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守二十年，皇上六十大壽，一應(yīng)大宴事宜由五皇子主持。這一年祭祀先帝，卻安排的是七皇子前去。

    那是一個(gè)曖昧不明的信號(hào)。七皇子年紀(jì)輕輕，只有十二歲。往年祭祀這樣重大的差事，往往派五皇子代表皇上。

    祭祀先帝與皇上的六十大壽，實(shí)際孰輕孰重，群臣都犯了嘀咕。

    人一旦老了，就有人盼著他死。但皇上的身子骨健旺之極，渾然不像六十的人。

    其中有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七皇子的生父十九王爺，有狐貍精的血統(tǒng)，給皇上的身子使了妖術(shù)，因此兩個(gè)人都是極年輕、極英明的。

    十九王世子聽了這般風(fēng)言，嗤之以鼻：

    “……天下若有這種使人永葆青春的妖術(shù)，縱是給狐貍當(dāng)兒子我也樂意。”

    五皇子在一旁淡淡回答：“十九王叔若真是狐貍，你現(xiàn)在就是狐貍的兒子?！?/br>
    王世子哈哈大笑：“假如父王是狐貍，五哥你離狐貍亦不遠(yuǎn)矣?！?/br>
    此言一出，五皇子冷白的面龐勃然變色。

    王世子心知觸了他的霉頭，趕快改口：

    “——是什么都不相干的?；噬侠虾苛耍夭粫?huì)曉得。你看滿朝文武，誰不敬你五爺？誰對(duì)你說個(gè)不字？哪像對(duì)我父王那般，心里瞧不起，面上陰陽怪氣地陪笑？”

    五皇子冷笑道：“皇上不曉得？他老人家的探子滿地爬，心里跟鏡子似的。我這府里就算掉根針在地板上，隔天皇上也能聽見。”

    風(fēng)把窗子吹開，夜晚的月亮高高懸在天頂，映得皇子的面容冷漠又哀愁。

    皇子的秘密在身上，兼帶著男人與女人的物事，他飽受著情欲的苦痛與野心的折磨，這些年來，性情變得陰晴不定，容貌卻越發(fā)溫柔美麗、教人心痛了。

    自從皇子十八歲，過世了那個(gè)口風(fēng)極嚴(yán)的乳母，他就再也沒要人近身伺候過。

    乳母死時(shí)，皇子痛苦不已；但王世子總覺得，那乳母要是活得太長(zhǎng)，皇子定會(huì)先下手殺了她。

    王世子眼下得意忘形，若不小心做得太過，觸動(dòng)了這位五爺敏感的精神，搞不好要成為卸磨殺驢的冤死鬼。

    即便如此，王世子也有自己一副算盤。

    王世子生于正守元年，是故六王爺和十九王爺?shù)暮⒆?，如今剛滿二十。五皇子虛長(zhǎng)他幾歲，兩個(gè)人打小就在一處。

    王世子儀表英明，相貌像死去的爹爹多些，有一雙比星子更明亮的眼，渾身意氣，是個(gè)堂堂正正的青年。

    他的爹爹是皇上最親厚、信任的兄弟，有擁戴大功的軍機(jī)重臣；父親則是皇上的寵臣，半句閑話可定凡人生死。于此，宮里沒人敢怠慢他，都拿他當(dāng)半個(gè)皇子伺候。

    父親和五皇子所受的那些肝腸寸斷的苦悶，王世子并不真懂。偏有種狂妄的責(zé)任感背在肩上，仿佛他自己才是王府里唯一靠得住的男子漢。

    今日，這位男子漢乘著夜色回府。

    未成想父王竟在府中，一同來府上的，還有精神矍鑠的常太醫(yī)。

    十九王爺一年三百多天在宮里，皇上是不肯放他回來的。除非他那向來不甚平穩(wěn)的身子犯了小病，要獨(dú)個(gè)兒靜養(yǎng)。

    王世子神色一凜，上前請(qǐng)安。

    “父王?！?/br>
    “起來吧?！笔磐鯛斦Ｌt(yī)說話，沒空細(xì)瞧他，“……常老先生，夜深露重，今晚不如宿在我這兒，明兒一早再回去?！?/br>
    “老奴不敢。”常太醫(yī)笑道，“皇上那邊懸著心，老奴趕緊回去，向皇上報(bào)喜才是。”

    常太醫(yī)退出去，乘著軟轎走了。

    王世子聽二人口風(fēng)，心里猜出八成。僵著一張臉上前，把下人都嚇退了，旁敲側(cè)擊地問他的父親：

    “父王，孩兒不孝，晚上在五哥那兒多耽擱了一會(huì)兒。若曉得父親身子不爽，該當(dāng)早點(diǎn)回來侍疾?！赣H哪兒不舒服？”

    “沒什么不舒服，常事罷了，不必掛心?！?/br>
    “可是……可是又有了龍子鳳胎？”

