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蛋卷(修)
孫默系上了睡袍,擋住了周身的歡愛痕跡,他關上門,踱步到房間外頭去點煙。 “默哥,甜水幫的人給咱們送了一封請柬。” 煙正點上,只覺不是什么大事,他皺眉,“小點聲,老大在里屋休息。” 于是他走到客廳去,身后人一手提著請柬,一手拿著兩個盒子跟了過來,他不耐地接過,“挑這個節骨眼上……由頭呢?” 手下畢恭畢敬地回道,“說是,他們老大重新上任,想要帶著弟兄謝謝「鴻門」這些年給他們撒的油水。” 孫默一展請柬,紅絨緞面的質地,看起來十分爛俗,里頁寫的內容和他說的大都差不多,可是,一個小幫派的無端邀請,多多少少都顯得有些奇怪。 老大?重新上任……他凝神一思,甜水幫幾年前是大貓帶出來的一個混混幫派,那時「黑門」還在,大貓和「黑門」的鐘鼎兄弟有了過節,鐘鼎派人做了大貓,甜水幫似乎從那時起頹勢盡顯,這在道上是路人皆知的消息。是以這些年來,遇到撈不著油水的或者太過危險又難賺回本的,鴻門一般都撇下不接,其他幫派精明著,也不怎么愿意以身涉險,倒是這個甜水幫,聽手下人說暗地里接了幾樁鴻門沒有接的事,完全是拿命在掙錢。 現在請柬說老大重新上任要感謝感謝「鴻門」,這實在是有些蹊蹺。 孫默將請柬收好,他抬眼注意到手下提著的盒子,那盒子是很老式的makou罐裝,側邊刻了“東平飯館”四個字。 見他注意,手下人一拍腦袋,忙不迭地將盒子遞給了他,“忘了給您說,甜水幫的人給咱們上上下下的兄弟都送了一盒東西,說是小吃,喻哥(喻六)已經驗過了,是安全的——這是您和老大的。” 孫默只略微看了一看,然后就撇開了眼。 …… 落日下了山,手下的人已經退了出去,兩只鐵皮盒一動不動地躺在客廳的茶幾上,蓋子被人掀開,露出了里面的東西——蛋卷。 東平飯館做的蛋卷。 從外表看上去,卷筒有些濕答答的,可能是跟最近的雨季有關,底下鋪著的防油圓邊布有些邊角像是浸濕了,有些潮味。 屋外的雨也突如其來,一道道細密的雨簾劃在落地窗的玻璃上,只讓人覺得壓抑。 客廳沒開燈,只徐征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他頭發蓬松,剛從床上起來。孫默倒沒跟在旁邊,廚房那邊隱約傳來一些人聲,他應該是在和湘姨一同研究蒸蟹的事,方才洪金彪才派人送了一筐過來,他倒沒注意徐征已經醒了。 徐征注視著桌上的蛋卷,這讓他想起了席佐。 敢拿蛋卷這個事來裝模作樣送禮的人,這個世界上除了席佐,還有誰呢? 至于請柬的署名是甜水幫…它可能已經被席佐掌控了。 他想起剛出審訊室的時候,孫默來接他,談及席佐出獄,他尚且還有余力勸孫默不要介懷當年的事,讓席佐盡管放馬過來,看看“最后是誰不讓誰好過”。可是隨著這兩盒蛋卷的出現,當年的事又在他腦海里走馬燈似地晃過了一遭。 他們曾經是最好的兄弟。他和席佐。 他是「鴻幫」的少爺,席佐是「黑門」的少爺,主管「黑門」的席老鬼臨死前將他兒子和整個幫派托付給了徐澹。后來兩個幫派合并成了「鴻門」——他們都在「鴻門」長大。 跟吳禪的半路相識不同,他和席佐從小就認識,楊家巷成為他們嬉戲的熱門場所。一個楊家巷頭追,一個就在楊家巷尾躲,從小兩人就是牛脾氣,鬧掰了誰也不屑去理誰,先出來“低頭”,通常是中間人調和,兩位少年才“勉強”又和好。 鬧掰,和好,和好了又鬧掰,再和好……周而復始的關系循環,兩人的交情愈發牢固,早就遠超一般的兄弟情誼。 但誰也沒想到,三年前的那次“鬧掰”,往日情分隨著那幾聲槍響分崩離析,席佐被抓去上警車的時候,徐征就在街對面,注視著他,無邊的黑暗將他吞噬。 一人鋃鐺入獄,一人直上青云。 還有比這更諷刺的嗎? 雨小了一些,坐在屋里倒是聽不見那種狠狠鞭打在葉子上的聲音了,這還算好,至少給人留了一些沉默的時間。孫默走過去的時候開了落地燈,沙發一角的家居燈亮了,卻照不清徐征臉上的神色。 “洪金彪送了一筐新鮮的大閘蟹,我去叫湘姨教我蒸了一些,您待會嘗嘗?”他輕聲打破了這段沉默。 徐征看向他,卻沒說話。看得出來,情緒有些不佳。 