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漏洞百出
西亞茫然四顧,無論哪個方向都是看不清的深淺云霧,向上爬也好,向下走也好,似乎都是在朝著一片無望的蒼茫而去。臉上的淚早已被山風吹落,余下僵硬的淚痕,貼在面上。西亞不自覺看向自己的手,恍惚間仿佛上面沾著什么東西。 西亞抑制住這莫名的臆想,將伊洛科的定位手環往另一處方向用力擲出,山間的疾風很快便裹挾著那一抹白去往不可知的遠方。手環材質特殊,不易損毀,西亞只能保證自己的指紋沒有遺留在上面。 之后西亞又尋了處地方將伊洛科終端的存儲芯片和通訊卡用石頭碾碎后丟棄,至于終端本身,則將它關機后與伊洛科前后腳一起拋下了高空。 因為擔心自己手環的定位問題,西亞從一開始就沒有激活自己分到的手環。這類臨時分配的定位環一般都是沒有身份綁定的,只是用于基礎的生理監測追蹤。 西亞把帶來的三支信息素消解劑都裝在了衣服口袋里,離開“作案地”后西亞便立即使用了它們,但他心里依舊沒底。因為生理上的缺陷,西亞無法確定身上是否還殘留著伊洛科的信息素,而3S級alpha的信息素理論上消解率偏低,西亞售賣的試劑又只是最基礎的民用級別,恐怕很難做到完全清除。 可是西亞又不敢用氣味更具覆蓋性與沖擊性的信息素阻斷劑,這在相對分散的爬山活動中會顯得過于突兀怪異。 西亞努力往上走了十幾分鐘,找到一處草植茂盛,內陷的巖坑便爬了進去,他面色木然,蹲下身縮在里面,回憶著自己今日所有的行動細節。 他沒有完全處理好伊洛科的終端,還忘記對伊洛科做基礎的搜身檢查了。 那個終端已經和伊洛科一起摔落了下去,先不論終端本身可能存在的定位功能、隱藏的信息記錄,或者伊洛科身上就帶著什么可供定位的科技產品。一旦終端被找到,西亞的罪行很快也就會暴露了。 若是伊洛科曾將終端里的東西——他曾經拍攝的不堪視頻與聊天記錄備份到云端,或是與星網同步,所有的真相便都一覽無余了。 即使定位手環沒有綁定身份,但若是溯源追蹤審查也是有可能將他這條刻意隱藏的魚抓出來。 真是漏洞百出的一起謀殺案。 西亞大腦昏昏沉沉,胃里沉甸甸的,都不知道自己此時的感覺到底是不是恐懼,像是被鈍木一點一點磨著神經,沒有尖銳的痛,卻有著無休止的喧雜。 他感到一股突然涌上的惡心,竟是倚著巖壁嘔出了不少酸水。 他本應該迅速向上爬,努力趕上大部隊,畢竟伊洛科已經背著他完成了不少路程。但他此刻手腳無力,心神消極,竟是連掩藏罪行的緊迫感都生不出,甚至想要消極地縮在此地,想象著被眾人完全遺忘或是被突然到達的軍士搜捕緝拿。 不知在坑內藏了多久,那種心因性的嘔吐終于止住了,破碎的疲憊感充斥全身。 一點點光漏進巖坑中,西亞捉著那點暈紅的尾巴將自己從草木遮掩的暗處拖了出來,他眼前全是斑駁的光紋,將視野裂成了黯淡的灰格子。 踉蹌的步履往前歪了沒幾步,將要跌倒時卻突然撞上了一個帶有溫度的堅實身軀,西亞還來不及驚懼尖叫,便有一雙手將他緊緊擁住,壓在懷里,鼻間全是熟悉的清冷淡香,后背被溫暖的手掌反復摩挲安撫,像是在試圖緩和西亞此刻應激式的緊繃神經。 抱住他的人是希德利斯。 西亞說不出話來,只有喉間擠出小動物般的破碎聲音,聽著像是遺忘了語言的怪聲嗚咽。他試圖喊出眼前人的名字,從舌間吐出的卻是模糊的斷續音節。 希德利斯不知在此處站了多長時間,或者說,他不知從何時起便跟在了西亞身后,默默注視著魂不守舍的beta,一路到了這個巖坑附近。或許是害怕嚇到西亞,或許是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希德利斯竟始終沒有發出動靜,只是衣服上全是沾染多時的草木痕跡。 勒在身上的手臂重到發疼,西亞甚至覺得呼吸都要透不過來了,但是這樣的疼痛卻讓他感到安全,就好像此刻包圍著他的暖意,是發燙的,而這種微刺的灼熱感,讓他從心底生出奇異的安逸來,恍惚間就像是幸福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西亞無措的含糊語音終于逐漸清晰了,變成了低啞的呢喃聲,他不知該坦白什么,或是懺悔什么,便只是重復著希德利斯的名字,好像在絕境中終于找到了一處缺口,能將內心的全部情緒盡數傾瀉。 希德利斯的神態是罕見的溫柔,甚至是憐惜,不斷耐心回應著西亞的每一聲低弱呼喚,重復回答著“我在”。銀色的眉微斂,眸中是深海般的沉靜。 “希德利斯,我……”西亞斷續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所有的事情就像是一團斷裂的亂麻,西亞根本不知道該先抓住哪一根線頭訴說。