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嗎？”

    “嗯。”

    “那就走吧。”

    晚上九點(diǎn)，面包店打烊，亞戴爾兩手空空站在門外，心安理得使喚著蘭伯特鎖好門扔掉垃圾，整個人裹成一個圓滾滾的大白團(tuán)子，露出的大半張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

    “你的鼻子上沾到面包屑了。”蘭伯特剛走到亞戴爾身邊，聞言乖乖低頭，亞戴爾用手指蹭掉他鼻尖上的一點(diǎn)面包渣，又給他戴上手套，“好冷，快回去。”

    蘭伯特點(diǎn)點(diǎn)頭，撐起一把大黑傘，兩人并肩慢悠悠地往回走。

    停了沒幾天的雪又開始下，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飄下來，街上行人寥寥，遠(yuǎn)處只有一個年輕男人在艱難地遛狗，亞戴爾還沒來及佩服他頂著下雪天也要讓愛寵出來透氣的決心，就發(fā)現(xiàn)那只大型犬竟然是哈士奇，而男人明顯在被狗牽著往前拖……亞戴爾不由裹緊了自己的圍巾，開始默默地給露在外面的雙手戴手套。

    做面包這么認(rèn)真嗎，連臉花了都不知道……一邊套手套，他一邊回想著。

    那是兩年前了，蘭伯特剛來店里不久，因?yàn)轭櫩偷暮迷u率實(shí)在太高，亞戴爾沒忍住跑去問男人：“你是很小就喜歡做點(diǎn)心嗎？”

    蘭伯特干脆地?fù)u頭，“以前有別的職業(yè)，沒時間弄。”

    “那你是后來喜歡上才開始學(xué)的？好有天賦啊。”亞戴爾驚嘆道，“原來的職業(yè)就這么不干了，不會惋惜或者放不下嗎。”

    蘭伯特很認(rèn)真地思索了一會兒：“還好。開始也以為會不習(xí)慣，后來發(fā)現(xiàn)沒什么區(qū)別，以前是掌控人……現(xiàn)在在掌控面團(tuán)。”

    他嚴(yán)肅地盯著手里未成形的巧克力吐司團(tuán)：“配料的添加，烘焙時間，大小與厚度……只有徹底了解與精確控制，才能有令人滿意的成品，成就感都是一樣的。”

    “而且如果是面包……感覺你會喜歡。”

    亞戴爾不明所以地笑著點(diǎn)頭：“是的，你做得越來越好吃了，還好你是我的甜點(diǎn)師，想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和顧客一起搶甜點(diǎn)……太幸福啦。”

    不知道為什么蘭伯特似乎紅了臉，然后就低頭專心給醒好的面團(tuán)抹黃油，不再理會亞戴爾。

    “……”

    兩年多的相處，類似的場景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但無一不是混著甜點(diǎn)香味的，令亞戴爾止不住地想笑，覺得安心的。他一邊回憶著，一邊想要把左手捏著的手套給右手戴上……一道殘影掠過，手套被一把奪走！

    蘭伯特下意識就要沖出去，但又顧忌把亞戴爾一個人丟下來，強(qiáng)行忍住了。等看清楚“劫匪”后，他也意識到?jīng)]必要去追——

    那只原本離得很遠(yuǎn)的哈士奇竄到兩人跟前，一邊呼哧呼哧哈氣，一邊挑釁地展示嘴里已經(jīng)被咬得稀巴爛的厚手套，主人被硬生生拖過來，喘息劇烈，看著都快翻白眼了。

    亞戴爾；“……”

    他婉拒了可憐主人欲哭無淚的賠禮道歉，目送著苦主被繼續(xù)連滾帶爬地拽去另一塊雪地……裸露在外面的右手突然被握住了。

    蘭伯特看似自然地用自己的手心包住亞戴爾冰涼的右手，又看似隨意地往自己口袋里一揣：“別冷到了。”

    亞戴爾抬頭，發(fā)現(xiàn)男人又把臉偏過去了，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半張沒有瑕疵的左側(cè)臉，在黑傘的陰影下像一尊俊美沉默的雕像。