    十九王爺不答，如同默認(rèn)。

    王世子臉色一變，咬牙切齒地說：

    “……皇上這老東西，一點(diǎn)也不懂得愛惜父親的身子！父親再年輕，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如何經(jīng)得起他這樣——”

    “——好了。”十九王爺?shù)睾茸∷啊舜渭儗僖馔?，不要夾槍帶棒、借題發(fā)揮?！?/br>
    “……常太醫(yī)如何說？”

    “說是無妨的。我清楚自己，并不怕這一遭。反倒皇上老來得子，是件喜事。又逢他六十大壽，你不要在人前露臉色，掃了他的興致。”

    王爺簡(jiǎn)短地教訓(xùn)完，王世子心里憋屈，不由答道：

    “……我是天字第幾號(hào)人物，有幾個(gè)膽子，敢給老爺子瞧臉色，使父親難堪？”

    “你知道就好。”

    王爺沉默簡(jiǎn)淡，昳麗的眉眼如同月色雕出來的。王世子癡癡地望了一會(huì)兒，收斂了目光。

    但聽下人來報(bào)：

    “——秉王爺，世子爺，七爺來了，說是皇上不放心，差七爺來看看?！獛孜恢髯与y得相聚，奴才瞧著七爺是從禮部過來的，這會(huì)兒怕是還沒用膳呢，要不要備一桌席，一起用？”

    王世子聞言，又是一愣，繼而目光陡地一冷。

    “請(qǐng)殿下進(jìn)來?！蓖鯛斦f，“你想得不錯(cuò)，但不必鋪張。教廚子簡(jiǎn)單做幾道，少些油葷，照七爺過去的口味來就是?！?/br>
    “是，奴才這就去辦?！?/br>
    那管事的一溜煙地下去，外頭無端吹來一陣帶著濃厚濕氣的風(fēng)。

    濃云滾滾，是雨要來了。

    七皇子確是從禮部過來的。

    先是他的小廝陶兒耳聰目明，急急忙忙跑到禮部去，偷偷摸摸告訴主子：

    “王爺今兒在上書房犯了病，給常太醫(yī)瞧，好像有了喜。等老皇上知道，恐怕免不了rou麻一陣，要給王爺一堆賞賜，讓王爺頭疼?！?/br>
    這小廝能說的不能說的都說了，倒教七皇子會(huì)心一笑。

    七皇子把玩著手中的玉扳指，在燈下出神。

    扳指是十歲那年生辰，皇上賜給他的，據(jù)說乃當(dāng)年皇上做王爺、出宮開府時(shí)，老太后賜給皇上的東西。

    七皇子當(dāng)時(shí)敏感地覺察，周圍的人神經(jīng)一跳。第二天起，宮里那些哥哥弟弟們，瞧自己的眼神都變了味兒。

    皇子平日長(zhǎng)在深宮，無法接近自己的父親，身旁沒有信得過的大人。幾個(gè)師傅都是老學(xué)究，書生意氣。他雖頗敬愛這些師傅，也將他們的一部分道理奉為圭臬，可這種事，師傅們是指不上的。

    于是將扳指時(shí)常藏在身上，默然不語，等待時(shí)機(jī)。

    時(shí)機(jī)這就來了。

    皇子到王府，急急忙忙地下了轎，要進(jìn)去給父親問安。

    頭頂上烏云翻涌，似是警示之兆。這時(shí)一個(gè)雷劈將下來，將皇子定定地劈在屋檐底下。他頓時(shí)收住腳步。

    只聞同父的大哥——王世子說話的聲音——從房里頭不陰不陽地飄出來：

    “……父親，我聽人說，老爺子在宮里，偏心老七得厲害，上頭幾個(gè)最大的，都恨得牙癢癢，說要是沒有父親，原本不必多這波折……這事同兒子本不相干的，老七自有他親爹護(hù)著，可是父親你……”

    他還沒說完，聽到王爺冷然反問：

    “是上頭幾個(gè)恨得牙癢癢，還是老五？”

    王世子一怔，又不甘地笑道：“五哥怎是那種人？都怪兒子多嘴。”

    七皇子幸好未曾進(jìn)去。但左右不能在這里站著。這孤冷的少年尋思半晌，故意跺腳到臺(tái)階下，弄出很大的聲響：

    “……我好容易回來一次，這里的下人還有沒有規(guī)矩？這么大的雨，一路過來都陰冷到骨頭縫里，王爺病著，怎么沒人給王爺遞暖爐過來？”

    管事的見小主子一回來就擺威風(fēng)，給弄得措手不及。又怕這小屁孩，日后起碼是個(gè)七千歲，一根毫毛也開罪不起，趕忙大聲答道：“就來！”

    十九王爺在里頭聽見了，抬起眼皮。只見兒子抖落石青緞面袍兒上的雨絲，襯得面色暗瑩瑩的，極俊秀地邁進(jìn)來，就要拜他。

    王爺眼前這一大一小，沒一個(gè)是省油的燈。又想著宮里頭的倆，外加肚子里頭還有一個(gè)，更覺蕭然。

    七皇子恭恭敬敬地進(jìn)來，行禮，聲音漸脫了稚氣，不卑不亢道：

    “拜見父王、大哥。”

