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6 回憶(7)
奧爾森動作很快,第三天就帶著人手上門了。 她和班印象中的貴族女人既有相似之處,也有許多不同之處。 和貧民區里有些男人夸大其詞的吹牛,說自己和某個貴婦有過一夜,或是說自己雇主的妻子看他的眼神有那么一點意思不同,班與她們有過長期且近距離的接觸。 在去雜貨店工作之前,他有一份比其他人稍顯輕省的工作,他在一家裁縫鋪工作。 不是作為裁縫或是學徒,他只是個招待客人的男仆(在剛得到工作時,他的確做過“或許自己能在這里學點手藝”的美夢,不過那些手藝人根本不讓他窺探自己吃飯的本事),至于他為什么能找到這樣一份工作——這還用問嗎,看看他的臉。 老實說,這些女人大部分長得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說和珍妮比,有的連艾米都不如,但她們身上的氣質讓你一看就覺得,她們是上等人。 也許她們會在自己的父兄、親朋、或者客人面前表現出各種但凡是人都有的情緒,像任何一個普通人,可在為她們服務的人面前,她們的一舉一動都像在說“我天生就該被你們這樣服務”。 那時的班對于貴族這種身份,和許多下等人一樣,一邊覺得這是群在上帝那里抽到了好運簽的家伙,生來就比世界上的某些人高貴,令人厭惡;另一方面又對于這些坐在他們頭上的人抱著模模糊糊的憧憬念頭,畢竟許多人的憤慨歸根結底還是因為,自己不是既得利益者中的一員,他們并不會拒絕特權本身——不過哪怕你當著貴族們的面諂媚討好,轉頭也要啐一口唾沫罵上兩句,否則你在窮人圈子里也會被人瞧不起。 他忍不住對她們的所說所做充滿好奇,服務時緊張又期待。 他的容貌吸引了不少女人的視線,班清楚自己的優勢,他對這種事情習以為常,只不過在這里,關注他的人變成了擁有貴族身份的女人,他不由得產生了些許得意,甚至他還想過,或許自己能成為其中一個女人的情夫。 然而,很快他就打消了這種念頭。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班逐漸從那種自得中回過神來,他發現雖然女人喜歡自己的長相,但就像喜歡一件別致的衣裙,一個美麗的花瓶,她們喜歡,卻只把它們當個物件看待,剝離一切條件,他首先是個低她們一等的平民(這小子不知道,他那倔強又別扭的模樣有多讓人想要捉弄他)。 班是個心里有著強烈自尊的人,讓他在明知道對方瞧不起他的出身的情況下繼續做那些可笑又rou麻的討好之事是不可能的,這使他倍感恥辱,先前有過的奢望在回想起來時也令他分外羞慚。 當一個人不對某件事抱有過度的幻想和美化時,事情往往就會像積雪融化后的地面,最真實的骯臟與殘酷便會呈現在眼前。 尤其當他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從那間布置得奢華體面的裁縫鋪離開,回到自己小而破的住所,天堂與地獄的落差總是刺激著他的心。 他那時正處在最敏感的年紀,他變得自卑、乖又疾世憤俗,內心充滿了對世界的思考與不滿。 因此在一個常使喚他、以逗弄他為樂的貴婦對他拋出橄欖枝時,他拒絕了。 盡管女人瞬間變化的臉色令他心內生出擔憂,用著最委婉的話拒絕眼前的女人,可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極有尊嚴。 然而女人聽了他的話后露出的那種諷刺又輕蔑的眼神,讓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她說:“你以為你是誰?你也配談論自尊嗎?” 這個十幾歲的年輕人的自信目前還建立在外界給予他的反饋之上,他的內心沒有一塊堅實的土壤,只是一個眼神,就讓他自以為堅固的心靈堡壘土崩瓦解。 班被解雇也只不過是因為女人的一句話:“我討厭他身上那股下等人的窮酸臭味,他讓我的不舒服?!?/br> 一個貴婦不會缺少想要得到她們青睞的男人,她很快有了別的情人,沒有什么難忘亦或是留念,班的確很漂亮,但也僅此而已,他不是什么特別的人。 她之所以這么做,不過是報復心使然——拒絕是否能被忍受全看拒絕的人是誰,班算個什么東西?一個故作矜持的卑賤之人罷了。 之后發生的事不必多說,在班前十幾年的生命中,沒有哪個貴族在他的腦袋里留下過好印象。 奧爾森和一般貴族一樣,以自我為中心的傲慢在她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哪怕她并不是存心如此。 