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也要看看身后有多少躍躍欲試的黃雀?,F在我心中最焦急的事,是你,小呆子。” 一聲溫柔入骨的小呆子,讓卓凌心都顫了。 他還能信江淮渡嗎? 他還能像從前那樣,把自己的一切交給江淮渡嗎? 江淮渡輕輕地從后面抱住卓凌,連人帶狐貍抱了個滿懷,滿足地輕輕嘆息:“小呆子……” 溫熱的氣息噴進耳廓里,卓凌癢得縮成一團,慌不擇路地軟軟說:“你……你騙我……嗯……騙我……” 江淮渡說:“小呆子,我們的孩子就快要出生了,他天命不凡,必然會引出很多麻煩。你自己應付不來的,聽話?!?/br> 卓凌看著自己圓滾滾的肚子,心里難受極了。 他原本曾想自己殺掉肚子里的孩子,因為他不想再喜歡江淮渡了,更不想再給江淮渡生孩子。 可他的孩子,乖乖在他肚子里,卻被所有人說成是鬼胎,要趕快殺掉。 他心中忽然涌上了一股悲愴的不舍。 他不信,他不許別人殺掉他的孩子。 可卓凌心中到底是慌的。 他害怕孫大夫和皇后娘娘說的是對的,他害怕十月懷胎之后被一只怪物撕破肚皮。 他害怕,他……他心里那么那么的害怕啊…… 怎么舍得讓江淮渡離開。 江淮渡緊緊抱著卓凌:“小呆子,如果找不到你了,也只能一個人在雨夜里發抖,很可憐的?!?/br> 卓凌摸著小狐貍,眼眶漸漸紅了。 江淮渡說:“小呆子,跟我回家好不好?去個安全的地方,生下我們的孩子?!?/br> 卓凌低著頭,哽咽著沒有說話。 這一夜,細雨綿綿。 江淮渡終于在夢中抱住了他溫暖柔軟的小呆子,好好地睡了一覺。 第二天清晨,江淮渡睜開眼睛,卻發現卓凌已經不見了。 他匆忙沖出里間,看著桌上壓著一張字條。 江淮渡以為自己會看到卓凌留給他的信。 可桌上壓著的,卻只是一張揉皺泛黃的舊紙,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一行熟悉的字:“鄴州興安府,江淮渡?!?/br> 那是他……那是他一夜風流之后,隨手留下的戲謔之筆。 卻被那個小呆子揣在懷里,認真地珍藏到現在。 江淮渡心中有愧,愧不能言。 他著急地想要快去追到卓凌,又被卓凌前所未有的決絕撞得肺腑生疼。 怎么辦? 他到底該如何做,才能把他的小呆子帶回家,好好寵一輩子。 江淮渡心中紛亂,捏著那張字條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齒。 忽然,一陣清風吹過,似雪的白羽飄飄揚揚落下。 江淮渡收起眸中的痛楚,漫不經心地開口:“何事?” 白衣少年從風中走來,躬身行禮,雙手捧起那支翡翠簪子,面色凝重:“主人,查清楚了?!?/br> 江淮渡微微皺眉:“查到什么了?” 他把簪子交給鳥部去查,只是想知道卓凌的家鄉究竟在何處,看看能否幫那個無家可歸的小呆子,再找到失散多年的親人。 可為何手下的神情會如此古怪? 白衣少年低聲說:“主人,這支簪子的玉料,出自長夜山?!?/br> 江淮渡心中劇震:“你說什么?” 白衣少年說:“長夜山鬼怪群居,已經地動數次,原先的地貌也不可靠。但屬下走訪了長夜山邊界居住的幾位老石匠,他們說,這樣的玉料,要去長夜山深處始鳩部落的居住地才能開采到。始鳩部性情殘暴,不見生人,所以,這樣的玉料,長夜山已經兩千年未曾流出了。” 江淮渡說:“這支簪子的年歲,能查出來嗎?” 白衣少年說:“老石匠們說,這塊玉料離開巖洞,不出三百年?!?