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又在山上待了十幾天，就整裝待發下了山，來到山腳下的小鎮旁買了頭精壯的馬匹，沈驚鴻翻身利落地上了馬，隨后就把根本不會反抗的沈九拉到了自己身前坐著，兩人同乘一匹馬，一路賞景一路又往前去。

    “此番回去，是師門五年一小聚的不成文規定，基本上所有的弟子都會從四海各地趕過來，回到醫谷，向醫谷先祖鑒心自省。”

    沈驚鴻慢慢悠悠的說著，末了他隨手折了一截路邊的細柳，細細擺弄幾下，就成功的做出了一個有模有樣的柳環。

    柳環大小正合適，他瞧沈九還沒覺察，于是笑著套在沈九的頭上，眉眼間倒是顯露出一絲難得瞧見的孩童的調皮姿態。

    道：“真好看。”

    被戴上柳葉環的黑衣男子看著沈驚鴻，只覺得歲月風平，正是他曾經夢里都不敢期盼的時光，多令人不敢相信啊——明明劍上有諸多殺孽，可是迎接他的并不是惡鬼地域，反而是溫和得不像樣的人間天堂。

    傍晚的細細山風多平和啊，洗滌去一切曾經暗澀，竟真真是給人以新生，沈九不自覺地也揚起了嘴角。相處了這幾年，已經摸清了他這個主人的脾性，沈驚鴻醫者仁心大多時候都是穩重可靠、令人信服，不過偶爾倒也會開一些合適氣氛的玩笑，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他是令人難以移開目光的一切。

    黑衣男子情不自禁地用滿是繭子的指腹捻了捻柳枝飽滿的葉子，卻是低眉道：

    “沈九鄙薄，主人說笑了?！?/br>
    他抓著那脆弱嫩綠的葉子，卻又不敢用力，沈九的手是握慣了刀劍，也只是學會了如何握刀劍，卻沒有學過如何觸碰過這么嬌嫩的東西，怕一不小心就弄碎了。

    聞言沈驚鴻笑著搖搖頭，攔著沈九勁韌的腰身，下巴不自覺地搭在沈九肩膀上，甚是親密：“你看我像是會說笑的人嗎？你分明生得如此俊，叫人一瞧見就心生歡喜?！?/br>
    言者有心，聽者有意，沈九一向面子薄，受不住沈驚鴻的調笑，只見他好像有些害羞的撇過頭去，原本白皙的耳根子也染上了一絲緋紅。

    心生歡喜……么？

    若是主人歡喜，那沈九也歡喜。

    沈九忍不住用余光悄悄地、膽怯地偷看言笑晏晏的沈驚鴻，他看到的只是這個人，又不只是這個人，明明所有的山川褐木、翠枝點紅、鳴鳥山雀、清風白晝，那么明亮的東西，來到了這個人面前全部都變得不值一提，變得黯然失色，可是，看到沈驚鴻，卻仿佛被世間的萬物自然擁抱，多神奇啊，心跳、呼吸、五感都變得不是自己的了，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只屬于他————沈九的一切都屬于且只屬于沈驚鴻。

    以為沈九或許是答不上來了，沈驚鴻便跳過了這個話題，不再抓著他不放，開始雜七雜八的講一些有趣的往事，逗一逗沈九開心。

    兩人一直騎著馬前進，偶爾喝幾口水，吃一點點干糧，天黑了就找個地方歇歇腳，喂喂馬，第二天天一亮就繼續上路。

    這地方有些偏僻，需要走好幾天才能到下一個鎮上去，雖說是稍微風餐露宿了一點，但是沈九覺得，足以。

    ———大概只要跟著這個人，不論去哪里，風平浪靜也好，刀山火海也罷，沈九都會毫不猶豫、幾乎是渴求地跟隨。

    兩人走了好幾天，才來到了下一個小鎮，找了這個小鎮上唯一的客棧?？蜅？粗屏诵槿鸽m小，五臟俱全，里面東西倒也齊全，掌柜的瞧著也面善。

    “哎喲喂，兩位客官，這是要打尖兒還是住店啊？”