而她的特別之處也同樣明顯,班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他只知道,奧爾森和一般女人很不一樣,她知識淵博,做事雷厲風行,在男人面前也毫不遜色,那種獨特的氣質他從未在別處見到過。 奧爾森為他找了一個新身份,替他想好了變換身份后的方方面面,她的貼身女仆瑪姬教給班很多女人應該知道的事,但一些貴族女人——無論是出身貴族還是即將成為貴族妻子——應該知道的事,還是需要她親自出馬。 他們相處得不錯,班在她的調教下,從外表和舉止上已經完完全全是個女人了,維爾德在看到她的成果后,難得心服口服地當面稱贊了她。 這些課程的最終考核是維爾德與班的婚禮。 長期的習慣和談吐是無法在一時改掉的,奧爾森給他安排了一個貧民出身的女人身份,好讓他的種種表現不會太突兀。 由于新娘的出身和兩人巨大的年齡差距所導致的一切可以想象到的問題不再贅述,他們的婚禮沒有很隆重,但出席的人仍然不少。 班表現得出乎意料的好,或許是那段逃亡生活鍛煉了他的心態,他差一點就能在這次考核中拿到滿分。 令他心神大亂的是一個婚宴上出現的人。 那不是別人,正是那位一句話就讓班丟了工作的貴婦。 她上前道賀時對著班的臉盯了許久,班一眼就認出了她,她似乎也覺得眼前的人十分眼熟。 她轉身離開后,班的后背已經全是冷汗,他不知道自己的臉白得像紙張,他找了個借口脫離包圍著他和維爾德的人群,跟上這個女人。 他掌心潮濕,全是因緊張而出的汗水。他早做好自己沒準會遇上這種事的準備,可這來得比他想象中的更早。 若他還似過去那般一無所有,這事便沒什么可怕。但他好不容易有了新的開始,連弟妹都有人關照,而且他的身份一旦曝光,甚至會給維爾德帶來麻煩……最重要的是,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舍棄掉這種安逸的日子,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換現在的平靜生活。 他看到女人上了樓,班利用對這棟建筑的了解,故意繞了個圈,躲開眾人視線去到二樓,悄無聲息出現在她身后。 這真是個極佳的機會,女人正站在臺階邊緣,而他藏身于難以被人發現的位置,只要他輕輕一推…… 一只皮rou松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心臟幾乎都要從喉嚨跳出來,他回頭,維爾德表情嚴肅,皺緊眉頭看著他驚慌的面容。 他身前的女人則是和走近的奧爾森聊起了閑話,她們下樓前,奧爾森不著痕跡地往班的方向看了一眼。 “為什么?”維爾德問。 班完全可以說出他的理由,這個原因合理且必要,而且他也不是第一次殺人,但他就是不知為何難以張開嘴。 片刻后,他強裝鎮定道:“我認識她,她似乎也覺得我很眼熟?!?/br> 他仿佛要為自己的做法找到理由,繼續補充道:“如果我的身份被發現,不僅我會倒霉,幫助我的你也……” 他說不下去了,維爾德用力抓住他的肩膀,老人渾濁的眼睛投射出的目光好似能看穿他語言下最骯臟的心思,維爾德說:“孩子,我們得談談?!?/br> 班跟著維爾德去了書房,一路上那他們都沉默著,沒人說一句話。 待他們面對面坐下后,班再也忍受不了這種令他無措的沉默,他自暴自棄一般地說:“如果你現在后悔收留我還來得及,說我病死了,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br> “你真的打算殺掉她嗎?”維爾德問。 “是的,我就是這樣打算的!” “為什么?” “你早知道我是個怎樣的罪犯!用最簡單的方法除掉一個威脅到我的人需要什么理由!” “你沒有別的選擇嗎,”維爾德眼里流露出譴責,“殺人從來不是什么‘簡單的方法’,這是最嚴肅的事,‘凡動刀者,必死于刀下’……” 班不耐煩打斷他:“你到底想說什么?別這樣問來問去說些廢話了!” “你也并不想這樣,不是嗎?” “我想或是不想重要嗎,”班咬牙道,“你以為我躲躲藏藏這么久,解決掉的只有報紙上那兩個人嗎?為了活下去我什么都做得出來,不管你之前對我抱有什么樣的幻想,我勸你早點忘掉,只因為我在一開始沒殺掉你,你就以為自己找到了什么窮人堆里的天使嗎?” “如果你真像自己所說的那樣,”維爾德深深望進他的眼睛,“你就不會這么激動了……對一個有良知的人來說,殺人怎么可能不痛苦呢?” “別自以為是了……” “如果我請求你呢?” “哈,你說什么?” “我請求你,除非到了危急關頭,對方真的要置你于死地,其他情況下不要殺人。” “你想說的就是這個?” “你可以把這當做我的一廂情愿,”維爾德說,“我既然想要拯救你,又怎么能留下你的靈魂孤獨在地獄中煎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