沙發一角塌陷了下去,孫默坐了過來,他像是不經意瞥到桌上開了蓋后的蛋卷盒,頓了一頓,神思百轉,最后似渾不在意地建議道,“這幾天都在下雨,東西怕是有些潮了,吃不了了,我替您扔了吧。” 他說著,就起身把那些蛋卷都倒進了客廳的便攜垃圾桶里,后者無聲地吞沒了這些沾著濕氣與其他莫名情緒的蛋卷。 徐征終于開口,“后天的東平飯館,我去赴甜水幫的宴,你留下來——” “您為什么不直接告訴他,當年是我報的警?”孫默很少有這么沒規矩的時候,他打斷了徐征的話。 其實在席佐出獄之后,煩躁情緒就一直伴隨著他,當年的警車是他在路邊撥公用電話喊來的,席佐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 他這次借甜水幫的名給鴻門上下送來的這盒蛋卷,擺明了針對徐征,誰都知道,當年席佐和徐征爭勢,前者殺伐果決,用硬手段做事,上上下下的人不敢不服,后者對此好似不在乎,只身往東平飯館提了一盒蛋卷去探望席佐的叔父席子山,夕陽西下,老爺子坐在輪椅上拉著他說了一下午的話。 后來,「黑門」的殘余勢力盡歸于他。 孫默想,席佐那樣的人,是接受不了這樣的失敗的。興許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記恨上這位從小玩到大的兄弟了。 但是徐征有什么錯呢?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是席佐自己爭不到,為什么要賴到徐征身上? 更何況—— “是我害的他鋃鐺入獄,是我有心想弄垮他,這是我跟他之間的恩怨,跟您沒有關系。” 所以為什么,不讓他沖著我來,自己承受這一切呢? “開槍的是我,送蛋卷的人也是我。”徐征淡淡說。 “那段時間,我永遠都在做同一個夢,夢里的我給槍已經上了保險栓,屏住呼吸,計算著他的步數。一,二,三,四——可是夢里的他總是先我一步,他將槍抵在了我的眉心,他說,‘原來你是真的要來殺我。’” “他扣動了扳機,但是那把槍里卻沒有子彈。而夢里的我還沒來得及細想為什么會沒裝子彈,身體就慣性地掙脫開他的桎梏,朝他開了一槍。結果打偏了,子彈擊中了他的左肩。他捂著肩膀往后退。” “過了一會,我聽見了警笛聲,急忙逃離了危險圈,隔一條街看見他們把他帶上了警車。” “而他當時隔著人群看我的眼神,我永遠也不會忘。” …… 他按住孫默的肩膀,讓后者冷靜下來。 “兄弟一場,敵人亦一場,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阿默,我曾經做過的事,我不會否認,更不會拿你去搪塞真相。” 他和席佐的恩怨焦點,從來都不是那一聲突兀響起的警笛。 “所以明天,他在東平飯館設的宴,由我來去。” “別擔心,就像我們那天在車里說的,鹿死誰手未可知。” ------------------------------------- 淮海警局。 筆磕在了辦公桌上,啪的一聲,筆身順勢滾落在地。方無緒從思索中回過神來,看向辦公室內的那面線索板,上面用白板筆密密麻麻地記著「六號會館」近日調查的詳盡信息。這其中,有同事多方探聽查到的,也有他“從前”貢獻的。 從前的事,忽而淡如輕煙,好似就此飄散在了記憶箱底。忽而又重如泰山,從早到晚,壓迫著他的神經,要他辦不了案睡不了覺,無論清醒與否,都不可避免地反復回想著那一切。 代號為“鴻門宴”的計劃失敗之后,警局又新來了一批軍校生。時間依然在更新,但是有人永遠地停留在了過去。 今天已經是周五,匯總報告下周一就要在警署例會上宣布,許多線索就記在白板上,而他卻始終提不起筆來總結。 叩叩。敲門的聲音。 “方Sir,接待室有人要見你。” 方無緒回過神來。 “……是誰?” “不清楚,問他的名字他也不說,模樣是個年輕人,他還說見不到方Sir就賴在接待室不走,唉。” 靠椅自動旋轉了一圈,方無緒起身,撿起那支筆,警員為他推開了門。 程仔坐在接待室的等候椅上,他仍然穿著那件淡紅色的套頭衛衣,小腿肚的子彈去黑色診所找人取了出來,在狹小的單人床上養了幾天,傷口用醫用藥布簡單地包扎了起來。 椅臂一側搭著一副拐杖,這似乎能解釋他是怎么艱難地走到警局來的。 方無緒看見他,他也看見了方無緒。 