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密會
鐘如一走進裝潢得金碧輝煌的凱旋沐浴城之時,墻上的時鐘剛剛指向八點,寬敞而氣派的大堂里除了兩個保潔阿姨正在懶散的清潔著地板,除他之外別無第二個客人的身影。 工作了通宵的前臺小姐吝嗇得甚至連一個職業化的微笑都懶得擠出,眼皮抬都不抬的對鐘如一說:“我們打烊了,下午四點再來。” 鐘如一好脾氣的笑笑,從兜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放到前臺桌上,“我訂了106的包廂,請問往哪邊走?” 前臺小姐這才強打精神的抬起頭,目光飛快的瞥了一眼不遠處的監控探頭,伸手不著痕跡的收下這粉色鈔票,沖著鐘如一近在咫尺的俊臉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您貴姓?” “免貴姓梁。” 前臺小姐手指飛快的在鍵盤上噼里啪啦的一頓敲打,大概是在確認包廂的預留信息,不消片刻就遞給鐘如一一張金色的房卡,笑靨如花的站起身指了指大堂噴泉的另一邊:“您往右拐走到盡頭就是106號包廂了,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 鐘如一接過這張金色的卡片,深邃而多情的眼眸彎了彎,“多謝。” 穿過鋪有厚重地毯的走廊,一字排開的都是門把上掛著“請勿打擾”牌子的VIP包廂,跟二樓開放式的按摩休閑區走的是不一樣的路線,除了腰包鼓鼓、出手大方的闊佬以外,能在一樓預留VIP包廂過夜的也只有來得勤、靠得住的熟客了。 伴隨著“滴——”的一聲刷開了106包廂的房門之后,撲面而來的冷空氣中夾雜著一股理療、推拿店慣用的香薰味,鐘如一不大喜歡這股讓人昏昏沉沉的甜膩香氣,卻還是反手合上了門。 他沒有開燈,墻邊厚重的米白色窗紗層層放下,卻還是擋不住外面明媚的陽光,借著穿過窗紗的朦朧日光,他依稀可以看見房間里乏善可陳的擺設,兩張單人床簡單的用屏風隔開,墻邊古香古色的鏤空柜子上琳瑯滿目的擺放著一些精油以及推拿的工具。 靠門的這張單人床上潔白的床單鋪得整整齊齊,看不到一絲褶皺的痕跡,鐘如一一屁股坐了上去,抬手便拉開了床邊觸手可及的柜子上幾個精巧的小抽屜,映入眼簾的自然是那些見不得光的助性小道具,他啼笑皆非的略過那些尺寸驚人或是奇形怪狀的仿真玩具,目光落在那一盒盒量販裝的廉價避孕套上。 鐘如一拿起一盒避孕套搖了搖,鼻子里發出一聲嗤笑,很快便拆開盒子掏出一只手機,長按開機鍵之后,屏幕亮起的一瞬,接連跳動提示的除了零零散散一些廣告短信以外,還有數百條未接來電。 他用布滿薄繭的指腹緩慢的滑動著手機屏幕,被手機幽幽熒光所映照的臉孔上再也尋不見先前那般玩世不恭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沉默的表情。 仿佛翻不到底的來電記錄里,大多數都是來自于同一串熟悉的號碼,鐘如一閉著眼睛也能背出這串手機號碼,哪怕是過了一年、兩年、三年……他都依舊爛熟于心、倒背如流,只是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的去撥通這個號碼,至少現在不能。 通訊記錄里最近一次未接來電顯示的日期是一年前的六月二十日,而手機里的語音信箱也提醒著他同一天還有一條語音留言。 鐘如一點開了語音留言,從揚聲器里傳出的除了電磁波“滋滋——”的干擾音還有男人平緩的呼吸聲,在這寂靜的包廂里顯得格外清晰可聞,仿佛房間里還有第二個人似的,鐘如一甚至都可以想象得出男人拿著手機靜默的側臉,他等了很久,久到屏幕上的進度條都快要滾動到終點,就在他以為男人什么也不會說的時候,只聽見揚聲器里傳來很低很低的一聲“生日快樂”。 鐘如一垂下眼簾,一時之間竟然有些恍惚,輪廓深邃的臉龐上浮現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糅雜著些許憂愁,深沉而溫柔,宛如午夜海邊帶著潮濕觸感的夜風,就連呼吸里都彌漫著一種浸入骨髓的孤獨味道。 手機亮起的屏幕漸漸地在他掌心變暗,眼前模糊的景物也隨之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低低的嘆了一口氣,與之交錯在房間里響起的還有另一道刻意的咳嗽聲,鐘如一渾身的肌rou一下子就繃緊了,他握緊了手機,另一只手快如閃電的掀開了隔斷在狹窄過道里的屏風—— 只見披著浴袍的中年男人面不改色的從單人床上坐起身,審視的目光將鐘如一從頭到腳的掃視了一遍,這才似笑非笑的沉聲道:“觸景傷情也不是你這樣子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鐘如一緊繃的身體在看清中年男人熟悉的面孔之后不由放松了下來,他嗤笑一聲,一屁股坐回單人床上,“師父你還是這么愛開玩笑。” 