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別動。” 孟女呵道,端著藥湯跨步走來,摁住了謝必安將要起身的動作。她將藥湯端給謝必安,靠在床架上,雙手抱臂,輕聲斥他:“你看你,不過是去降服些小鬼,卻將自個弄得這般狼狽。” 她看謝必安小口喝那碗苦藥,眉頭也不皺一下;想他年歲不過千載,終是不忍苛責,搖頭道:“罷了罷了。你重傷之事,我已稟明十殿閻羅。這些日子,你哪也不要去,先將身子養好些再說。” 謝必安喝藥的手一停,茫然抬頭,道:“可接引亡魂之事……” “這你不必擔心,自有人接手。”孟女漫不經心地敲著昆侖杖,回道。 “那便好。”他木訥地點點頭,無意識地用湯匙攪動藥湯,直將苦澀的黑藥汁攪得愈發混濁,謝必安又開口問道:“怎么不見那個,送我回來的人? “他在這守了半個晚上,剛走不久。” 謝必安低下頭,看著自己映在藥湯里搖晃的臉龐:“孟女,你知道他是誰么?”他的眼睛漸漸染上了一層薄霧:“我好像認識他。” 孟女微微怔神,復輕輕笑了:“那你下次,便自己去問問。” 謝必安低著頭,若有所思。忽而,他掀開被褥跳下床,整個動作如行云流水,將孟女看得一愣,嗔怒道:“方才還讓你歇著,這會又起來作甚?怎么,真當自己好折騰?你身上存的這點靈氣,莫說碰上厲鬼了,凡間那些三腳貓道士都能將你收了。” “誒,誒,你去哪啊?”孟女在身后使勁喚他。 “去看他。”謝必安道。 如今正值中元,萬鬼傾巢而出,饒是地府,也難免受到波及。范無救他空有一身千年厲鬼修為,卻洗去了怨氣,在其他鬼的眼中,便是難得的大補之物。 謝必安剛一踏出孟女居,便見地府上空黑壓壓一片,萬鬼嚎哭。那些鬼遠遠見了謝必安,像是忽然有了主心骨,接連用靈軀拼命撞擊地府護法大陣。 前一只剛被法陣灼得灰飛煙滅,便立刻有后一只補上。前仆后繼,無窮盡也。 謝必安穩了穩心神,加快腳步,往自家小院走去。 “他早就——你,怎么不聽人說話便走了!”孟女咬牙道,也起步跟了上去。 她心情不明朗,抬頭見那些鬼猖狂撞陣,哭嚎聲吵得她心煩意亂,于是她衣袖一揮,一道濃郁精純的靈氣飛出,瞬間將那些惡鬼斬殺了一成,卻并未損傷陣法半分。 “送你們早入輪回。” 回過頭,謝必安的背影越縮越小,她無奈地嘆口氣,快步跟上去。 謝必安推開門。 院落里空蕩蕩的。往日里總在等待的那個身影已經消失了。 謝必安往里走,推開他住的那間小房。 很干凈,干凈得仿佛從未有人住過。 那個房間也是。很整齊,整齊得好像從未發生過那件事。那張紅木梳妝凳,安安靜靜地站在角落里,像個嬌羞矜持的少女。 “他早就離開了。”孟女一副姍姍來遲的模樣,輕描淡寫說道。 “他去哪里了?” “嗯,誰知道呢。他不在地府,興許是偷偷鉆了輪回臺,也說不定。” 謝必安的手緩慢而用力地攥緊。 若范無救真進了輪回,自是再好不過。如若不是……只怕兇多吉少。 海,灰藍的海,平靜無波的海。 輕輕地,吹來了一陣風。 海面微微皺起。 風愈來愈大。 海水肆意翻涌,吞天巨浪拍打海岸。 那些被塵封海底的舊事,也在此時,被浪無情翻出。 ——“什么人?竟敢攔三皇子的輦車?” ——“殿下,是個小孩。” ——“什么賠償?你這混小子,可別得寸進尺了!” ——“你——!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好了,畢竟是個孩子。”他掀開車簾,笑意盈盈的,“你們莫為難他。” 他走下馬車,干凈的大手毫無遲疑,溫柔地將小孩扶起。小孩許是多日未洗澡了,頭發卷成一團死結,渾身散發出一股濃烈的酸臭味。 “殿下,你身子尊貴,怎可屈尊去攙扶一介市井流氓!” “阿六。”他輕聲呵他,那名侍衛頓時不敢吭聲。 小孩見了他,心知眼前之人非富即貴。伸出手,那一雙黝黑的大眼睛炯炯有神,“我要錢。” 他啞然失笑,“小友,不知你要這錢做什么?” “吃飯。”小孩的手并未收回,“給我錢,我就走。你這種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應該不想被我這樣的人纏上吧。” 他伸手擦去小孩臉上的灰,又問他:“年歲幾何了?” “什么?”小孩聽不懂,疑惑地看向他。 他微微一笑,問:“你幾歲了?” “十三歲。”小孩回道,“我懂得可多了。你撞了我,就得賠錢。” 十三?眼前的小孩瘦骨嶙峋,看上去倒更像是八九歲的模樣。 “十三歲,該是進學堂的時候。”他低聲說。 小孩有些不耐煩了,道:“你廢話那么多,到底給不給錢?你若是不給,我就賴死你了。” 他哈哈一笑,站起身,拍了拍小孩的頭,道:“我不會給你錢。你且莫激動,我與城中承德書院的顧先生是為舊友,你若是愿意去他那念書,費用由我來出,如何?” “讀書有什么用,又填不飽肚子。”小孩嘟囔道,卻是暗自心動了。 他又摸了摸小孩的頭,轉身上了轎子:“你若是想開了,便去書院找他。” 話落,他囑咐左右:“走罷。” “等等,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框我?”小孩大喊道:“你信甚名誰?我怎么才能再找到你?” “三年后,你若是學有所成,便在除夕那晚,到江臨城望鄉橋下等我。”輦車漸行漸遠,他悠悠的聲音傳來。 “你不能騙我,你要是騙我,我就算死也賴上你了!” 謝必安本以為那不過是戲言一句。 卻沒想到三年后,真有癡人在除夕夜里,望鄉橋下苦苦等待。 暴雨下了三天三夜,那人便等了三天三夜。 就在第三天,他被泛濫的洪水沖走,輕易奪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