隔老遠的就看見他穿著那身刺眼的藍黑警服,程仔拄著拐杖站了起來,與此同時,方無緒停在了他面前。 “緒哥,好久不見。”他想露出來一個笑,但臉上的神色卻顯得更為蒼白。他看了方無緒周圍聞聲跟來的警員,頓了一頓,“我來這,是想為警方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線索。” 方無緒注意到了他受傷的小腿肚,卻沒什么明顯的情緒。“這里是警察局,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么?” 程仔眼下一片青黑,顯得他整個人愈發陰郁。然后他說, “我知道啊,緒哥,我不是在做和你一樣的事情么。” 方無緒瞳孔一縮。 他抬頭,有些挑釁,“別生氣,緒哥,你可是我的人生榜樣啊。”半晌,他說,“我想和你單獨聊聊,就當是,敘敘舊。你難道不想知道,這以后還發生了什么事嗎?” 他話里說的很模糊,方無緒沉默了一瞬,把他帶到了一間廢棄不用的審訊室里。 …… 他倆坐在審訊室里,監控指示燈熄滅了,顯示不在工作狀態中。 程仔摸了摸他身下的這把椅子,“征哥之前,也是坐在這里的?”他轉頭時又否定道,“不對噢,那時他的手上應該戴著手銬吧,嘖嘖,緒哥,你是怎么狠下心的?” 方無緒驀地欺身上前,狠力掐住他的脖頸。 “程敬言,我警告你,你要是再多說一句不該說的,信不信我——” 他像是聊齋異世里被人戳中心事、剝落畫皮的妖怪,明明身上穿著的是公正威嚴的警服,一瞬間卻戾氣頓現,與在「六號會館」的包廂里,冷著聲說“還想替你們費哥報仇嗎?”別無二致。 “方Sir,這里是警局。”少年人有些顫意,但還是勉力在鎮定,用不久前方無緒說的話來提醒他自己。 他撇了撇嘴,“我被「鴻門」趕出來了。孫默不信我。”他從褲包里摸出皺皺的一袋煙,卻沒找到打火機,不耐煩地把煙往辦公桌一扔,指了指自己的小腿“他覺得我也出賣了老大,往我這兒開了一槍。” “媽的。憑什么?就因為我是跟的你,你是臥底,所以我也跟著有嫌疑?” 方無緒怒極反笑,“這么說,你現在被他們除名了?……那天在防空洞跟蹤我的,就是你吧?” 是程敬言主動揭發的他是臥底,而鴻門選擇的不是重賞他,而是放棄他。證明了什么?程敬言身上有鬼。 “是,”程敬言承認了,他補充道,“還有那次,你托我將保溫桶送回徐宅,我碰巧偷聽到了孫默和老大說起的「秘密調查組」的事。” “你還記得,謝Sir在防空洞跟你說的那句話嗎?” 他模仿著謝滔的口氣,完美復刻了當時的情形,“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的是,潛伏在鴻門的還有其他幾位同事,不過都沒你爬得高罷了。” 他說完便笑,“緒哥,我說過了,我做的事情跟你是一樣的。” 方無緒看著他,只覺得他好像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認清過這個人。 “我特意選在你要行動的那一刻之前,假裝剛剛堪破這一切,把真相告訴他們。下一秒,你就和謝Sir帶著人走了過來。怎么樣,我有沒有跟你配合的很好?你都不知道你錯過了老大多少微表情,他當時……” 砰—— 方無緒第一拳砸向了他臉,“你也配叫他老大?!” 程敬言抬手,拼力接住了他的第二拳,“嘖,就這么提不得徐征?只要是跟過老大的人,再要忘記他卻是很難的。”他看向方無緒依然舍不得摘的耳釘,“方警官如今想必比我更明白這一點吧。” “你和我的父母一樣,都是被拋棄的人。你選擇了正義,被徐征拋棄,他們逃出了鴻門,轉而又被警察局拋棄。當然,現在我也一樣。兜兜轉轉,走投無路,只好回到警局來咯。” “別忘了,我們都是一丘之貉啊。” 方無緒松開了攥緊的拳。 “好了,天也聊了,舊也敘了,帶我去見謝Sir吧,我還有些情況要向他匯報。”他拄著拐杖,緩緩起了身,拉開了審訊室的門,回身朝他懶洋洋敬了一個軍禮,“勞煩方警官了。” 方無緒在他身后,聽到“還有情況要匯報”時,他神色莫名,只是手慢慢移到了腰側配槍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