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滿意
孫默來到方無緒的出租屋時,是凌晨三點。 他掀開了破舊的布門簾,出租屋很亂也很狹小,看得出來它的主人沒有對它投注什么心力,桌子上是幾桶吃完隨意丟棄的泡面,還有在玻璃杯里泡得發霉了的茶葉團。地上隨處都是亂扔的紙屑,像個臟亂差的狗舍。 自那天和徐征達成‘交易’后,方無緒就一直在這個亂糟糟的“狗舍”里生活著。 唯一可以證明他沒有不思進取的是拆掉沙發背后的那片假墻后,露出來的那一面貼滿了被謀殺者——費龍的生平簡介、喜好癖好以及活動軌跡的照片墻。 房間里只開了一盞白熾燈,燈罩上還布滿了蜘蛛網,燈光微弱,在夜里幾乎沒有起到什么照明作用,只能大概看得清家具的擺設位置。 在孫默看向沙發的時候,發現了靠在沙發側面的一把巴雷特MA282,還有散落在地的光點瞄準鏡和消聲器。右邊地上放著一雙穿舊了的馬丁靴,靴旁還散落著三顆M33子彈。手下的人給了方無緒四顆M33子彈,現在還剩下三顆,也就是說,死者是被一狙斃命。 這一點的猜測讓孫默有些驚訝,但卻不至于讓他對這個來歷不明的青年有什么改觀。事實上,從聽到洪金彪介紹這個人的時候起,他就對方無緒有了一種直覺上的解釋不清的厭惡。 孫默沒有在這個臟亂差的屋子里等太久,大約在他和空氣中的灰塵相處了五分鐘以后,廁所的木門吱呀一聲就開了,方無緒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一邊拿毛巾擦著頭一邊走了出來。 他最先看向的不是站在客廳的孫默,而是他腳邊躺著的一把鑰匙,這把鑰匙跟他褲包里的鑰匙可以說是一模一樣,自然,也就解釋清楚了為什么這人能順利入室的原因。 “孫先生。”他喚道,即刻明白了這位應該是收到消息了。 好快的風聲。 “跟我走,老大要見你。”孫默開門見山。 “他怕你撐不到明天就會死,讓我來接你。”他言簡意賅地傳達道,隨后他看向了癱在地上的兇器,“帶上那些東西。” 然后先他一步離開了出租屋。 五分鐘之后,換好衣服的方無緒背了他去花市街的那個黑包下了樓,孫默開的奧迪A6停在第三個路燈底下,方無緒循著方向上了車,坐到了后排。 從按摩店到賓館,他自以為他的狙殺計劃安排得還算周密,卻得來徐征的一句“撐不到明天就會死”,他問孫默,“孫先生,費龍被殺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嗎?” 孫默一邊握著方向盤,一邊冷冷地回答道,“如果你繼續待在出租屋,到了明天,就會在睡夢中被無緣無故地斃掉。” “你既然敢做掉費龍,就該明白你現在招惹上的不僅有費龍,還有費龍背后的徐炳文。” “我們能查到的,徐炳文同樣也能查到。” “他找人來殺你,只是時間問題。” 他們收到消息之所以那么快,是因為一直派的人暗中在跟著方無緒,而徐炳文要查出真相也不過是時間問題,且不說有想殺人報仇,有想邀功請賞的,單就是花市街看起來純良無比的按摩女,面對每天來來往往的男客,都會細致到拿個小本子記下他們的年齡和長相。 在黑色地盤上死了人,且是鴻門的人,哪會那么容易就能脫身的——除非有貴人搭救。 孫默說完這四句話就不欲多說,只專心于開車,路上甩了幾輛隱隱有跟蹤企圖的車,最后駛進了徐宅的停車場。 “東西給我,老大在二樓等你。” 方無緒把背包遞給他,道了聲謝。女傭就領著他換了鞋上了二樓。 徐征在臥室里,臥室的門虛掩著,女傭領到這就下樓去了,留方無緒一個人在門口站著。 他現在才發覺有些遲來的緊張,剛剛坐在孫默的車上還有心在想到底是哪一環節設計的不夠縝密,現在一想到門那邊是徐征,不由得手心都冒了點薄汗。 他試探性地敲了敲門,得到一聲低沉的“進”的命令之后,他才走了進來。 徐征穿的一件深灰色家居服,像是剛醒,又像是在等他的時候犯了困,他靠在室內的單人沙發上,戴著一雙金絲眼鏡,手中拿著一本外文書。 這樣的夜,這件衣服,這雙眼鏡,以及這本書,都讓他比白天少了很多黑色氣息,多了一點上流社會的矜貴和禁欲。 方無緒突然就很想問他,“您對我殺的人,滿意么?” 他這么想,也就這樣問了出來。 徐征把書放在一旁的立柜上,只答了句“還行。” 方無緒有些氣悶,不過還是順著話接著說道,“那么,我們一周之前說好的……” 徐征不緊不慢地應道,“在這之前我想了有兩種可能,一是,你沒有讓我滿意,那我就殺了你;二是,你讓我很滿意,那我就保你用你…可是現在,我只是覺得還行,在意料之中,本事也不算太出彩,那你說,該拿你怎么辦?” 這實在是一個四兩撥千斤的回答,很給人一種挫敗感。方無緒緊繃了一晚上的神經在聽見‘不算太滿意’的回答之后,終于開始松懈了起來。 他忍不住再問道,“既然不太滿意,您為什么還會見我?” 