    王世子皮笑rou不笑地過去：

    “殿下莫要屈尊，亂了次序。你是主子，我是臣，沒必要拜我?！?/br>
    皇子答道：

    “大哥在兵部辦事，深受萬歲器重，于公是弟弟的上級(jí)，于私是弟弟的兄長(zhǎng)，弟弟該拜?！?/br>
    “——行了行了?！笔磐鯛斠粨]手，“你倆教我看著心煩。過來吃飯吧。我沒有什么大事。老七難得來一回，這菜是照他的口味做的。我只聽聽你們?cè)谕廪k的差事如何。”

    “是，父親?！眱扇艘煌鸬?。

    七皇子與王世子，一左一右入了席。

    霎然，一道閃電將屋里映得锃亮，也映出兄弟兩個(gè)一對(duì)白生生的面孔。

    二人無端，俱是一震。

    ——這人（這孩子），比宮里那些家伙更可怖……

    王爺斂了衣袖，端了一小碗?yún)?，慢慢地喝?/br>
    憶起前日宿在朗春園里，皇上輕輕摸著他的身子：

    “……小十九，朕瞧這些兒子心煩。二十年前先帝爺如何厭倦我們兄弟，朕如今算是體味到了。……朕不小了，有意定老七為太子，停了他哥哥們的差事，讓這些人早早死了心，好生輔佐他，你看如何？”

    “……皇上，老七年紀(jì)太小，又無實(shí)績(jī)，立幼不立長(zhǎng)，恐惹人非議……”

    “……那便讓他有些實(shí)績(jī)，只怕你這個(gè)當(dāng)父親的不舍得。”

    “……臣弟沒什么不舍得。既是皇上的兒子，為皇上差遣乃是本分……”

    “……好。朕也等你這句話。”

    王爺回過神來，暗暗看了一眼七皇子。

    這是他懷胎十月，給皇上生下的第一個(gè)孩子?；噬喜缓门邦^的兒女多夭折，剩下的幾個(gè)又不堪驅(qū)使，此刻愛重七皇子，乃是情理之中。

    可情理歸情理，章程歸章程。

    先帝令十幾個(gè)王爺龍虎相爭(zhēng)，拖到最后一刻才定承繼大統(tǒng)的人選，自然有其章法。十九王爺雖安于事外，望著三哥六哥殺紅了眼，許多兄弟被今上斬于泉下，見過手足相殘血淋淋的場(chǎng)面，不愿輕易將兒子推到火坑里去。

    事不由人。眼見兩個(gè)兒子渾身進(jìn)了這泥潭，架上去下不來，實(shí)乃命運(yùn)作怪。

    “吃飯，吃飯?！蓖跏雷油嵩谝巫由?，大剌剌地招呼。

    夜晚，七皇子來敲王爺?shù)姆块T。

    “進(jìn)來?！?/br>
    王爺正在更衣，貼身的白袍敞著，露出胸前如凝脂的玉白肌膚。

    皇子關(guān)上門，愣忡了，滿臉緋紅，垂著眼睛道：

    “天冷了，父親有孕在身，多……多穿些?！?/br>
    王爺無奈道：

    “天底下哪兒有見了父親害羞的皇子？”

    “這……這由不得我?！?/br>
    皇子頂著嘴，又抬起臉，心一橫，捧起衣架上的新袍，踮起腳尖，幫王爺披上。仔仔細(xì)細(xì)地系了繩子，忍不住瞥向父親的小腹。

    ……微微隆起。

    他冰雪聰明，不由得一驚。

    “……父親是否早知道了？”

    “……是啊?！蓖鯛?shù)卮稹?/br>
    “為何不早請(qǐng)常太醫(yī)來瞧？若非父親身子突然不適，難道一直瞞著皇上？”

    “皇上cao勞的事太多了，我不愿教他心煩。”

    七皇子聽了，心中一陣翻江倒海的酸意泛上來：

    “……父親為何眼里只有皇上、不曾為自己考慮呢？”他問。

    “這恐怕如你所說，也是我的某一種秉性，叫做‘由不得我’?！蓖鯛敶鸬?，“你和幾個(gè)兄弟，都不是我這樣的性子，恐怕老天也覺得這性子于人自己不好，不值得傳下去?！?/br>
    “孩兒惶恐。”

    皇子差點(diǎn)跪下了。

    “起來，起來?！蓖鯛斪酱策叄斑^來。你既有話要說，不必拘束。”

    “父親靠著吧。”

    七皇子取了枕頭過來，給王爺墊上。

    待一切稍定，他掏出藏在懷里的扳指，神情不由一肅，開口道：

    “……兒子但有一問，請(qǐng)父親示下：兒子——該不該做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