    唯一的小二見人便堆笑地迎了上來，他把汗巾往肩膀上面一撂，搓搓手。

    沈驚鴻要了一間屋子，底樓隨便點了點吃食飯菜，馬馬虎虎吃了吃就上樓了。沈九倒是記掛著馬，吃完去后面親自投喂了馬一些糧草。

    只是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沈九回來，沈驚鴻把屋子里的燈挑滅一半，走近床榻，慢慢悠悠的鋪一鋪床，等著他的沈九回來。

    然而，就算他特意放慢速度鋪床，等到床都鋪好了，夜里油燈“刺啦刺啦”燃了許久，人還是沒有回來，

    沈驚鴻感覺有些疑惑了，在他考慮要不要出去尋人的時候，門終于不負眾望的嘎吱一聲，被一雙幾乎是死死摳著門框的手推開了。

    不知是不是沈驚鴻的錯覺，或許是屋子里燈光暗，或許是今天本就奔波勞累，讓沈驚鴻有些困倦，他帶著一絲不太敢相信，發現此時沈九看起來竟隱隱有些瑟縮感。

    “沈九，怎么了這是？”

    沈驚鴻剛打算走近幾步去看看沈九到底什么情況，手里卻突然被人撞了一個什么東西。

    夜色實在是太暗了，他借著燭光和外面微弱的月光仔仔細細的看，才發現這竟然是一個花環，這個花環最大的特色應該是編的實在是有點慘不忍睹，真不知是什么才能讓仿佛炸毛的花環維持不散架的狀態。

    看得出來，花環上面的花都是精挑細選過的，應該是很清艷的紫色野雛菊，小小的點綴在翠綠的花環上。

    在漆黑的、靜謐的夜里，萬家燈火，有人去漫山遍野尋這些漂亮的小家伙。

    沈驚鴻下意識接過，問到：

    “這且算是……投桃報李？”

    等到沈驚鴻發現自己不自覺地把腦袋里的話禿嚕出來的時候，忍不住笑了一下。

    藏在暗色的陰影下，沈九的耳朵燒得通紅，他現在有些喘，忍不住地微喘，心跳的好快，好像要蹦出胸口，一方面是運功疾行導致，另一方面，他真的自己也不知道。

    沾滿夜露的指尖不安地抖著，那一瞬間沈九可以講很多的話，他可以告訴他心愛的主人自己已經無法控制的心意，也可以不管不顧地張嘴渴求什么，甚至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獲得沈驚鴻的一個溫暖的擁抱———在這寒氣逼人的夜里，從心愛的人那里獲得一個擁抱。

    但是沈九什么都沒有說，他只是靜靜地、滿含珍重地看著沈驚鴻，可惜沈九并不知道他眼里的情緒已經濃烈地快要燒起來了，像是燎原星火、長夜燃明，隱忍卻熱烈無比。

    曾經沈九的眼里爆發出最多的確實是一種令人心驚膽戰的求生欲，然而他的想活從來都沒有被別人注意到，或者說，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沈九生來注定著死，而不是好好的活。

    ————他被人忽視地、沉默地走過了無數個刺眼的白晝和漫長的夜晚，他走了很遠，和所有人擦肩，熾熱沙漠也好，刺骨冰川也罷，沈九幾乎是無力反抗地慢慢奔赴死亡，看著燭光燃盡，看著翠青枯萎，看著擱淺天邊的落日死于寂寞，皆是同類。

    直到遇見沈驚鴻，撞進這個人的生命里。

    他可以毫無疑問地愛上這樣明亮的人，卻只能瑟瑟發抖地咽下所有的愛與欲。

    愛是良藥，治愈著沈九已經千瘡百孔慘不忍睹的干涸靈魂；愛是毒藥，摧毀了他所有的言諸于口的卑微勇氣。

    他分明不配愛，可他卻情難自禁地想要愛。

    突然間，沈九冰涼的指尖被拉住了。

    面前的人細致入微地拿著帕子擦拭著沈九手上沾著的水珠。

    沈驚鴻緩緩抬眸說：“我很喜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