    他盯了蘭伯特一會兒，發(fā)現(xiàn)男人死活不把頭扭過來后，也沒掙脫那個由口袋和手掌小心包住的暖窩窩。只是把視線轉(zhuǎn)移到了蘭伯特另一只正握緊金屬傘柄的手上。

    從亞戴爾的視角瞅去，蘭伯特套著黑色皮手套的五指顯得修長有力，一看就知道是能輕松扼斷敵人脖子的存在……現(xiàn)在卻用來揉面、開車、給他撐傘。

    這雙手套還是亞戴爾給他挑的，從某方面來說這家伙確實(shí)是個悶葫蘆，不知道是不是以前軍隊(duì)里一切都是專門供應(yīng)，蘭伯特在生活細(xì)節(jié)上簡直遲鈍將就到令人發(fā)指，城里冬天這么冷，亞戴爾給他開的工資也不低，竟然都不知道買副手套，還是亞戴爾某天驚愕地發(fā)現(xiàn)蘭伯特手上竟然長了凍瘡，于是跑去市里最大的百貨中心挑了副鹿皮手套送給他。

    亞戴爾還記得那天，蘭伯特看到手套的時候愣了許久，接過來又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然后擰起眉頭：“應(yīng)該我來照顧你……而且太貴重了。”

    “你先照顧好自己吧，而且這貴重什么，一副手套而已，不值幾個錢的。”亞戴爾笑出來，“我自己都好多雙了，這不是很常見嗎，小時候天冷了，mama爸爸肯定都會給孩子買的，同學(xué)之間有時也會送，你看那些小朋友，手上各種花里胡哨的小熊小兔子，每年都換新款。”

    蘭伯特思考許久，搖搖頭；“那是我唐突了。我的……監(jiān)護(hù)人應(yīng)該沒有給過，同學(xué)也不怎么送這種。”

    ——他的“同學(xué)”其實(shí)也會在冬天送禮，代表的不是情意，而是示好與籠絡(luò)，以蘭伯特當(dāng)時的能力和成績，自然是被示好的一方，不過這種暖融融的難以估計(jì)價值的物品從來不在考慮范圍之內(nèi)，金銀、加厚沖鋒衣和特供作戰(zhàn)靴才是硬通貨；他也不可能接受這種討好，因?yàn)閮?nèi)層厚厚的茸毛太容易藏小刀片了。而等到如愿以償后，一切物品自有無數(shù)人為了“總席”這個職位準(zhǔn)備周全。

    這還是他第一次收到別人送給自己的手套。

    鹿皮摸上去冰涼，手指伸進(jìn)里面的內(nèi)膽，很快就暖和起來，凍瘡也隨之開始發(fā)癢。

    亞戴爾立刻緊張地詢問：“是不是很難受？我找點(diǎn)藥膏。”

    “手套很舒服。”蘭伯特?fù)u搖頭，真誠道。

    這次事之后沒多久，西蒙就察覺老板前兩年給自己添置的手套莫名其妙不見了，最后大家發(fā)現(xiàn)不知道怎么掉進(jìn)了壁爐里，已經(jīng)徹底化為焦灰，沒出事故是萬幸。

    亞戴爾不顧西蒙控訴的眼神，有些rou痛地囑咐蘭伯特：“還好西蒙的那雙只是人造皮不值幾個錢，蘭伯特你一定要保管好自己的手套啊，但也不要不穿！我看前兩天降溫那么厲害，你還光著手，不要仗著身體底子好就亂來，正常磨損很正常的，壞了再買一雙就是。”

    蘭伯特認(rèn)真地問；“你給我買一雙嗎？”

    本意只是想讓他自己買一雙的亞戴爾：“啊？嗯，嗯，是的，我給你買。”

    ——入冬來這家伙已經(jīng)把圍巾手套口罩給他送了一個遍，看著根本不像心疼錢的樣子，亞戴爾才這么隨口一說，現(xiàn)在看來可能蘭伯特不太會挑這種小東西吧，他心想。明天再挑一雙羽絨手套給他換著戴好了。

