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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陸昔矣沒想到的是,去陳家赴宴的半月之后,陳侍郎再度給他下了帖子。 他跟著陳府的管家去了書房,陳侍郎正端坐上首。陸昔矣請了安,坐在下首的紅木椅上,喝著信陽的毛尖,和他這位遠方舅舅說了幾句日常的閑談,仍是未摸清他的意思。 陳侍郎問他:“上次來的時候,可見到清翰的次子了?” 清翰,便是他表哥陳珂孟的字。陸昔矣答道:“見到了,小侄兒可愛得緊。” “常青今年二十有余了吧。” 陸昔矣道:“是,二十又二。” 陳侍郎點點頭,問:“清翰在你這個年紀時也娶親了,你如今可有婚配?” 陸昔矣已知陳侍郎想說什么了,他道:“不曾,但……” 他已二十二歲,但如今京城也漸漸學了南方的風氣,許多男子及冠之后才會娶親,因而他如今的歲數未曾婚配,不顯得特別。何況他上頭有嫡親哥哥,已有了小侄子,沒有延綿子嗣的重任,又身體特殊,家中并不催他。如今陳侍郎做媒,雖不好推拒,但陸昔矣也不想耽誤旁人。 陳侍郎看著如清風明月般的年輕人,倒是十分滿意。少年探花,又識禮數懂進退,若非陸家底子薄,門第不高,陸昔矣或許已經做了人家的女婿。雖說一般都是男方上門求娶,但陸家在江南,書信來回也要耗些時間,不如自己先將人叫來問個清楚。 如今是女兒自己中意,嫁過去便能掌著中饋,也不用侍奉婆母,有自己在,想來陸昔矣也不敢薄待她。他已到知天命之年,做了這些年的左侍郎,也快邁過正三品的檻兒了。待頂頭上司過兩年致仕,他成了工部尚書,大兒子回京,和這個女婿既是親眷,又為同年,在朝為官,也能相互扶持。 “你三表妹蘭心,前些日子應當見過了。她今年也已十六歲,我想,若能再親上加親,也是好的。” 陸昔矣想起那抹粉紅色的裙擺,開口便欲推辭,只聽得陳侍郎笑道:“她性子倔得很,想做一件事便要做成。我如今只是這么一提,好讓她不再纏著我。這事不急,你好好想了再來回我。無論成與不成,我都還是你舅舅。” 陳侍郎這樣說,陸昔矣也不好再說什么,行了禮便退下,回了家。 楚越風來時,便看見陸昔矣穿著件家常的舊袍,懶散地坐在窗邊,指尖挾著一枚黑子,卻遲遲不落。 陸昔矣京中的住所是入仕后購置的,這宅子不大,只是個兩進的小院。楚越風來得多了,陸昔矣便不再生分地在書房里和前院招待他,而是換了二進里東邊的花廳。 “常青今日興致倒好。” 陸昔矣見他,只是笑了一笑,讓他坐對面去。 楚越風招招手,他的隨從捧了一盤淡黃色的枇杷進來,大小均勻,聞著便覺香甜。 “是余杭歲貢的枇杷,十分鮮甜,皇上賞了我一筐,便拿些來給你。” 陸昔矣謝過他,讓人把棋盤收拾了。一邊剝枇杷,說給楚越風聽昨日陳侍郎找他的事。他十指纖細修長,楚越風晃了晃神,隨口問:“你不看重你表妹嗎?” 陸昔矣搖搖頭:“我從來只把她當meimei,自然不曾想過。” “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陳侍郎開口,想必你家中不會拒絕。” “是這個道理,”陸昔矣蹙眉,“舅舅說她性子倔,我想見她一面,和她說清楚。不過——” 陸昔矣沒有說出口,楚越風也知道,一是男女大防,畢竟他們只是表兄妹,私下見面不合規矩,陸昔矣恐怕也覺得自己孟浪;二是這位陳小姐的脾氣,便是陸昔矣約她見面,或許也是見不著的。 楚越風想了一想,為他出一計:“這有何妨,可請我堂妹幫忙,她和你表妹年齡相仿,由她下帖子,邀你表妹去一趟楚國公府便是。到時候你們見面,便無人知曉。” “如此,便多謝你了。” “常青要謝我,也要有誠意一些。” 陸昔矣笑道:“蘊之想要我如何做?” 楚越風道:“還沒想好,欠著便是。不過,你也不怕你表妹到時候傷心?” 陸昔矣嘗了一口枇杷,才抬頭緩緩道:“年歲長了,便會忘的。” 楚越風喝了一口茶,不再接話。 五日后,楚國公府。 陳蘭心接到楚國公府的帖子時還有些驚訝,雖然楚二小姐只是楚國公的侄女,她父親并不算多出色,也不承爵,但她母親是路國公的親meimei。 外祖家與本家都是世襲的國公,深受皇帝的恩寵,自然楚二小姐也是京城里數一數二的勛貴女子了。 陳蘭心的父親是文官,一向與勛貴少來往,楚二小姐的帖子里提到,上個月在壽宴上見過她一面,覺得十分投緣,才請她來做客。