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卻抱著書卷在顧府門口徘徊許久，也沒敢遞拜貼。他反復地在門前的臺階上下，鞋底都快把那石頭邊磨平了，最后還是連看門小廝看不下去了，直接進去稟告了顧歸玨。

    顧歸玨親自出來接客，他一見站在臺階下的林卻，便笑道：“公子既然來了，為什么不進來？”

    林卻看著一如往常，態(tài)度沒有絲毫疏離的顧歸玨，連忙喜道：“先生，這是我這幾日練的字帖，還作了兩首詩，想請您賞鑒。”

    林卻雙手遞出書卷。

    顧歸玨卻沒有接，他側身讓出位置：“進來說。”

    林卻拿不準顧歸玨的脾氣，拘謹?shù)馗诉M去。

    “形體不錯，但是落筆和收筆時還是不夠流暢，你練字時用的是哪支筆？”

    林卻呆愣地看著認真點評的顧歸玨，忘了回答。

    “公子，你這么瞧著我做什么？”顧歸玨也不看字了，轉過頭好笑地問他。

    “……你好看。”

    顧歸玨輕笑道：“食色性也，公子除了吃飯與欣賞美色，對仁義禮法卻毫不在意嗎？”

    林卻這才反應過來，他懊惱道：“對不起，先生。”

    “你用的是什么筆？”顧歸玨沒再揪住他的錯誤不放，而是繼續(xù)關心他的文字。

    “……就是您兩年前我生辰時送的那支羊毫。”

    顧歸玨思索道：“羊毫筆觸太軟，我那里有支宣州青云紫毫筆，待會拿來給你。”

    “……多謝先生。”

    顧歸玨見林卻吞吞吐吐的樣子，便問道：“你有話要說？”

    林卻抿唇，他想說前兩日那首沒寫完的詩，先生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嗎，但話到嘴邊，又變成了：“先生，前幾日岳華亭的詩會，我那天有事所以沒有去。”

    林卻說得過于心虛，顧歸玨看了一眼，便道：“你有什么事？”

    “我，我去了紅酥閣。”林卻甚至不敢看顧歸玨的眼睛。

    顧歸玨收斂起表情，答道：“紅酥閣的曲，的確難得。”

    林卻偷瞥著顧歸玨：“先生您不生氣嗎？”

    顧歸玨挑眉道：“你希望我生氣？”

    林卻迅速搖頭：“我并不喜歡那些女子，您別誤會。”

    顧歸玨笑道：“我為什么要誤會？”

    林卻心底閃過一絲痛，顧歸玨竟然還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這些天先生的冷淡其實并不是生氣，而是根本不在意，他還怏怏不樂地糾結了這么久。

    林卻失落地低下頭：“先生說的紫毫筆在哪里，我取完便走。”

    “你等著，我去拿。”

    林卻在書房里靜站了一會，他看到顧歸玨的書架上放滿了積灰的古本書籍，每一本書都被翻到卷邊，像是被熟讀研究過無數(shù)遍。

    林卻好奇地看了看，他翻到一本，書頁泛黃，最里面夾著兩頁紙，像是信件，他沒有仔細看，立即闔上放了回去。

    顧歸玨的書桌上鋪著一張宣紙，宣紙上繪著一棵枝葉繁密的巨樹，屹立于懸崖邊。顧歸玨擅丹青，他的畫細致入微，那棵樹上的每一片枝葉都是他一筆筆添上去的，葉片狹長繁多，錯綜交疊，栩栩如生。

    林卻沒見過這種樹，他也不清楚什么樹會長在懸崖邊，或者說畫者為什么要設計讓它孤獨地屹立于此。

    他只覺得，這幅畫透著凄涼、孤獨和無可奈何。

    顧歸玨，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也會這樣孤獨嗎？

    林卻想了一會，下定決心，他拿起書桌上的筆，一筆一劃地在那棵樹旁題下兩句詩。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這是他那天沒有寫完的那兩句詩，不知道為什么，看完這幅畫，他突然就有了寫下來的沖動。

    “你在做什么？”顧歸玨已經(jīng)拿著筆回來了，“練字練到我的畫上來了？”

    林卻放下毛筆，然后將畫小心地捧起來：“先生，我之前……我其實想對您說，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我傾慕您很久了，不是學生對老師的那種傾慕，而是……男女之情。”

    顧歸玨目光淡淡地看了一眼畫，沒有回應。他打量了林卻一圈，最終視線落在了他的手腕上，他握住林卻的手問道：“這是什么？”

    林卻還在忐忑方才的告白，結果被顧歸玨突然一拽，嚇了一跳，他慌亂不已，他竟然緊張得忘記了將手上的鐵環(huán)遮住！

    林卻匆忙解釋道：“這，這是我那天這街上淘的小玩意，覺得有趣，就戴上了。”

    “是這樣嗎？”顧歸玨仔細盯著他的神態(tài)，“我不希望你對我說謊。”

    林卻哪里敢將那天發(fā)生的事告訴顧歸玨，他剛才才對顧歸玨表明心意，轉頭就說自己其實早就被華胥劍客看上了，顧歸玨一定會生氣得不再見他。

    于是林卻撒謊道：“是真的，先生。”

    顧歸玨摸了摸鐵環(huán)上精致的花紋，眸色深沉：“林卻，不要在我面前撒謊，這是最后一次。”

    林卻緊張得手都麻了，他應道：“先生，我不敢。”

    林卻想起少年時犯錯，曾被顧歸玨用戒尺打手板的場景，他縮著腦袋，看向顧歸玨威嚴的面孔，無形之中那道熟悉的痛仿佛又落了下來。

    但顧歸玨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筆給你，回去好好練習吧。”

    林卻無措地捧著畫，他不死心地追問：“先生，我對你——”

    “林卻，課業(yè)一日都不可荒廢。”

    “先生，我真的喜歡你，我是真心……”

    顧歸玨冷漠道：“蘇員外家的千金，我見過，是適宜婚配的人。”

    林卻所有的幻想終于在此刻被全部打破，他明白了，顧歸玨從一開始什么都懂，懂他的心意、懂他的彷徨，只是裝作不知道而已。

    那為什么……為什么要對他有那么多格外的照顧和過分的關心，讓他誤會，誤以為他們是心意相通的。

    林卻沒有問出口，他失魂落魄地出了顧府，手里拿著孤零零的木盒，回頭看了眼顧府樸素的大門，垂頭喪氣地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他想了很多，他想顧歸玨為什么會拒絕自己，可想來想去又覺得不對，于是又想顧歸玨憑什么要接受自己。

    兩方皆沒有答案。

    林卻很難過，他茫然地走了很久，忽又想起顧歸玨的那副畫，那棵孤獨的樹，想起顧歸玨書架上落滿灰的書籍，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疑問。

    顧歸玨為什么沒有考科舉，以他的學識，中榜幾乎是理所應當。

    而且，顧歸玨是顧氏錢莊的獨子，但他本人不喜金銀奢華，所以并沒有跟顧氏本家的人住在一起，而是選了個樸素又干凈的院子獨自居住。

    但隨著林卻與顧歸玨的交情越來越深，他發(fā)現(xiàn)顧歸玨幾乎從不回本家，也甚少與本家人來往，似乎并不像傳言中所說，只是喜好簡樸。

    更像是，與本家有什么過節(jié)。

    但這一切，他以前從未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