他又低眉說道,“我只是想告訴您,費龍是我送給您的一個誠意小禮物,用時一周,的確不太精致,但他只是我能力的下限。” 比之我的上限,遠遠不及。 他低眉的動作做起來看似很乖巧,可話語間透露出來的森骨寒意卻讓他看起來沒那么簡單。 “你知道嗎,我派人來接你,不是因為你殺的人,而是因為你現在的眼神、語氣,”徐征說,“你的眼睛告訴我,你不屑歸屬于我和鴻門——你有更大的圖謀。” 他冷不防地起身,驀地捏住青年的下顎,讓他被迫仰視自己,以一種臣服的姿勢。 “我說得對么?——回答我。” 方無緒不防被他桎住,出于自保的慣性,當即想使些拳腳功夫逼徐征松手,可他哪里又是徐征的對手,三兩下就被徐征給破解得一干二凈,甚至在爭斗途中兩人還不小心跌到了臥室的唯一一張床上。徐征壓住他,自上而下地肆意打量他,方無緒的棕色襯衫早在剛才爭斗的時候就松垮地散開了幾顆扣子,徐征的視線掃過他胸膛裸露的兩點,本來是沒帶任何情緒的,不知怎么的,方無緒卻覺他的視線太過guntang,成年男人的壓迫力再一次向他蔓延開來。 “隨……隨您怎么想吧。”他故作鎮定地說,“我人微言輕,您要是覺得我心里有鬼,不如就一槍崩了我吧,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他隨即閉上了眼。 這招以退為進用在這里比較恰當,徐征也料到了這張嘴如今是撬不開什么東西的,還得讓他自己暴露出馬腳來,于是便換了另外一種策略。 他一邊用手撫摸著青年的眉峰、淚痣,以及有些微紅的耳根,一邊似情人呢喃地說道。 “日子太無聊了,我怎么舍得殺你呢,”徐征這句話幾乎在貼在他耳朵旁邊說的,“你替我好不容易才殺了費龍,等于是為我除去了徐炳文的一臂……寶貝,想要我獎勵你什么呢?” 氣氛因“寶貝”這兩個字的驟然下落而變得曖昧起來,方無緒不由得像被催眠似的想起了十天前的那個晚上,他們第一次肌膚之親,徐征醉酒后,邊咬著他的耳根邊叫他寶貝,像是在叫此前的所有露水情人一樣叫著他,但他卻聽得入了迷,聽得情難自禁地,聽得來不及防備就為他打開了他身體的每一寸。 他那時就已得到了滿足,甚至在那一刻產生了不該有的念想。這念想本來只是零星半點,假以時日,便會慢慢淡去,變得再也看不見。可誰知十天以后,他們兩人以這樣的姿勢躺在一起,徐征壓著他,又叫起了這個名字,恍惚間舊夢上演,朝花夕拾,打碎了他一貫的自持與自制。 “徐先生,我是拼了命為您殺的費龍。”方無緒的睫毛輕顫,恐怕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的身體和氣勢都開始軟了下來,像是在訴委屈,“我用七天時間布了這個局,從他來之前,到他死之后。” “我狙死他的時候,他正摟著女人睡覺,我開了消聲器,血順著他的額頭向外慢慢地靜悄悄地流出,還打濕了那個女人的胸脯。” “我第一次殺人。”他說。 很奇怪,這些本該對著警隊謝滔說的臥底心語居然毫無保留地先講給了徐征聽,大概是因為他摟著自己,叫了一聲“寶貝”所引發的情感傾露吧。 “好孩子。”徐征哄道。 方無緒努力了一周的狙殺行動,就在‘好孩子’這句簡短的褒獎中得到了自我價值的完全升華,他甚至想到了孫默,之前在檔案袋上看到他身手不凡卻甘于聽命于徐征,那時他還在疑惑究竟徐征手上留有什么孫默見不得人的把柄,現在卻不禁開始揣測:是不是也是因為徐征給予他的誘哄勝似任務完成后的自得呢? 這個男人有一種心甘情愿為他效忠的魔力,他真想摟著他的脖子去吻他,可還沒等他的唇貼上他的唇,就被徐征偏過頭不動聲色地拒絕了。 氣氛于是又慢慢回到了剛才的那種沉寂之中。 徐征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話,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青年的屁股,“你既然想投身鴻門,就應該明白道上的規矩…要敢反水,不管逃到天涯海角,刑堂的人都會把你捉回來千刀萬剮。” “不管你是哪條道上的人,要是敢背叛,就只有死路一條。”他輕輕說道,卻字字重如千鈞。 這兩句話,也就表明了,他現在可以進鴻門了。 “費龍死了之后,他手下的勢力,你想辦法拿過來…后來居上,是你殺了他,這些勢力,合該歸你。” “如果你有命消受的話。” “徐炳文可不是一個善茬。” 他簡短地提醒道。 “是。”方無緒回答道,他這會已經漸漸冷靜了下來。 徐征抬了抬手,話題就結束在此刻,該走的人該走了。方無緒扣好了散亂的扣子,道了聲先生晚安后出了門,女傭領他去了客房休息。 但他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