這個理由算說得通,不過陳蘭心總覺得有些奇怪。 楚二小姐的閨名是頤風,生得端莊大氣。兩人見了面,用了些茶點,楚頤風說帶她去看看園子。國公府占地極廣,兩個人走了一刻鐘,方才到了園子的入口。入口處立了一座青石影壁,雕刻著獅子、仙鶴、駿馬和雄鹿,栩栩如生。 楚頤風停下腳步,吩咐道:“你們都不必跟著了,我和陳三小姐在園子里走一走。” 楚家的仆從齊齊應是,陳蘭心的侍女看了她一眼,見她點頭,方才低頭不動。 兩個人走在鵝卵石小徑上,陳蘭心贊嘆國公府的景色。楚頤風突然道:“見著陳小姐,我覺得親切得很,說起來你比我大兩個月,可曾訂親了?” “還不曾。”陳蘭心面頰微紅。 “是這樣,我唐突了。”楚頤風淡然地笑笑,“其實今日約你來,也是受了我哥哥所托。” 陳蘭心心下一驚,楚頤風的哥哥,若非她嫡親兄長楚臨風,便是楚國公的兩個兒子,楚登風和楚越風了。而除了鎮國大將軍楚越風,另兩位都已成婚了。 “楚小姐……” “跟著我走就是了,我不會害你。” 她心下思量的片刻,二人已走過了小徑,楚頤風帶著她走上了游廊,這條游廊建在湖邊。湖上遍植荷花,一走上去便覺有清風拂面。陳蘭心定了定神,游廊的盡頭站著的,是她的表哥,陸昔矣。 陸昔矣也是第一次來楚國公府,他想起之前楚越風說起楚國公府的藏書樓,很是向往。楚越風同他并肩往園子里走:“等你見完你表妹,我便帶你去。” 園子里的閑人已經被清了出去,幾個入口都有楚越風的人把守著。湖上的荷花大多已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為賞荷花,這里還做了湖上的步道。 楚越風未曾現身,站在游廊的拐角處,看著陸昔矣和陳蘭心一前一后走上步道,數十步之后才停下。 才子佳人,湖上賞荷。雖說知道想要的結果,楚頤風走過來,覷一眼面無表情的堂哥,試探道:“我看他們倆相談甚歡,說不定這次見面不是拆姻緣,而是促成一對璧人。” 楚越風不說話,只背著手,遙望談話的兩人,中間還隔著三步的距離。陸昔矣不緊不慢地說這話,偶然間看了他一眼。楚越風面上不露分毫,只是心里不舒服,陸昔矣的桃花債倒是不少。 兩人說了片刻,也未曾有大的動靜。楚頤風問:“那位男子,是哥哥的同僚嗎?” “他是禮部的主事,姓陸名昔矣,字常青,平江人氏,你若見到他,稱他做世兄也可。” 她好好的怎么會去見外男,楚頤風腹誹兩句,問:“我記得景乾九年有位十幾歲的探花郎……” “是他。”楚越風道:“待會兒你也不要問陳小姐什么,免得讓她覺得丟了面子。” 楚頤風拿手帕遮著嘴,笑道:“不知道哥哥居然如此懂女孩子的心思。” 倒也不是,只是習武之人耳力好,楚越風分明聽見一句。 “是我與表妹無緣。” 他心里松快下來,便沒了心思去糾正堂妹的想法。 “二meimei今日做得很好。” 楚頤風道:“那是自然。” 送走了陳蘭心,陸昔矣似乎是松了一口氣,腳步也輕快起來。 楚越風道:“若是六月來,便能看見滿池盛放的荷花了。” “棹發千花動,風傳一水香。傍人持并蒂,含笑打鴛鴦。” 楚越風失笑:“怎得念這首詩。” 陸昔矣回過神來,也覺得有些不合時宜,低下頭笑了笑。 楚越風心下一動,問:“常青可有意中人?” 陸昔矣道:“未有,蘊之可有?” “我有,只是他還不知道我心意。” 陸昔矣抬眼,正想調侃他兩句,和楚越風猝不及防地對上,他莫名覺得有些心緒不寧,又瞥開了眼睛。 “這次多謝你。” “常青已經謝過我一回了。” 兩個人出了園子,又一同去藏書樓,楚家到底是傳承百年的世家,藏書樓里的許多孤本,讓陸昔矣愛不釋手。兩個人草草用了晚膳,又到了深夜才回房。 陸昔矣沐浴完出來,才有些訕訕,光顧著看書,楚越風讓他留下過夜,他也應允了。只是沒想到,楚越風忘了吩咐下去,底下沒有準備廂房,天色已晚,也不好現在再讓人收拾。 雖說是相交好友,同榻而眠不過是尋常事,但陸昔矣覺得不習慣,他猶豫道:“今夜我去美人榻上睡吧。” “哪有讓客人睡榻的道理?” 楚越風先他一步,坐到了榻上,陸昔矣不好推辭,只好上床躺下。 吹了蠟燭,房間里陷入黑暗,楚越風側著身子,朝著床的方向。他聽著陸昔矣的呼吸聲,壓抑著自己劇烈的心跳,良久才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