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夏坤整整衣領,他的全名叫夏坤斯賓塞十七世,身邊的金發男人臉上蕩漾著得意的笑容,全名韓尼阿茲羅尼親爵,應該是阿茲羅尼吧,現在的這些有錢人名字太復雜,夏坤記不清,他才剛接受自己夏坤斯賓塞這個名字。 兩人站在韓尼家的車庫前,鐵黑色大門緩緩開啟,當兩扇門向外開到夾角呈45°,內部的墻壁和地面一同亮起溫和的白光,夏坤看到里面停滿各式各樣的懸浮車,不過并沒有多少感觸,他家里也有。 倒是有那么幾臺外形分外惹眼,韓尼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親熱地說:“你不是嫌我的飛行器太矮坐著不舒服嗎,我買了兩臺新的,去年是新的,今年都舊了,不過這個尺寸可以在里面走兩步了。” 夏坤不舒服地別過頭,隨著韓尼的力道往車庫中走去,來到那兩臺新的飛行器前。這幾臺飛行器明顯比周圍的懸浮車大很多,沒門沒窗連道縫都沒有。 最左邊一臺黑灰色、呈三角流線型,比兩人的個頭矮一些,是舊的飛行器,還有兩臺都是不規則的橢圓形,尾部壓扁縮小,比他們高出一個頭,而且只有這兩臺是浮著的,車的底部離地面有十公分距離,這讓夏坤感到很神奇。 韓尼笑著湊到他耳邊道,“知道這玩意兒多貴嗎?” 他比出四根手指頭嘚瑟地說,“我為了買它倆當掉了三十幾臺車,它的內部動力系統是星石做的,質量輕飛得快,啟動加速度的上線你無法想象。當然在市區不需要這種加速度,太危險,不過這是能進太空的。” 夏坤跟著韓尼坐上飛行器,綁上安全帶,出發去地面找樂子——韓尼是這么說,還故意用輕浮的口吻。據韓尼說以前他們常一起去地面找樂子。 夏坤調出顯示著外界圖像的全息屏,把紛雜的參數劃掉,剩下天國燦爛壯觀的面貌。車輛架勢的軌道像一條長蛇般蜿蜒向一望無際的遠空,一艘艘懸浮車像光子般迅速超過他們圓鈍的飛行器,留下一道道彩色的殘影。 這樣的軌道縱橫交錯,往上、往下一層層地分布,如同蜘蛛網般遍布視線所及的天空,軌道上的懸浮車就像無數穿梭的飛星。 有些軌道上只有單條木梭狀的列車,很長很長,比他那個時代的任何一條地鐵都長。這是這個時代的公共交通設施。 而這樣朱羅密布的“蛛網”之間,聳立著巍峨壯麗的超現代巨型建筑,支撐這些建筑的是一根根埋沒在云層中的“定海神針”,以此為支柱建造的城市是分層的。一根神針所延展的建筑能夠住上百人,兩根神針就能撐住好幾層巨大的廣場。 這一切都被明艷的太陽照射得熠熠生輝,這是一座金黃的空中“森林”,面積有大半個地球這么大。從宇宙中看,這些聳立的巨柱和柱子上開出的未來建筑讓地球像是一個表面插滿了釘子的怪物。 這就是人類的居住地——天國。 夏坤在生前是個實習的大四學生,拿著不到最低收入線的工資,干著996的禿頭活。 不出兩個月,他這個普通家庭出身、考上個二本、沒談過戀愛、沒靠山沒人脈的小基佬就徹底認清了校園烏托邦和真實社會之間巨大的鴻溝。 原本的人生規劃破碎,實習結束,他陷入迷茫,感到生活無味,原本五彩繽紛校園生活褪色暗淡,一個平庸的失敗者的前景在向他招手。 但這也并不意味著他想死。 夏坤甚至不記得自己前生是怎么死的,也許沒死,直接就穿越到了這個未來世界,靈魂附身在一個名字不同、長相不同、年齡不同的男人身上。 這男人有著一張中西混血的俊美臉龐,一米九的身高,黃金比例的身材,烏黑的頭發長到腰際,不過被他剪了,衣柜里還都是古今難辨的長袍。 后來他發現這個時代的人顏值都很高,即使如此他的相貌也比普通人出眾很多——并且有錢,他非常有錢,從名字就知道,是個世襲的貴族。 而身邊的韓尼比他還有錢,家里經營著首屈一指的生物科技公司,父親是這個世界第三富有的人。 韓尼金發碧眼,卷曲的頭發半長不短,是個純正的日耳曼美男,但韓尼說他有八分之一的蒙古利亞血統,四分之一的歐羅巴血統,還有一點點尼羅格血統,金發碧眼只是個人審美愛好。 夏坤能理解,他專門搭乘列車去各種公共場合觀察過天國人,在普通人中沒見過純白人。這是一個大融合的世界,人們都是混血長相,臉孔比亞洲人的扁平寡淡更深刻,比歐洲人的高鼻深目更柔和;膚色不黑也不白,健康的顏色;都保持著運動習慣,每天射入足量的蛋白質和維生素,女的普遍一七零以上,男的一米九兩米也不在少數。 所有人都維持著強健、平衡、統一的美麗外形,臉上蕩漾著幸福平和的善意。 顯而易見,這是一個物質極大豐富的時代,雖然也有窮富之分,但人與人之間生活質量的差距并不大。 法律規定每天工作時長三到六小時,做四修三。很多從事著藝術、科研、靈修等等創造性工作的人就無所謂工作時長了,有的是挖空心思晝夜不眠撲在事業上的。