/br> 江淮渡猛地起身:“找到卓凌,保護他的安全,我要親自進長夜山?!?/br> 皇宮之中,暗影司中的暗衛來去匆匆,一夜竟出入了數十人。 葉晗璋批折子批到天亮,打著哈欠去鳳儀宮,才知道了這一夜的熱鬧。 他困惑不解地趴在自己皇后身上,打了個哈欠:“桐書,卓凌自己要走,便讓他走。反正他現在血液被污染,也不至于被想要潛龍譜的人盯著,你何苦夜夜緊張成這樣?” 沈桐書面帶疲憊之色,提筆寫著一封給曲行舟的密信,讓侍從全部退下。 葉晗璋心里不安:“桐書,出什么事了?!?/br> 沈桐書說:“卓凌懷孕之后,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潛龍譜,到底是何物?” 葉晗璋皺眉:“世間傳聞,那是一張通向許國秘寶的藏寶圖。” 沈桐書說:“按亂國史記載,許國覆滅之時,是一只異獸從天而降,帶走了許國最后一位皇子和許國國庫里的寶藏。但如果真如這般所說,那畫下藏寶圖的人,又會是誰呢?” 知道藏寶之地的人,必然就是擁有寶藏的人。 既然如此,他又為何要畫下這副圖,讓旁人去擾他的清靜呢? 葉晗璋臉色微變,沉思起來。 他并非愚笨之人,只需皇后稍一點撥,便明白了其中古怪之處。 暗影司來報,江淮渡幼時長在天水一樓,而潛龍譜也一直在天水一樓。天水一樓為何卻遲遲沒有用江淮渡的血解開潛龍譜,反而三推四阻,甚至讓尚且年少的江淮渡逃出了天水山,三十年來也未曾費力追捕。 沈桐書說:“陛下,你看這處。” 葉晗璋湊過去,順手把沈桐書攬進懷里:“這是何物?” 沈桐書說:“這是昔日許國皇宮祭司典器的碑文錄,講述了許國春秋二祭以及喪葬婚娶諸多大事。曾記某年春日,祭壇行反雌之禮,將小皇子斂改造為可孕之身。可那位小皇子卻并未為他的皇兄產下皇子,民間記載,小皇子曾入長夜山修行數年,乘龍而歸。但龍歸何處,不得而知。第二年,鄰國皇帝便收到了一份可長生不老的丹藥,因此延壽數十年,一百七十歲方壽終正寢?!?/br> 葉晗璋心中隱隱有了猜測:“以異獸心血元魂煉長生丹藥的法子,也有些混賬道士向朕叨叨過,朕聽著惡心,便都趕出去了。異獸……生子……長夜山……” 葉晗璋猛地一錘桌案:“卓凌腹中的鬼胎!” 沈桐書閉上眼睛,深深嘆息。 葉晗璋厲聲說:“來人,去查卓凌的身世!” 沈桐書說:“陛下,卓凌是孤兒,在天鴻武館養大。在他入宮之前,暗影司已經查過一百遍了。” 葉晗璋說:“繼續查,天鴻武館在何處收養的他,是何人決定的,卓凌這些年所有有過接觸的人,全都查清楚?!?/br> 沈桐書說:“陛下……你……” 葉晗璋狼狽地收斂起自己太過狂熱的表情,捏捏鼻子:“朕答應你,不去追什么長生修仙了,但這等事,決不能落入其他人的手中。否則,朕江山堪憂。” 他有句話沒說出來,但他知道皇后一定能明白。 卓凌腹中的孩子,絕對不能活下來。 無論是鬼胎還是異獸,對國家來說,都是極大的不祥之兆。 被全天下瘋狂搜尋的卓凌,一個人騎著小毛驢回到了興安府。 他快要生了,幾乎每一天,他都能感覺到孩子在他腹中躍躍欲試的興奮動靜。 昔日熙熙攘攘的江府如今已經空蕩蕩,或許是覺得江淮渡不會再回來,這里連個監視守衛的人都沒有。 卓凌推開小門,走進了江府中。 不過離開數月,這座精致奢美的宅子竟已顯露出了衰敗荒涼的模樣,看得人心里難過。 窗上的喜字還貼著,泛了黃,打了卷,江淮渡許給他的那三拜九叩,到底的落了空。 