梁文禮不置可否的笑著搖了搖頭,靠在床頭細細打量著愛徒許久不見的臉龐,突然伸出寬厚的手掌,問道:“東西呢?” 鐘如一挑了挑眉,看不出來是真不知道還是明知故問,“什么東西?” 梁文禮眉頭一皺,哪怕是披著浴袍也遮蓋不住他渾身上下透露著的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壓感,在紀律部隊里待了這么多年,像鐘如一這樣不守規矩、目無尊長的異數他就沒有碰到過第二個——不過當初他不也正是看中對方這股桀驁不馴的勁頗有幾分自己年輕時期的影子才幾番試煉決定好好培養的嗎? 對于他而言,鐘如一就像是自己親手栽下的一根樹苗,他看著他抽枝發芽,蓬勃生長,然而歷經風雨之后會開出怎樣的花朵至今卻還是一個未知數。 梁文禮也不是第一次當人師父,作為一個引導者,他深諳因材施教的道理,更何況他早就摸透了鐘如一這混小子吃軟不吃硬的脾氣,于是耐著性子繼續道:“別告訴我你留下自己舊手機的同時還搞丟了臥底日記。” 鐘如一聞言扯了扯嘴角,神態輕松的將掌心的手機拋到半空中然后又穩穩的接住,往來反復的樂此不疲。 梁文禮耐性極好,他布滿溝壑的臉龐上露出一個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神色,言語之間并沒有上級對下級的那種命令感,相反還苦口婆心的絮絮叨叨:“你留下聯絡用的手機跟‘老板’遠走東南亞,情況緊急,OK,我算你過。這三年里,你跟我聯系匯報情況的次數屈指可數,我也可以理解,但是如果連這三年間的臥底日記你都交不出來的話,那以后我要拿什么向上級證明你臥底期間的工作是不是符合守則范圍內的?” 鐘如一再一次靈巧的抬手從半空中接住手機,歪頭沖面對面而坐的梁文禮報出了一串郵箱地址,不等對方發問,他無奈的微笑道:“現在都什么年代了,難道你還指望我老土的繼續手寫臥底日記?” 很快他就滿意的看到對方一臉語塞的表情,笑嘻嘻的得寸進尺道:“梁Sir你也該跟上時代的腳步,充分運用互聯網的便利啦!話說我什么時候可以歸隊?盯著賀佳辰也有三年了,他并不是那個圈子的人。” 梁文禮搖了搖頭,意味深長的說:“就算他曾經不是那個圈子的人,難道你陪他遠走越南的這幾年,還不明白嗎?——他已經身在局中了。” 鐘如一眸光漸暗,當年同賀佳辰遠走他國的其中緣由太過復雜,并不是簡單的三言兩語就可以分析得一清二楚,他相信師父也不是不明白。在賀家當時四分五裂的形勢下,賀佳辰繼續留在海明市的下場絕對不會比自己慘死在游艇爆炸里的一家老小好到哪里去,除了循著他父親留下的一條暗線遠走高飛的避避風頭、韜光養晦,他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鐘如一還嘲笑沈放釣魚執法,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是他陪著賀佳辰、護著賀佳辰、眼睜睜的看著對方從一個揮金如土卻純白如紙的豪門闊少變成跟走私軍火販爾虞我詐、談笑風生的黑道新秀。 他本可以阻止這一切的,但是他卻沒有。除了師父放長線釣大魚的意思以外,捫心自問,鐘如一也并不能把自己其中的私心撇得一干二凈。 是他將賀佳辰從一心赴死的絕境之中拉了回來,重新點燃那樣絕望靈魂的生命之火,看著他從一個渾渾噩噩的行尸走rou重新變得嗔笑癡怒的有血有rou起來。 比起一個一心尋死的落魄少爺,鐘如一倒寧愿看到現在這個殺伐果決、自有主張的賀佳辰,他可不想再提防著對方在哪個角落用意想不到的方式自盡了,救人畢竟也是很累的,至少比殺一個人要累。 梁文禮又怎會沒有觀察到鐘如一臉上動搖的神色,突然問了他一個幾乎不是問題的問題:“魏崢嶸的死是不是他做的?” 鐘如一“嗯”了一聲,抬手揉了揉有些脹痛的額角,漫不經心的說:“出來混的,遲早要一命還一命。” “鐘如一!”梁文禮低喝了一聲,臉上的神色終于變得嚴肅起來,“你不要角色扮演得久了就忘了自己警務人員的身份,你要記住,你是我梁文禮派出去的臥底,而不是街頭巷尾拉幫結派、打打殺殺的混混!” 鐘如一哼笑一聲,聳了聳肩,不依不饒道:“Yes,Sir!那我可以歸隊了嗎?” 一臉慍怒的梁文禮頓了頓,冷靜下來,這才淡淡道:“暫時還不行,最近海明市不會太平,你得繼續幫我看緊了賀佳辰,你手機里我新裝了GPS定位系統,有任何情況都要第一時間聯系我。” 鐘如一露出一臉嫌棄的表情,不情不愿的將自己被改裝過的手機放進口袋里,幾乎是一針見血的發問:“不會吧?GPS定位系統?我看不止吧?師父你是不是順便還裝了竊聽器準備全天候二十四小時監控我這個不安分臥底的一言一行?” 梁文禮低咳一聲,臭著一張臉沒好氣道:“你知道自己不安分就好!回來了就要好好守規矩,聽我這個聯絡員的指揮,知不知道?!” 而后者則滿不在乎的擺了擺手,哪像是把他這個師父的話放在心上的樣子,啪嗒一聲關了門就大搖大擺的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