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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七月中旬,早朝之上卻已是寒風瑟瑟。陸昔矣垂眸站在文官隊伍里,靜聽戶部陳情。出列的是戶部右侍郎楚登風,楚越風的嫡親兄長。 “稟皇上,今秋各地豐收。然戶部近來派人至各州,清點、征收糧草。待到西南,竟有官員推三阻四。后查出云南、四川各州庫,糧倉中多是陳糧,為充數,還用石子冒充,其間數目巨大。” 皇帝高坐在御座之上,問:“缺糧幾何?” “共計十萬石。” “放肆!” 天子一怒,百官齊齊跪拜,陸昔矣也跟著跪下去。雖說這兩年戰事平定,但糧草在什么時候都至關重要,何況這次缺糧數額之巨。早朝之上,皇帝當即派了戶部與吏部一同清查,更要楚越風帶著尚方寶劍親至西南坐鎮,違令者殺。 散了朝,楚越風便被陳康請去了昭陽殿。 下了朝的皇帝斂了怒意,站在書桌旁囑咐了他幾句,末了說:“云南巡撫胡善,不必讓他活著回來。若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去問你兄長。” 楚越風道:“是。”他心中想,這胡善是趙丞相的門生,一方的土皇帝,自然不好直接用寶劍了解了他,該想個穩妥些的辦法。 皇帝看他這樣嚴肅的模樣,倒是覺得有趣,問他:“你回來也一年了,怎么還不曾娶親?” 這倒是長輩的口吻了,楚越風卻心下一緊:“皇叔可別錯點了鴛鴦譜,臣有心儀之人了。” “賜婚是榮耀,你卻不想要。”皇帝轉過身,在書桌前坐下,“既喜歡,早些娶回家就是了,你祖母可比朕急,哪天進宮討了旨也未可知。” 楚越風苦笑道:“若有這么簡單便好了。”他覷了覷皇帝的臉色,又說:“臣和哥哥一文一武,為皇叔效忠,皇叔也定要幫臣拖著祖母才是。若不喜歡,娶了回來日日相對,有什么意思?” 雖說是叔叔,皇帝也只比他大了五歲,楚越風又想起祖母前些天要拉著他相看人家,便覺頭大如斗,一時也不覺得去西南是件難差了。他告了饒,便回家收拾東西去了。 皇帝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瞥見桌上那一叢折來賞玩的金桂,吩咐陳康明日請陸昔矣入宮。 楚越風帶著尚方寶劍行至宮門口,楚登風正在馬車上等他。 “大哥。” 馬車緩緩動起來,楚登風遞給他一杯茶,問:“皇上同你說了些什么?” 楚越風把寶劍往旁邊一放,接過茶杯卻不喝,用食指沾了水,在紅木桌上寫了一個“胡”字,然后做了個殺的動作。 楚登風點點頭,這在他意料之中:“做事小心些,不要留下破綻。你明日便走,我已經吩咐人回去收拾了。” 楚越風重新倒了一杯茶:“皇上說,若我有不明白的,便來問你。” 楚登風道:“其實此事也是意外查知。你知道,十萬石糧,就算是多年累積,也總要有個去處。四川巡撫確實是富得流油,相較下來,胡善便清簡了。”他湊近楚越風的耳邊低聲說:“皇上懷疑,這批糧運到了外頭。” 怪不得要讓他去,西南過去便是南疆,如今的南疆國主已經年老,儲位之爭一觸即發。若是有人做了手腳,把西南的糧食往南疆送,不管是奪嫡,還是別的什么,都可能帶來不可預計的后果……楚越風凝了凝神,面色也沉重起來。 楚國公府早得了消息,端和大長公主帶著眾人守在正廳里。楚越風將尚方寶劍供上香案,方挨著祖母坐下。 端和大長公主看著不過六十,此刻心疼地拉著孫兒的手:“才回來一年便又要出去,你什么時候成了婚,有了媳婦孩子才能定心呢。” 楚越風無奈道:“祖母,孫兒如今還不想成婚。”他朝小侄兒招了招手,六歲的楚許齊便跑過來,也握住曾祖母的手,伶俐道:“曾祖母,還有阿許在呢。” “就知道要阿許來哄我。”端和大長公主把楚許齊抱進懷里,“此去路遠,一定要多加小心。拿著尚方寶劍,更要效忠于皇上,不可任性。” “是,”楚越風捏捏楚許齊的臉,笑道,“祖母放心,最多兩個月,我便回來了。到時候您又有曾孫抱了,可別忘了我才好。” 楚登風的妻子王氏,如今已懷著七個多月的身孕,見他這樣說,和丈夫對視一眼,面上都帶了笑意。 