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遠離
兩日后的這天,楚瑯和衣而眠,他呆愣愣地平躺著,睜大了雙目,眼白處紅絲密布,已是許久沒有睡過好覺了,楚降好了傷疤忘了疼,正呼呼大睡,偎在楚瑯的肩頭,手中還捏著一粒胸上紅豆。 門外傳來輕輕地響動,是王強在門外細語:“大人,已經好了?!?/br> 楚瑯打個激靈,撐起身子抖索了一下,額頭凝了一排汗珠,鎮定地道:“知道了。” 楚降被推搡醒,楚瑯拿起一件外袍,給他穿上,復又給他套上靴子,最外面裹了件御寒的大氅。楚降麻木的穿著,打了個哈欠,稚聲問:“弟弟,這是去哪兒?” 楚瑯指尖發抖,強笑著噓聲道:“我們出去找圓兒,不要讓他們聽到,否則就不讓我們去了。” 楚降想起了他心愛的小玩伴,亢奮不已,一掃倦意,眼睛一眨一眨非常閃亮。 楚瑯拉住他的手,鼓起勇氣向前走了兩步,突然停下,回過頭去柜子拿了幾件保暖的衣物,草草包裹起來,細想了下,又給他帶上風帽,拿了一只暖手的筒子給他,這才用力地抓著楚降的胳膊,推開門。 王強恐生變故,不由心焦,抹了抹頭上的汗,輕聲道:“您可算來了,咱們快走,馬車在巷子里等著?!?/br> 楚瑯點點頭,拽著楚降匆匆往外去。 楚降只覺得興奮,兩手擱在銀毛鼠套筒里,不住地東看西看。 侍衛們昏睡在門口,倒成一片,楚降不由得咯咯笑了起來。 楚瑯猛地回頭,沉著臉,用眼神警告他一番,楚降捂著嘴巴,一雙眼彎成月牙兒,笑聲斷斷續續從齒縫里喘出來。 楚瑯又不能真的教訓他,唯恐他大吵大鬧起來,后悔沒有早把他的嘴巴封起來,兩人只能硬著頭皮,步履匆匆走出宅子。 楚降那忍耐的笑聲如影隨形,嚇得二人肝腸欲碎,只能加快腳步,楚瑯出了一身的汗,不遠處果然靠著一輛馬車,推搡著他上了馬車,楚瑯在黑夜死寂的寒氣中,繃直身子,一顆心在胸膛噗噗直跳。 王強坐在前面同一個男子一起駕車,車輪緩緩動了,嘎吱嘎吱的響聲逐漸遠離宅子,駛向城門。 平安無事過了城門,楚瑯蒼白如雪的臉才緩過來了點血色。 楚瑯在馬車中好奇地掀開一角窗布,看黑魆魆的窗外哪里有圓兒的蹤跡?不禁扭過頭來,焦躁地道:“圓兒在哪兒?圓兒在哪兒?” 楚瑯正是心力交瘁,哪顧得上那命賤的畜生,不耐地大手一揮:“好了,不要鬧了。” 楚降噙著眼淚,兩腿一蹬,不甘心地哭鬧起來:“嗚嗚哇哇——我不!我要圓兒!給我圓兒!” 楚瑯一時焦頭爛額,唯恐這山上有人發覺異樣,情急之下,抱住楚降,掏出手帕來,往他口中塞去。 楚降含著手帕,仰著脖子,兩泡眼淚流進嘴巴里,掛著兩行黏稠的清鼻涕。 楚瑯看著他,楚降飲著淚也回望著他,楚瑯也哭了起來,只不過他的淚是無聲的,擁抱著楚降,兩個人無言相對,待到月淡雞叫的時候才到了北城的一間宅院內。 楚瑯下馬,環顧四周,只覺得周圍凄荒破敗,門戶“窄小”的可憐,哪有半分豪宅的影子。 王強訕笑著:“大人莫要嫌棄,實在是匆忙,您和陛下在院中稍等片刻,小人將屋子床鋪收拾干凈了,您再進來,不要污了您的腳?!?/br> 楚瑯十分客氣:“哪里會嫌棄,將軍收容之恩沒齒難忘;你也不要叫他陛下了,出門在外還需隱姓埋名,喚林公子即可?!?/br> 王強不敢怠慢,點頭稱是,與他那兄弟王福將馬車遷入院內,把大門一闔,這兩位“金珠子”似的寶貝,老蚌合口般藏了起來。 楚瑯牽著茫然的楚降,仰頭四顧宅院,院內有一小片竹林,已成了光桿,葉子枯斑駁地鋪在地上,房間有四間緊密的挨在一派,東邊是個大通鋪,供下人們居住,一間是做飯的屋子,然后是客室和主廂房,其實并不算差,像是供六品官員居住的地方。 對住慣了皇宮侯府的他們二人來說確實是逼仄狹小的很,只是就現在來說,不能苛求太多,能有個收容的地方就不錯了。 楚瑯很冷漠的彎腰拂去石凳上的泥塵,那泥塵經過風吹日曬,雨水澆灌已經堅硬的結了一層厚厚的殼,豈是他輕輕一拂就可以撼動的? 楚瑯僵住了,將先前塞在楚瑯口中的帕子掏了出來,蓋在凳子上,對楚降指示道:“你坐?!?/br> 楚降猶豫一下,坐了上去,時不時要回頭看一眼,有沒有弄臟屁股。 