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叫周馳,是個替死鬼
俗話說,成大事者必先有替身。 澹臺策就是這樣一個成大事者。至于我?我是“替身”,那個活在他身后的贗品,見不得光的影子。替身的作用不言而喻,無非是替他赴死,在危難之下助他金蟬脫殼。 替身會不平自己是替身嗎?我想,那些有掛念的人是會不忿且不平的。 但我既不知自己父母是誰,也不知道家在何方。我大概因為沒有掛念,才能當二十多年的替身。也是因為沒有掛念,我只能當二十多年的替身。 我有記憶起,就似乎在花雪山莊里了。澹臺策是少莊主。他學什么,我就要學什么。他說話走路如何,我也要如何。他手臂上挨了一刀,我也非得被砍上一刀不可。偶爾傷好得比他快,還得沿著原來的痕跡再割開血rou一次。年幼的我望著殷紅的血汩汩流出時,總在心里問:又何必作得這么像呢? 可我知道,就算問出聲也不會有人答我。 我和澹臺策長得真的好像。為什么會長得這樣像?我不明白,我也大概不需要明白。 可我是人,是血rou之軀的普通人。我還是會去想,想與之相關的一切問題。我會在花雪山莊的暗室里輾轉反側,想著:分明是一模一樣的長相,怎么一個是江湖上的名家公子,一個卻只是擋刀的替身? 莊子里平時就安靜,暗室在地下更是安靜。我幼年不出去時,總分不清日夜。但后來念了書,知道莊子在鳳池。鳳池多夜雨。當模模糊糊聽見雨聲時,我就知道這是夜里了。 夜里我總疑惑著這個問題,從雨如瀑如雷到它下得點點滴滴。漏盡最后一滴后,我都沒能想透。再后來,知道“妒”字如何寫的我想透了。 我那是在妒,妒嫉澹臺策,妒嫉他的身份,妒嫉他所有的而我沒有的一切。 老莊主前年走了。澹臺策現在是花雪山莊新的主人了。他要去更加直接地面對江湖上的兇險,要去面對各方勢力的縱橫捭闔,甚至要分出一點心去關心朝堂廟宇之事。他會比以往更加地危險。 老莊主走的時候是在蕭瑟的秋。那日澹臺策不在莊子里,我替他出殯。出殯的隊伍很長很長,我走在前面。路經林子時,一陣風刮過,深黃的葉子簌簌落下好多。漫天的秋葉打著轉,一片一片落下來。 我側頭看身后浩蕩的人群,垂著眸子想:也或許我快要派上用場了。 澹臺策自束發起,每過上一兩個月便要出一趟莊子。在這段時間里,我則“鳩占鵲巢”,代他出面在莊子、街市上逛一逛。 其實我很喜歡他不在的時候。他不在的時候,我才像一個人,一個完完整整的人。 我可以走出暗室,光明正大地行動在眾人面前,縱使是借了澹臺策的光。澹臺策的貼身侍女采月會陪著我。偶爾去街市上,我能買一些零嘴。雖然都是澹臺策喜歡的,不是我喜歡的。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糕點或果脯,因為我沒吃過太多。我只吃澹臺策該吃的。但畢竟有總比沒有好。聊勝于無嘛。 說起來,我第一次吃到的零嘴是紅杏干。好像是澹臺策得的獎勵,他藏下三枚,在同我一起學課業時偷偷遞予我的。我還記得那個味道,有些干,又有點酸,但是不難吃。我應該是喜歡吃的。 不過,后來老莊主發現了。他讓澹臺策思過了一個時辰,再問他錯在哪。澹臺策不知道,便領了一頓鞭子。那鞭子打人一定好疼。采月和我說的時候眉目也不復往日冷淡,而是有略微的蹙眉。言下之意似乎是老莊主下手太重了。 從那以后,澹臺策沒有再私下贈予我東西了,看我打眼神也狠厲起來。大概在怨老莊主,也在怨我。怨老莊主為何打他,怨我為何要讓他平白受一頓鞭子。 那頓鞭子我沒有受。采月說因為不會留印子。從那以后我也有些怕老莊主了。因為一個人怎么可以既打得疼,又可以不留印子呢? 其實說澹臺策沒私下贈予我東西也不對,其實有還是有的,只不過大多是不好的東西。不說也罷。 澹臺策小時候其實喜歡喚我哥哥。