他們一家人在這兒和樂融洽,楚國公坐不住了,正要擺出父親的架子來訓斥兩句,被端和大長公主瞥了一眼,就收了聲。 端和大長公主看了一眼堂下諸人,又對楚越風道:“蘊之明日還要趕路,早些去歇了吧,你們也都散了。” 眾人皆稱是,唯有楚國公被母親叫住,留了下來。 觀云堂中,王氏坐在廳中,有條不紊地指揮著下人收拾。楚越風抱著小侄兒,歉疚道:“嫂嫂又為我費心了。” 王氏笑道:“二弟這是說的什么話,既是一家人,便不分這些。”她喝了口牛乳茶,又道:“今日消息傳回來時,有些人的臉色可難看得緊。” 王氏出身世代官宦的瑯琊王氏,是嫡支的嫡長女。楚越風是她夫君唯一的親弟弟,年紀輕輕便是正一品的鎮國大將軍,皇上讓他領了五城兵馬司的差事,如今又去查西南的事,更是代表了他的受器重。她夫君楚登風還不到而立之年,已是從三品的戶部右侍郎,又有聰明健康的長子。唯一缺的,就是那世襲的國公銜。楚國公至今仍未請封嫡長子為世子,還不是為了如今的楚國公夫人生的那個兒子。 楚登風和楚越風的母親周氏過世時,楚越風才七歲。一年之后,如今的楚國公夫人錢氏便進了門,很快就生了個兒子楚新風。當時楚登風已滿了十歲,搬去外院居住,楚越風則是在祖母膝下長大的。楚登風和王氏的婚事,是周氏在世時便定下的——周氏同王氏的母親是手帕交。 楚越風摸了摸小侄兒的頭,笑了笑不曾說話。剛剛在正廳,他也不是沒有看見錢氏和楚新風的神色,不過,諒他們也翻不出什么水花來。 楚登風道:“你放心去吧,一切事務,我會留心的。” “倒真有一事要拜托大哥。” 王氏見他神色,便由丫頭扶著站起了身:“你們兄弟倆說話吧,我去看看東西收拾好沒。” 待王氏消失在門口,楚越風道:“大哥幫我留意著趙五和趙九……” 陸昔矣沐浴完,剛從耳房出來,便看見楚越風坐在榻上,正望著窗外。 “嚇我一跳,”陸昔矣披上一件外袍,因著楚越風大晚上過來,想是有事要談,他便讓陸許出去了,自己拿帕子擦著頭發,問道:“你怎么來了?” 楚越風把窗子關上,端詳他因沐浴而微紅的臉:“你今日睡得倒早。” “明日還要去送你,不早些,怕是起不來。” “明日我走得早,今夜見過了,就不必過來了。” 楚越風拿過他的帕子,道:“我幫你擦吧。” 陸昔矣下意識躲了躲,笑道:“哪敢讓大將軍幫我擦頭發。” “將軍力氣大。” 陸昔矣啐了他一口:“還怕你力氣大,弄疼了我。” 楚越風慢慢地給他擦著頭發:“如今天涼了,當心身子。” 陸昔矣頷首:“你也是。”他想了想又道:“你要當心胡善,他非好相與之輩。” 楚越風訝道:“你怎么知道?” “他從前曾在平江做過知府。” “我知道了。”楚越風溫聲道,“五十天,我便回來了。” 燭火明亮,陸昔矣同他對坐著,這樣擦著頭發說著話。楚越風心里發熱,此時此景,仿佛是妻子送別丈夫。 入秋后吳太傅病了,皇帝近日常宣陸昔矣入宮下棋。大抵是陸昔矣知道自己差皇帝許多,所以從不藏拙,倒是對了皇帝的胃口。 一局棋下了一個多時辰,其間陸昔矣險些要勝,不料卻被皇帝看出破綻,下在棋眼之處。陸昔矣望著頹勢已顯的棋盤,心中不免有些可惜。 皇帝道:“陸卿若用兵打仗,說不定是將才。” 只可惜他是文官,皇帝這倒不像夸,陸昔矣腹誹,卻也不敢說出來:“臣自知棋藝不佳,只可奮力一搏。” “是嗎?”皇帝看著面前人一節皓腕,虛虛搭在紫檀木桌上,意味深長地說,“戰是勇,退亦是勇。” 陸昔矣道:“臣受教了。” 皇帝把自己的棋子一顆一顆撿回棋缽里,看著陸昔矣也悶頭撿棋子,勾了勾唇角:“過幾日秋狩,你也跟著去。空了的時候,朕也可以同你下下棋。” 陸昔矣訝異的同時又有些興奮,朗聲道:“是!” 秋狩是淵朝皇室的傳統,常持續半月。秋狩之地在河北,一來一回也要近十天的時間。陸昔矣任編修那年全國大旱,便沒有舉行秋狩。后來進了禮部,也只是留京處理事務,自然還是對秋狩頗為好奇。 他曾聽楚越風說過,大宛氏尚未政變以前,曾是淵朝的屬國。有一年秋狩,大宛氏進貢了十匹汗血寶馬,一齊奔跑起來,甚是奪目。 他雖然不精于射箭,但是這些日子和楚越風御馬多次,也精通了幾分。哪怕只是去圍場上兜兜風,也是舒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