卓凌撫摸著自己的肚子,低低地和他的孩子說話:“他們說,你是鬼胎,是怪物,我……我不信……我一句話都不信。你只是……只是太倒霉了,還那么小,就中了那么多毒,真倒霉?!?/br> 小狐貍在他腳邊跳來跳去,似乎很喜歡這座荒草叢生的清靜大宅子。 卓凌輕聲說:“阿緣,你走吧,暫時……暫時不要來了,就去我們以前住的地方,等我好了,回去那里找你。走吧,快走吧。” 小狐貍精雖然略通人性,但到底是只畜生,茫然不知所措,緊緊抓住卓凌的褲腳唧唧叫著不肯松開。 卓凌無奈地嘆了口氣,蹲下身摸摸狐貍的小腦袋:“我又不是不要你,快走吧,過幾天,我就去找你?!?/br> 小狐貍淚汪汪地看著他,忽然狠狠在卓凌手指上咬了一口,飛也似地逃竄了。 卓凌苦笑著看著手上流血的傷口,喃喃道:“阿緣生氣了,它也不理我了。” 腹中的胎兒又開始不安地動著。 再過三天,就是他懷孕整整十個月的日子。 他的孩子,該出來了。 卓凌很笨,也有很多的私心??伤吹贸龌屎竽锬锞璧膽B度,他腹中的孩子,或許便是一只帶來天下打劫的怪物。 他想要他的孩子活著,可他,不能牽連到別人的性命。 卓凌解開自己的小包袱。 從前,他的小包袱里裝著泥人,裝著核桃,裝著小木劍,裝著他這一生所有值得眷戀的溫暖和快樂。 可現在,只裝著滿滿的炸藥。 這是他從暗影司武器庫里偷出來的霹靂炸藥,只需要米粒大的一點,就能炸的一個人血rou橫飛。 這滿滿一包袱炸藥,被他精心裝在了荒蕪一人的江府中。 炸藥裝滿整個江府,卓凌終于露出一點釋然的笑意。 他小心地揭下了窗上的大紅喜字,輕輕地疊起來,用油紙包了放在胸口,帶著最后一包炸藥跳下了湖中。 他知道湖底有個密道,他第一次追著刺客跳下湖中的時候,就知道了。 可他忘了問,也不知道,該怎么向江淮渡開口。 湖底的密道太隱秘,用力一拉便拉開了。 里面是一個向上走的樓梯,慢慢地走出了水面,小小的暗室里有蠟燭和火折子,還擺著些傷藥。 卓凌點燃蠟燭,靜靜地坐在暗室里的椅子上,等待分娩。 他思考了太久,終于想到了這個法子。 找一個足夠安全和隱秘的地方,靜靜地生下孩子。 如果生下來的,當真是滅世鬼胎,他便點燃手中的炸藥,與那個怪物同歸于盡。 他想要查出真相,他想要親手滅了天水一樓。 可他沒有時間了,他沒有時間,再陪江淮渡一起在這險惡的世道上走下去了。 卓凌在昏暗的燭火中從濕漉漉的衣服里掏出了油紙包,顫抖著手,輕輕展開那個泛黃的大紅喜字。 江淮渡,你說,要娶我進門,做正室夫人。 江淮渡,你說過要帶我回家…… 我回家了。 真的,回家了。 無聲的淚輕輕滑過臉龐,卓凌手指顫抖著,害怕自己撕破那個喜字,慌忙疊好重新放在了胸口處。 陰冷潮濕的湖底暗室,只有他自己,和一盞昏暗的燭光。 可卓凌一點都不怕了。 他在家里,陪著他的孩子。 在江府里的那些日子,原來已經耗盡了他此生所有的福氣。 夠了,已經夠了。 欺騙也好,傷害也罷,一切都已經無足輕重。 他坐在一間屬于江府的房子里,守著他來不及拜堂的大紅喜字,歡喜地流著淚,思念他溫柔的夫君。 這一生,他過得很好。 江淮渡踏入了長夜山。 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連肺腑中浸潤著故園的泥土氣息。 他……來過這里? 長夜山幾經仙魔動亂,山峰塌陷,地殼涌起,再也無人說得清里面究竟是什么模樣。 山中妖魔邪祟已經數年不見凡人蹤跡,紛紛隱在暗處,好奇地圍觀著。 江淮渡閉上眼睛,在一片荒涼的廢墟中前行。 