楚瑯沒有第二條手帕,就那么站著,看王強王福一盆盆的清水端進去,黑水端出來,他面部肌rou微微擎動了一下,干脆別過去頭不去看了。 楚降有些坐立不安,扯了一下楚瑯的袖擺,眼巴巴地道:“弟弟,我們什么時候回家?” 回家?楚瑯惶惑了片刻,猜測他不是指皇宮,而是指楚晟那里,便搖了搖頭:“再也不回去了?!?/br> 再也不回去了。楚降“哦”了一聲垂下頭,津津有味地玩弄兩根食指,心里略微感到有些失望,這種失望不是出于情感,而是物質上,他雖是個傻子,但好壞還是看出來的,像是這里就不如先前那個地方好。 王強擦了擦額頭的汗,點頭哈腰道:“大人,收拾好了,您請進吧。” 楚瑯木然地點了一下頭,大步走了進去后,掃視了一圈發現比想象中好多了,擠出來一個笑容,從腰間摸了幾下,發現連個玉佩都沒有,便尷尬地放下手,淡淡道:“你有勞了?!?/br> 王強是沒期待他能打賞自己,能見到如此身份尊貴的天潢貴胄已經是祖上冒青煙了,連連擺手道:“大人不要折煞小人了,小人準備餐飯,順便去打聽下消息,您安心的歇吧?!?/br> 楚瑯頷首,將楚降拉進屋子,王福用炭渣生了個巴掌大的爐子,兩人坐在床頭烤手,被子傳來一陣陣霉味,兩人皺著眉頭,不大舒服的擠到一起。 床又冷又硬,楚降有些不滿便把頭枕到楚瑯的肚子上,這樣就舒服多了,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一覺到到第二天他們才知道,這里是離鄉下很近的一處宅子,往南走是集市,往北走則是一片田地莊稼。 有那村野的孩子來到家門口嬉戲玩鬧,楚降聽到了心癢難耐,在一墻之隔的院內即憧憬又惴惴不安的躁動著。 楚瑯命王強買來了紙墨,寫了一封書信,命他交到王滿菩手里。 王強聽命,給楚瑯倒上一杯茶水,楚瑯飲了一口,忍不住吐了出來,只覺如同馬溺,難以下咽。 不僅是茶水,連餐飯也簡陋粗糙的很,兩人面對面躊躇良久,還是楚瑯硬著頭皮先下了筷子,吃過之后,就不愿意再吃了。 王強看在眼里,當天便招了個廚子,王滿菩留下了百兩銀子,王強細細盤算著,心一狠買來三斤的一等茶葉供楚瑯食用。 一個多月過去了,王滿菩的信才送回來。 字詞懇切,句句是對楚降的關心,此外還提到了戰事,胡人狡詐,戰事不利,不能回京支援陛下,但請二殿下忍耐多時,待到冬日結束,開春之時戰況定會松動。另外有幾百兩的銀子寄了過來,可供二人暫時花銷。 楚瑯看過信件之后,面不改色地將信焚燒成灰,他站起身焦慮的踱步,忽然回頭看了楚降一眼,楚降正在發怔,正如天下所有的傻子一般,嘴角留著涎水,臉上的鼻涕吹起了個泡泡,也不知道擦干凈。 楚瑯無可奈何,掏出一塊粉紅紗絹,是王強買來的,蓋在楚降的臉上,將所有鼻涕都抓走,折疊過去捏住凸起的小鼻子,楚降用力哼氣,將鼻涕噴在手帕上。 楚瑯習以為常的扔掉手絹,再用袖緣將唇角口水抹去,楚降又變成了一個香噴噴干凈的小寶貝了,楚瑯對他報以微笑,這笑容忽然一頓,像層凝霜的冰殼凍在臉上。 他才想起楚降是個癡兒,當今的天子是個傻子!古往今來哪有一個傻子當皇帝的?楚瑯喉結滾動,連連后退兩步,雙手無力地撐在桌子上,鬢角流下冷汗,他是廢了!王滿菩再忠誠也不至于將一個廢人推上皇位。 那還能有誰登上帝位?楚瑯想了又想,楚晟稱帝他們便只有死路一條,那除了自己便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 他緩慢地笑了,這笑容像是湯上面的一層油,很虛浮,仿佛一吹就會不見;楚降看著弟弟古怪的舉動,歪了歪腦袋,嘴里的涎水又滔滔不絕的流了出來,宛如一道小渠,下巴水光淋淋的,楚瑯木訥地走來用袖子給他抹去。 楚降拉著袖子,柔軟絲綢的面料在臉龐摩挲,很舒服,他一雙眼睛笑彎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十分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