一個重大的問題反而是怎么讓這些工作狂保證作息規律,不要過度勞累。 為此推行的全民健身就相當必要——不能什么都靠醫療手段解決,那會讓人類失控。 這是下一個話題:雖然夏坤覺得自己原本的身體沒死,但這個身體的主人確實已經死了,否則他的靈魂也不能鳩占鵲巢。 ai說夏坤斯賓塞在喝醉后強行手動駕駛車輛,和另一輛懸浮車相撞。他們的車身都是金屬納米材料,原本夏坤斯賓塞能相安無事,但在車輛側翻后他又強行開門下車,就這么被飛來的懸浮車削去了腦袋、身體拍成rou泥。 所以現在的夏坤斯賓塞差不多就是一搜忒休斯之船,除了大腦其他都已被更替,連靈魂也不復存在。說明現在的醫學技術已經發展到這種能夠起死回生的程度了,過勞什么的不是個事兒。 這似乎是一個無比美好的時代,但在某些方面讓夏坤無法接受。 比如大多數人穿著打扮都很無趣,似乎沒有追求個性一說;比如他所見到的人群都是“分幫結派”的,男人和男人呆在一起,女人和女人呆在一起,也有混合的,但是男女間都保持著安全距離。 醫學發展使得人類壽命和維持年輕的時間大大延長。在街上,一眼望去幾乎都是身強體健的青壯年,老人很少,像他的祖奶奶137歲了看著也不過40來歲。聽說活到150的人會突然老去然后壽終正寢,夏坤總感覺像是陰謀,那如果有人能活到151呢? 街上不光沒有老人,也沒有孩子。帶著小孩的三口之家完全絕跡,應該說,傳統的家庭概念已不復存在。 夏坤倒是在外見過幾次小孩,廣場和博物館里一大群聚在一起,由看顧員代領著玩耍參觀。周圍的成年人看著這些孩子,臉上是宏大的博愛情懷,因為這個時代的孩童屬于全社會,不屬于個人。 而且更匪夷所思的是,性愛和生育這種基本生理需求也被授予宗教式的神圣地位,成了人們一生中最崇高無上的體驗。 每一個男女都在規定的時間段內zuoai、生育,這樣的機會有兩次,分別是十八歲和二十六歲,個別為社會做出杰出貢獻的優秀青年能在35歲之前獲得第三次生育機會。 適齡的男女在受孕到生產的這一年里可以自由zuoai,生產完畢兩人結束關系,重回陌路。由此,平常人們常吃一種抑制性欲的糖果。 到了適齡期,對象的選擇是十分倉促的,不過無人抱怨——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事情,哪怕放一只豬,只要自己的生殖器能和另一個個體結合,人們都會感恩戴德。 而出生的孩子第一時間就被帶到嬰兒房中,從此和親生父母斷絕聯系,在第一次適齡期到來前都由政府和集團統一撫養。 在聽完ai的介紹后夏坤情緒失控了,在他看來這屬于反人類。要知道這具身體的主人是有父母的,還有爺爺奶奶祖父祖母,族譜上十七代夏坤斯賓塞和其家庭成員都記錄在案。所以普通人的生活怎么能是這樣? ai那溫和的語氣頭一次變得疑惑:“怎么了?這已經持續上百年了。” 具體幾百年夏坤不知道,在這種制度出現之前的歷史都已無從查找。這個時代的人心甘情愿禁欲,似乎人類從猿人時代走來,到社會成型時就已經是這樣一般的自然。 但夏坤知道不是! 除了這,還有另一件叫夏坤嘔心瀝血的事情,那就是天國沒有動物(這不準確,因為夏坤在某些場合見過被人馴養的貓狗小豬小熊小猴子,但天國人不管這些生物叫動物,他們管它們叫孩子),植物也很少,只在房屋室內用作觀賞。 那食物的來源就成了讓夏坤困惑的問題。他特意去市場上看過,都是合成食品,沒有餐廳,只有飛來飛去的路邊癱,也是合成食品。同時售賣一種制味劑,進餐前吃一顆,再吃那些綿軟松垮的寡淡合成品就會變美味了。 于是怎么著!他們夏坤家族的餐桌上各種山珍海味、珍饈饕餮應有盡有,他都不知道這些是怎么來的,也許是偷偷從地上抓來的。 如果他穿越成這個世界的一個普通公民,估計能活得開心滿足,比在原來的世界好一百倍,就像現在的大多數人一樣。但他是一個身體里住著遠古平民靈魂的貴族,對性欲和食欲的剝奪是他見過最隱秘最齷齪最惡劣的壓迫和不公。 這讓他想起不久前自己付出除去吃喝拉撒睡全部的時間干活、被人呼來喝去使喚又看著使喚他的人整天摸魚早早下班,最后他的薪水卻只有別人的六分之一的那種無力和窒息感。 不到一個月,他對這個名叫天國的夢幻之城那初來乍到的好感化作泡影,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讓他覺得自己是一只茹毛飲血的禽獸。 他在錦衣玉食的無所事事中對下面那片被云層遮蓋的土地生出了難以割舍的情愫,他想念陸地和海洋,想象高山和低谷,他想念大地。 這時,那個讓他不想理會的紈绔弟子好友來找他,對他說:“別窩著了夏,跟我到下城找找樂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