是伊洛科在學校里對自己的欺凌恫嚇,是自己對未來生活的恐懼茫然,是很久以前在醫院的恐怖噩夢,還是那次不該有過的懷孕? 他殺人了,他變成了一個殺人犯,甚至當他試圖復盤的時候,每一處細節似乎都遺落了線索,這次的惡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深思熟慮的計劃,只不過是情緒化的沖動犯罪罷了。 希德利斯肯定知道了,知道他殺人了,但西亞卻并不感到恐懼慌亂,甚至反而覺得心落了下來,在他潛意識深處,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偷偷告訴他,狡猾的,慶幸的:太好了,是他…… 西亞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他抓緊了希德利斯的衣服,盡力仰起頭,過近的距離讓他看不見希德利斯的眼睛,只能撞見他的下頜。西亞像是解釋般喃喃道:“我沒有辦法……他……他總是碰我……還拍了視頻……我剛剛……” “你受傷了。”希德利斯打斷了西亞的話,這在之前是從未有過的事,他總是冷淡禮貌,有時候甚至顯得過于端直,令人敬而遠之。 西亞遲鈍地感覺到身上有細微的疼痛,應該是先前在巖坑里或是草木間弄出的傷痕,可能蹲得太久了,腳也使不上勁:“只是小擦傷……” 希德利斯竟直接將他抱了起來:“我們一起上去。” “可是……”西亞下意識便摟住了希德利斯的脖頸維持平衡,他想說伊洛科身上的終端,想說自己沒有激活開啟的定位手環,話出口卻是毫無起伏的茫然話語,“他死了……” 希德利斯將西亞扣按在身上,往某個方向快速前行,寒冷的山風從旁吹過,西亞靠在希德利斯的胸口,感到緊擁的暖意與規律的心跳聲一起傳到他身體里。 “你太累了,”希德利斯的聲音像是從夢外傳來,與朦朧的煙灰色眸光一起在柔霧玫瑰般的光影間暈開來,“睡吧,醒來就到山頂了。” 真好啊,在這樣的時候,還可以休息一會兒……把所有的一切暫時丟在腦后…… 西亞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睡著,他昨夜本就輾轉反側,今日情緒又大起大落,本該是很累的,但他閉上眼,卻好像還是看到了無數顏色深深淺淺,形狀各異的山石草木從面前掠過。若是醒著,閉眼怎么會看到過路的風景呢?若是睡著,希德利斯的觸感溫度和擁在身上的力道為什么又如此真實? 這樣的速度,很快就能到達山頂吧,不像伊洛科,一邊背著他,一邊耳根發紅,不知道又在想什么糟糕東西,3S級的alpha,背著他爬山的速度只比卡爾快了一些,磨磨蹭蹭的不知道在拖延什么。 六個多小時,已經有過半的學生到達了山頂,年輕的軍校生們還不知道這座山的某處角落發生了什么,全都或坐或立,三三兩兩聚在一處,神情開懷,姿態放松,聚集處時不時傳出無憂無慮的笑鬧聲。 那笑鬧聲似乎突然止住了,只剩零星的幾個突兀音節,西亞半睜著眼,從希德利斯懷里探出頭來,便與無數雙八卦的、驚訝的、好奇的甚至是震撼的目光對了個正著。他瞬間驚醒,用手推著希德利斯的身體催促他將自己放下來,希德利斯卻沒有放松抱著西亞的力,反而用手掌擋住西亞的腦袋,將那些強烈的視線全部遮蔽了。 希德利斯一如既然地視那些關注的眼神如無物,找了處安靜平坦的角落,將西亞小心地放在了背光的光滑石塊前。 西亞一觸到地面,便抱腿半蜷著坐好,頭低垂著,眼睛落在前方某棵細瘦的草莖上,面上沒有什么明顯的表情,安安靜靜像在發呆。他在等待著,等待著某些突如其來的驚變——甚至是伊洛科的信息來電。 希德利斯單膝蹲在了他身前,用右手抬起他的下巴,西亞的眼依舊垂著,沒有與希德利斯對視。他此刻沒有精神,更沒有勇氣,只有空落落的疲憊與自厭。 西亞手腕上那根未激活的定位手環被希德利斯在路途中取走了,身上的氣息也早就被希德利斯清冷的信息素氣味覆蓋。其他的問題還有伊洛科的終端,是否有將數據同步到云端或者星網賬號上,是否會被定位搜尋到,或者還有哪些沒注意到的細節,冷不丁地冒了出來…… “沒事的,”希德利斯的聲調平靜,幾乎是貼在耳邊的氣音,“只是一場與你無關的意外。” 額頭突然一暖,西亞有些愣愣地抬眸,希德利斯傾身吻在了他的額前,而后那吻又落在了他的眼皮上,讓西亞不禁閉上了雙眼。 實在是過于親近的觸碰了,西亞腦中的思緒還很遲鈍混亂,這是希德利斯的安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