一股無言的力量在指引他,讓他在陌生的山巒中找到該去的地方。 一日一夜,方行到長夜山深處,江淮渡看到了童年夢境中的那座祭臺。 高高的祭臺直沖云霄,祭臺下是堆積如山的枯骨。 那些尸體躺在這里,似乎已經有了數十年的時光。 江淮渡閉上眼睛,那些遙遠模糊的畫面在眼前凌亂破碎地閃過。 他看到了那場屠殺。 穿著鳳羽云紋的屠夫們沖進了部落的駐地,揮舞長刀砍殺著部族里的兄弟。 依舊拿著石刀木棍的部族,在利刃寒光下毫無還手之力,只能哀叫著,嘶吼著,等待著死亡降臨。 他站在高高的祭臺上,穿著酋長的幕布長袍,胸前掛著沉重的獸牙項鏈。 他太小了,還不知道該如何指揮部落應對這場屠殺。 只能呆呆地看著,望著,知道他的部落變成一片尸山血海,鳳羽云紋的男人拎著滴血的長刀,輕輕把他抱下了祭臺。 隔著遠山,他看到了千山之外的始鳩部落,那里仍舊有異獸盤旋在上空中。 始鳩部落……始鳩部落就在東南七十里的山谷中。 那里四季冰封,荒草萋萋,白骨遍地。 第十七章 江淮渡快步飛奔,沖向了他少年時曾遠遠一望的那片神秘鬼城。 可那里,卻也只剩一片荒蕪。 尸體,房屋,斑駁族徽刻在山崖上,是一只兇狠異獸展翅而飛的圖案,異獸背上坐著一個面目模糊的少年,滿身的珠玉金銀,昭示著他高貴的出身。 始鳩部落的族徽,畫的是傳說中許國覆滅時天降異獸帶走小皇子的奇景。 許國的小皇子……曾在長夜山中與巫恴部落共居數年……生下了……生下了一只異獸…… 鳳羽云紋……天水一樓……始鳩部落……潛龍譜…… 許國……許國后人…… 一系列繁雜的線索在江淮渡腦中瘋狂翻涌閃爍,漸漸地拼成了一張圖。 沒有潛龍譜,從來……都沒有潛龍譜。 天水一樓在三十年前攻入長夜山,屠殺巫恴部全族,帶走了年少的酋長之子養在天水山中。 后來,又攻入始鳩部,妄圖得到可以誕下異獸的許國后人。 潛龍譜,不過是一個騙盡天下貪心人 的幌子,天水一樓真正想要的,從來都是許國后人誕下的那只異獸! 卓凌……卓凌腹中的孩子……被孫鶴白診為鬼胎。 那個孩子……那個……那個孩子! 江淮渡瘋了似的沖出長夜山。 他一直以為卓凌是安全的,至少一個被污染的嬰兒,比起身負潛龍之血的他是安全的。 可他錯了,三十年來大錯特錯。 天水一樓靜靜等了三十年,終于等到了異獸誕生的那一天。 卓凌說,他見過言清澹,以前見過言清澹。 如此可疑之事,江淮渡卻被秦桑的存在擾亂了視線,以為天水一樓是在監視秦桑。 不是,秦桑不過是一顆早已暴露的廢棋,為何要身為副樓主的言清澹親自監視數年? 是卓凌,天水一樓早就盯上了卓凌!言清澹在京城等了數年,終于等到了一個機會,把卓凌送到了江淮渡身邊。 巫恴部與許國后人,再一次合為一體。 天水一樓布下的這盤棋,已然大局已定。 天下紛亂,暗涌將起。 可風暴的中心,卻靜靜地坐在江府昏暗狹小的暗室里,在臨盆的陣痛中痛苦地喘息著。 卓凌緊緊抓著身下的草墊,一陣一陣的劇痛漫延到全身,他無助地張著嘴,想要慘叫,卻已經習慣了在劇痛中保持安靜,只能絕望地溢出一些破碎的喘息聲。 痛……好痛啊…… 孩子……他的孩子……快要出來了…… 他的孩子……想要殺了他…… 卓凌忍著劇痛,顫抖著抓了一小塊炸藥抿在指尖,卻遲遲不忍引爆炸藥。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啊…… 那是他的孩子,是……是他為心愛之人懷上的孩子…… 卓凌一個人蜷縮在狹小的暗室中,痛得哀嚎痛哭:“江淮渡……啊……江淮渡……” 江淮渡一路策馬狂奔。 