可挑剔的美貌面前那個蠢東西還會不為所動嗎?譚麒鳴竟然不敢想答案。 蔣一晨的心理活動卻沒有那么復雜,他只覺得譚麒鳴實在有些礙眼,名義上是親哥其實說白了只是個外人,雖然這個便宜哥哥會在自己每年生日送上貴重禮物,但那些東西一看就是助理挑的,他本人怕是都沒有過目一下,坐在這里陪媽吃飯對他而言也不過是一場應酬,從頭到尾都是一張面癱臉,怎么他喜歡誰還非要指點兩句呢。 小蔣吃著冰淇淋偷眼看了看正優雅地往嘴里送著勺子的譚麒鳴,忿忿地想,要說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恐怕就只有都喜歡草莓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