    聽到亞戴爾的承諾，蘭伯特點(diǎn)點(diǎn)頭，第二天就乖乖戴上這雙手套，保護(hù)得比他一直放在客臥的那支配槍還珍惜。

    “……”

    回憶告一段落，亞戴爾抬頭望向夜空，昏黃燈光下雪花如云霧般紛揚(yáng)飄落，街上只有零散行人打著傘匆匆低頭往回走，他又看了眼自己頭頂，深黑色傘布和全鋼傘骨穩(wěn)穩(wěn)撐開來，風(fēng)雪幾乎落不到他臉頰上，蘭伯特左手握著傘，右手則斜過來，別扭地揣著亞戴爾的手，大半傘都傾向亞戴爾這邊。

    他動了動手指，試圖在衣服口袋這點(diǎn)狹小的空間里反握住蘭伯特，那只比他大了一號的手掌似乎僵住了兩秒，又立刻更緊地回握住他。

    “這個姿勢不難受嗎？”亞戴爾突然道，“抱著會更暖和點(diǎn)。”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說出這種與邀請無異的話語，或許是手真的很暖和……蘭伯特頓了一下，慢慢放開亞戴爾的手，見他的小松鼠沒有把手從口袋里抽出后，便換成右手打傘，伸過左手，試探著搭在亞戴爾的腰上。

    他虛虛摟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亞戴爾沒有任何抗拒或躲避的傾向，于是膽子更大了些，手上用力，亞戴爾大半個身體便被他摟進(jìn)懷里，帽子上的羽毛掃過臉頰，原本空蕩蕩的胸前頃刻被一個溫暖的rou體填滿了。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安靜地汲取享受著對方的溫度與懷抱。

    亞戴爾看著路燈下從兩團(tuán)變成一團(tuán)的陰影，微微閉上眼睛。

    ——蘭伯特身上的味道很熟悉，一點(diǎn)點(diǎn)面包的香氣混著家里沐浴露的味道；外套是自己去年陪他買的，還洗壞了一顆扣子；家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要暖氣了，男人火氣很足，窩在他懷里整晚也不會覺得冷……

    今天臨下班前，西蒙趁蘭伯特去收拾貨架，特意把亞戴爾拉到角落里悄聲囑咐：

    “老板，有些話我一直想說了，和小蘭有關(guān)的，你聽聽就好，最終怎么做肯定還是看老板你自己。”

    “其他人夸他我不知道為什么，但是我也談過女朋友，小蘭第一次來店里望著你的眼神，和我女朋友來接我下班時候的眼神簡直一模一樣……感情是藏不了的，越濃烈越遮不住；一開始我以為他就是見色起意，等著他接連碰壁后灰溜溜走掉。”

    “可已經(jīng)兩年多了，日久見人心，他至少在我的角度，我覺得他是真心實(shí)意的。老板，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說你什么也不記得了，但總是很憂郁的樣子，動不動發(fā)呆，我忍不住問你，結(jié)果你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發(fā)呆。”

    “這兩年小蘭來了后，雖然他不怎么會說那些油嘴滑舌的好聽話，但老板你笑容明顯變多了，心情好像也好很多，他應(yīng)該確實(shí)花了不少心思的。”

    “我不知道你以前發(fā)生過什么，不好慷他人之慨，但我自己馬上和女朋友結(jié)婚了，反正眼前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多兩句廢話……老板，我瞧你對他也不像沒好感的樣子，兩情相悅多難，真要有喜歡就試試嘛！當(dāng)老板員工哪有當(dāng)丈夫妻子舒服。”

    “你別怪我多事啊……最終還是看你自己的，你要覺得不舒服，把我的話當(dāng)個屁放了吧！”

    “……謝謝。”當(dāng)時的他沉默良久，最終道，“祝你們百年好合。”

    “……”

    亞戴爾又望了望夜空，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但其實(shí)只要這幾天的雪落完，第一個晴天的前一晚便會漫天星河……他看著看著，突然主動往蘭伯特懷里縮了縮。

    蘭伯特不明所以地低頭；“還是冷嗎？”