大雨傾盆,最后一場秋雨冷冰冰地澆灌著九州山河。 江淮渡心口一顫一顫地疼著,不祥的預感幾乎逼得他要發瘋。 去哪兒了? 他的小呆子到底去哪兒了? 胯下的馬累得口吐白沫,嘶鳴著摔倒在地。 江淮渡神情恍惚地看著遠方雨夜,被狠狠地摔了出去,落在了濕漉漉的草叢中。 大雨迎面而下,沖得他睜不開眼睛。 江淮渡倒在大雨中,發出絕望低沉的哀嚎。 他找不到那個小呆子了,哪怕他冒著讓煙鳥閣所有情報網都暴露的危險瘋狂尋找,卻再也找不到卓凌的消息。 天上地下,空空蕩蕩。 他的小呆子只留給他一封舊信,就懷著他的孩子徹底消失在了天地之間。 皇宮,魔教,武林盟,天水一樓。 誰都沒有卓凌的消息。 卓凌是許國后裔的消息瞞不了太久,很快,很快全天下都會開始搜捕卓凌。而江淮渡,只是一枚無用的棄子,只剩這淋漓秋雨,還在嘲笑他機關算盡的一生。 江淮渡顫抖著,緊緊握住卓凌留給他的那枚簪子。 “小呆子……你別躲著我……小呆子……求你……” 一陣輕盈的腳步聲從草叢里悉悉索索地鉆過來,毛絨絨的小腦袋嗚嗚地頂著江淮渡的臉。 江淮渡驚愕扭頭,可一只濕漉漉的小紅狐貍四目相對:“你……” 小狐貍以為他不行了,急得眼淚汪汪,咬著他的衣服就要拖走。 江淮渡猛地站起來:“你知道卓凌在哪里?” 小狐貍火焰似的身子飛快向興安府的方向跑去。 江淮渡緊跟其后,一人一狐在雨夜中狂奔,沖進了大雨傾盆的興安府。 卓凌蜷縮在草墊上,痛得臉色慘白淚流滿面:“江淮渡……啊……我恨你……嗚嗚……恨你……啊……江淮渡……江淮渡……” 痛的太狠,哭得太累,卓凌在暈闕的邊緣顫抖著,卻又無法真的疼昏過去。 卓凌顫抖著縮成一團,腹中胎兒焦急地掙扎著要出來。 他閉著眼睛流淚,顫抖著聲音輕輕哽咽:“江淮渡……嗚……別不要我……大騙子……嗚嗚……別不要我……啊……” 江淮渡跟著那只狐貍沖進了已經荒草叢生的江府,窗上的大紅喜字被雨淋得七零八落看上去就像志怪書中陰親的鬼宅。 江淮渡被這種不吉利的念頭嚇出一身冷汗,看向那只小狐貍:“卓凌在哪里?” 小狐貍圍著湖飛奔。 它在卓凌身上留下了標記,按說應該能追著氣味找到卓凌。 可它現在卻找不到了。 小狐貍急得原地轉圈哭唧唧。 江淮渡站在大雨中,看著荒涼的故園,屋檐上大紅綢花已經破敗不堪,搖搖欲墜。 “鄴州興安府,江淮渡?!?/br> 那年江南初遇,幾度云雨,他看著那小呆子又傻又好看,便留下了那張曖昧不清的字條,不舍的只是小呆子青澀溫順的床笫風情。 可那個小呆子卻當做了定情的信物,珍重至極地藏在了心里。 鄴州興安府,江淮渡。小呆子明明就是在告訴他,該去哪里找他。 可江淮渡太笨了,笨的連小呆子傻乎乎的暗示都沒看明白,還一個人跑到了長夜山。 今夜,他們的孩子就足月了,他的小呆子又躲到了那個角落里,正一個人忍受的產子的疼痛和害怕。 這么大的雨,這么破的江府。 他的小呆子,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卓凌已經痛得失去了知覺,他在草墊上慘叫著哆嗦著,雙手痛苦地摳挖著地面,指甲崩裂,鮮血直流。 可十指連心的痛已經不重要了,他的肚子……他的五臟六腑都要被那個掙扎的孩子攪爛了。不適應生子的男兒身痛得更加劇烈,狹窄的盆骨被生生撐裂,雙腿已經再也沒有抬起來的力氣。 瞳孔在劇痛中漸漸渙散,淚水緩緩流出。 