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
薛禮向來愛熱鬧,當即要拉著兩人游玩,畢竟是孩子心性。 謝必安初見薛禮時,渾然看不出眼前小孩已有三千歲。一晃數千年過去,輪轉王仍是這副稚童模樣。其他九殿閻羅也就這么寵著他,卻也從不讓他走出地府。滄海桑田,他守著輪回殿,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只是日子未免無聊了些。”薛禮撐著臉,唉聲嘆氣道。 聽說輪轉王在萬年前,也曾是一位行事恣意,令人聞風喪膽的閻君。只是不知發生了什么變故,才成了今日的模樣。 “小閻君殿下。”此時一名身著絳紫使袍的陰使走進來,行禮道。 他一禮畢,方看到身側兩位無常,微微愣了下,也微笑著行禮:“兩位無常大人。” 謝必安朝他點了點頭,顧無求則是一言不發。這是薛禮身側的陰使,往日輪轉殿大小事宜,幾乎都要經由他手。 薛禮抬頭看了他一眼,倒是冷淡:“哦,你回來了。有什么事么。” “不好了,小閻君殿下。”他雖是這么說,卻仍不緊不慢,臉上尚且帶著淺淡笑意。 “嗯,你說說。”薛禮百無聊賴地趴在桌上,擺弄著前兩日孟女送他的手工木制小魚。 他聽說凡間的河里,有一種叫做“魚”的生物,長得便是這般模樣。瞧著古怪,可看久了,也覺得可愛起來。不像地府,偌大一條忘川河,載滿的只有怨氣與惡靈。 “丘四娘將萬清搶走了,押送萬清的陰差沒攔住,讓他們逃了。”或許是有所預料,他接著解釋道:“就是十年前,來搶生死簿的那個。” 謝必安有點印象。十年前,一名狐妖將自己偽裝成鬼魂,趁鬼門大開之際,偷偷潛入了地府。 并不是沒有代價。 她修九尾,便在那時自斷一尾,帶著一身死氣進了鬼門。 聽說,是她上輩子的情郎投胎轉世,她去尋他,卻發現自己曾經的情郎不再認她,甚至畏她。 她心有不甘,不知從哪聽了流言,說是轉世之人,若見了生死簿上的前世判詞,就能恢復前世記憶。 這狐妖也是傻。先不說真假,地府兇險,哪是尋常精怪能入,她便這么義無反顧地斷了一尾,白白廢了千年修行。 薛禮的眼神頓時清明起來:“哦……是她啊,這會她又怎了。” “前些日子,萬清與鎮上一戶清白人家定了親,她與萬清起了爭執,失手殺死了自己的情郎。許是執念發作,又追來了地府,從陰差手里奪了他。” “這會幾殿閻王連著判官都忙著,兩位無常又受了傷,倒叫她鉆了空子。” “是被帶去凡間了么?”薛禮問道,見陰使點點頭,他眉間喜意橫生:“蔣子文他們正忙,四位判官也脫不開身。必安,無求,走,我們去凡間玩……不對,去凡間抓鬼去!” 陰使攔住薛禮脫兔般的動作,溫柔笑道:“小閻君殿下可不行。” “秦廣閻君指名了,要兩位無常大人去。” 謝必安并不意外。 他與黑無常,日后是要相伴千萬年,共事千萬年的。 只是雙方都不知各自脾性,現在便是磨合的最好時機。秦廣王偏心他,也擔憂新來的無常使與他相性不合,如此,也算作試探。 他自是應下了,卻不想顧無求開口道:“便由我去吧。白無常受了傷,應當留在地府,好生休養才是。” 輪轉陰使道:“也可以。只怕白無常大人并不這么想。” 謝必安頷首道:“我在地府歇累了,這回去一趟凡間,權當散心便是。”他眉眼含笑:“謝過黑無常美意。” 顧無求面具下的眼眸凝了他一瞬,復撇開眼,低低“嗯”了一聲。 “走罷。”謝必安搭上顧無求肩膀,感受到他身軀微微一震,“我見你上次乘了陰陽轎去凡間,該是不知道鬼門如何走吧?” 顧無求輕輕點頭。 “那我便帶你走一趟。”他言笑晏晏。 辭別了輪轉王,也辭別了輪轉王殷切不舍的眼神,謝必安拉著顧無求,越過往生門,一頭扎進了黃泉路。 一路上,兩人靜默無聲。還是謝必安開口道:“我倆對彼此也不甚了解,不若聊聊?往后還要一起共事,還是多熟悉為好。” 顧無求看他一眼,便是默認了。 “入了地府,除卻那些陰魂過客。若我等這般的,算是自斬前塵往事,從此再無瓜葛。雖說輪回轉世后,過往也跟著消弭。可輪回不熄,生生世世,總歸有個微渺念想。黑無常在陽世,就無掛念之人么?” 顧無求僵硬答道:“并無。” “就不曾后悔么?”謝必安奇道。 “未曾。” “如此。黑無常心智堅毅,我卻不像你灑脫。”謝必安垂眸看著黃泉路上的荒涼大地,“我后悔過。” 一時間,空氣乍然飄冷,再次沒入之前的沉默當中。 直到出了鬼門。 深夜寂寥,偌大一個郢州,家家戶戶皆陷入沉眠。 “這狐妖看來知道會有陰使抓她,藏得頗深。”謝必安閉上眼,查探郢州內的陰氣,說道。 顧無求寡言。隨意巡視一圈,他微微張唇,兩只惡靈便從他口中竄出,瞬間漲成軀體巨大的兩團黑霧。 “去。”他道。 兩團黑霧激烈地掙扎了幾下,像是想將眼前的顧無求吞吃入腹,很快又恢復平靜。它們在半空中盤旋了一陣,兀然轉身,向著南方疾速飛去。 謝必安見狀,微微愕然。 “你……在體內植鬼?”謝必安滿臉不認同。他以招魂幡為媒介,將可供驅使的鬼靈拘于幡內,饒是如此,也吃盡了苦頭。 他從未見過如顧無求這般,以己身為媒介的。以身飼鬼,靈力雖強,卻也極其容易遭到反噬。 “嗯。”目送兩團鬼靈離去,顧無求淡淡應道。 “走吧,它們找到了。”他下意識向謝必安伸出手,又很快縮了回去。 謝必安看著那兩只鬼靈,微微皺起了眉頭。他轉過身,看著顧無求,道:“它們生性兇猛,不好控制,你且小心為上。” 面具下,那薄唇微微勾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