    亞戴爾搖頭，又偏頭看向蘭伯特的黑眼睛，比晴天的夜空似乎還引人駐足。

    兩人這樣沉默地對視了片刻，周圍只能聽到雪花落下的撲哧聲和兩道輕緩的呼吸聲，似乎只要愿意，這條飄著雪的路就永遠(yuǎn)不會走完。

    亞戴爾在蘭伯特越來越有壓迫感的視線下終于開口，“你為什么要一直留在這里當(dāng)甜點(diǎn)師？已經(jīng)兩年了。”

    “找不到適合的工作。”這個問題不是亞戴爾第一次問，蘭伯特不假思索地搬出了最初那個借口。

    “我聽說市中心酒店開高薪請你去做甜點(diǎn)，結(jié)果你很不客氣地拒絕了，有這回事嗎？”

    “……”蘭伯特從善如流地立刻換了一個理由，“我想照顧你，正好店里也缺廚子。”

    “庫克給我推薦了一個在原來城市東邊做面包的師傅，成品味道很好，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特意搬來這邊方便孩子上學(xué)，急著找工作。我到時候再找一個管家或者助理，也可以被照顧得很好。”這個借口也不成立了。

    “……我很喜歡面包店的環(huán)境。”

    “那為什么一年前生意最好的時候，我考慮開分店，想把你放在這里，自己去分店管理一段時間，你死活不同意？”

    “……”

    蘭伯特停下腳步，大半張臉都偏過來看著亞戴爾。

    “你看，”亞戴爾笑著道，“今天我拒絕了那個師傅，但如果下一次有比你更需要這個位置的人過來，那我……好吧，我找不到你一定要留下來的理由。”

    蘭伯特沉默地凝視著亞戴爾，兩人就這樣站在原地，雙人傘撐起一小片未被雨雪侵?jǐn)_的靜謐空間。

    ——“我喜歡你，這個理由可以嗎。”

    蘭伯特慢慢地說，每一個字都像隨著心臟的搏動被一個一個挖出來，“我喜歡你，所以想待在你身邊。”

    “這樣你會讓我留下來嗎。”

    毫無鋪墊的告白就這么輕飄飄又重如千鈞地砸過來，亞戴爾怔住了。

    他抬頭看著蘭伯特，男人臉上的疤在陰影中敲不分明，唯有一雙熟悉的黑眼睛安靜地回望著他。

    看著看著，亞戴爾忍不住笑起來，笑容越來越大：“好啊，你想待多久待多久。”

    不等男人回應(yīng)，他便鄭重道：“先前是我誤會你了，我覺得你別有所圖，所以一直對你不冷不熱……但我不是瞎子，兩年多相處下來，我確實(shí)感受到了你的真心。”

    “我也不想一直晾著你裝聾作啞不回應(yīng)，那樣對你不公平，而且如果你以后要離開，傳出去于你名聲也不好。”

    “我不會離開的。”蘭伯特低聲道。

    亞戴爾頓了頓，繼續(xù)道：“所以就像之前我和你說的那樣，我很喜歡你的樣貌，和你呆在一起很舒服，這兩年有你陪在我身邊，我大部分時候都很開心，越來越開心……我也很喜歡你。”

    “所以我們試著正式交往吧？以婚姻為目的，擔(dān)任彼此的伴侶。”

    “……你愿意嗎？蘭伯特。”

    話音落下，是長久的沉默。

    亞戴爾期待地看著蘭伯特，男人的表情就好像被突如其來的一大團(tuán)小熊姜餅砸中了，又露出亞戴爾熟悉的那種……仿佛要哭出來的表情。

    那一瞬間是個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狂喜，好像下一秒就要用力連連點(diǎn)頭答應(yīng)，再把亞戴爾一把抱起來瘋狂地親吻與訴說愛意。

    但亞戴爾眼睜睜地發(fā)覺這股喜悅迅速演變成一種極為晦澀的痛苦……痛苦？

    “對不起，”蘭伯特開口了。

    他的嗓音莫名是啞的，在亞戴爾逐漸凝固的笑意中，男人一字一句道，“對不起……你不應(yīng)該喜歡我。”

    “我也不能當(dāng)你的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