因為我兩長得太像了,而我又似乎比他大一些。可究竟大了幾歲……我不知道。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我一想過去沒入莊子前的事就頭疼,所以我很少想。 再大一點,他給我取了個名字。大概也是在他束發的時候前后吧? 老莊主那時候大概是不在莊子里。澹臺策來暗室找我,身邊少見的沒有由采月陪著。他身上還穿著練武時的短打,窄袍束袖,頭發用銀環束得很高。分明是練武的衣服,卻還都繡滿同色暗紋,銀環之下的頭發還打了幾綹穿了綠珠子的細辮子。他這樣有點像雌孔雀,我心中這樣想卻沒說出來。至于為何是雌孔雀?因為公孔雀是他平時的樣子,顏色要更花哨一些。 他說:“哥哥!我自創了一招劍法!你說,叫‘千重雪’如何?” 我那時同他笑了一下,說:“你又沒使給我看,我怎么知道取什么好?” 他那時候還未經歷過紅杏干一事,沒有后來的忽冷忽熱。我望著這個顏丹鬢綠的少年呆愣的神色,心中悄然涌起一股作弄人成功的欣喜。 “可你又不能出去……罷了,今天父親和采月都不在。我偷偷帶你去后山!這招在外面使才像樣呢。” 澹臺策說到做到,從暗室里翻出從廟會給我帶回來的一張面具,輕巧地扣在我面上,便拉著我的手出了暗室。一路上遮遮掩掩,到了山下時他叫我爬上他的肩,緊接著使了輕功便三下兩下上了山腰一片林子里。 這樹林不密,沒有葉子,盡是粉色的花。我被高馬尾的少莊主拽到林子中央,這恰好有一片空地。他松開我的手,沖我喊了句:“走遠些,小心刀劍無眼。” 澹臺策點了點地,飛身斜向后飛起,從身側抽出他的劍。他的劍叫“艷影”,是莊主夫人的遺物。艷影由越山上好的鋼鍛成,通體寒光,窄而修長,約莫三尺有余。上又有芍藥暗紋,妖冶又冷冽。 艷影在他手中服帖得很,一招一式,靈活無比。劍影紛飛,又有凌然鋒意。前面的花把式完了,澹臺策又在空中挽了個劍花,緊接著點了點斜出的一枝樹梢,便提劍向我這刺來。速度之快,我往后退去卻只讓背撞上了樹樁。而艷影的劍光似是張開獠牙的狼,已然似來到我鼻尖,我雙眼下意識地緊閉起來。 “睜眼,哥哥。” 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來。澹臺策的聲音張揚肆意,似碎玉瓊珠相撞在我耳邊。我依言張開眼,看見他那張放大的臉。同我極其相似的臉。那粉粉的花在他身后簌簌落下,像我只見過三次的雪。后來我知道,那作雪一般落下的粉色小花就是書上的桃花。 澹臺策從我身后折下一枝花簪在我耳朵上,朝我笑著說: “我哪有那么笨,會劈到你身上來。” 他這話看似說他自己,其實是拐著彎罵我笨呢。我面上一熱,搶下自己耳邊的花插在他的馬尾上。正值年少的玉面郎君,即使是簪上花也不古怪,反而花映人面,人勝花一籌。 我不禁多看了幾眼,回過神后摸著鼻子對他說:“你還不如叫千重花。” 他聽后和我哈哈大笑。 后來發覺,他可以不必這樣著急。老莊主回來后,自是要讓我觀摩與學習他的自創劍法的。不過這招太過花哨,被老莊主視檢后只保留了最后那招飛身斜刺。名字也不叫什么花啊雪啊的。這招太過普通,老莊主沒允許給它起名。 桃花紛飛里,澹臺策突然和我說了一段話。 “哥哥,我給你起個名吧。你不要姓澹臺,不干凈。你跟我母親姓吧,姓周。名就叫……馳!周馳,真是個好名字!” 我不知道尋常人名姓都是父母授予的。但知道后也未覺得不對,我無父無母,澹臺策既愿意給我取,便取了吧。 如今他棄我而去,我躲在暗室柜中,身上披著的是他剛脫下來的白紗外袍。 我想不通了。歸根究底,我仍是他金蟬脫殼的替死鬼,又如何要我“馳”?我能馳去哪里?死后的八方地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