他沒有鬧脾氣……沒有矯情…… 無論江淮渡對他做了多少過分的事,他……他都傻傻的……惦記著…… 他只是……只是有一點難過……難過自己在江淮渡心里毫無分量。所以他這輩子唯一一次鬧脾氣,就是沒有直接告訴江淮渡自己會去哪里。 可他留下線索了,留下一個……卑微到極致的懇求。 江淮渡那么聰明,如果真的在意了,怎么……怎么會找不到他…… 卓凌渙散的目光看著暗室頭頂的石頭,蠟燭漸漸燃盡,痛楚變得越來越遙遠。 在蠟燭最后一絲余光,白皙的喉結輕輕顫了幾下,微弱的哽咽聲在暗室中回蕩給自己聽。 “江……淮……渡……” 江府中,大雨絲毫不減。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忽然亮起一道寒光,江淮渡拔劍而出,站在了水榭涼亭中。 前方是魔教十二君,后方是天水一樓鳳羽云紋衛。 暗影司出現在東南方,一頂鑾轎中坐著如今天下的一國之君。 武林盟遙遙綴在遠方,并不靠近。 江淮渡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緩緩睜開雙眼,壓下心中惶恐焦急,氣定神閑地悠悠道:“江府已經荒廢至此,怎勞諸位舊友紛紛大駕光臨?” 驚雷劈下,照亮無數張各懷心思的臉。 他們守著世間最誘人的珍寶。 長生的丹藥,成仙的秘密。 手握權勢之人,誰能不為此動心。 江淮渡明白,他太明白這些人理直氣壯的動機。 四方勢力, 圍困著玲瓏精致的水榭涼亭。 江淮渡不知卓凌在何處,卻也慶幸起來。 還好,連他也不知道卓凌身在何處。 四方人馬彼此忌憚,誰都不肯妄動。 江淮渡心中又是焦慮,又是慶幸。 慶幸的是,至少現在,卓凌還是安全的。 焦慮的是,那個小呆子傻乎乎的,在臨盆的關口到底能不能一個人撐下去? 他曾經對天發誓要守護小呆子一輩子,可到頭來,卻還是讓那個傻乎乎的小呆子,一個人面對最兇險的鬼門關。 他看著腳下瑟瑟發抖的小狐貍,輕聲說:“阿緣,去找他,找到卓凌,替我陪著他,好不好?” 江淮渡以前總是不太喜歡這只狐貍,可能潛意識中,他都不太喜歡心思太重的東西。 今天是江淮渡第一次這么溫柔地叫這只狐貍。 他做了一輩子騙子,騙盡所有的人,也被所有的人騙。 可他對卓凌許下的誓言,卻每一句都是發自內心的。 他愿意,他愿意拿命守著那個小呆子。 可今天,他卻帶著滿身災禍,不能再去尋找卓凌的蹤跡。 這只小狐貍,是有靈性的。 比他江淮渡有靈性,比他更溫柔。 又一道驚雷落下,暗室中的卓凌在劇痛中醒來,顫抖著,呻吟著,眼睛因為不停流淚而干痛著。 他在黑暗中忍著劇痛摸索自己的肚子和下體,濕漉漉的一片黏膩。 怎么……嗯……還沒有出來…… 為什么……為什么……這么難啊…… 卓凌孤零零地蜷縮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身體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撕裂般的痛,連呻吟聲都變得微弱輕薄。 他再也沒力氣去期盼任何人。 大雨打得湖面水花連連,對峙的局面還未結束。 葉晗璋坐在鑾轎中,沉默著抄寫一首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侍衛在轎外說:“陛下,皇后娘娘派人來了。” 葉晗璋抬起頭,淡淡道:“魔教和天水一樓還僵著?” 侍衛說:“是?!?/br> 葉晗璋說:“幫他們一把?!?/br> 侍衛領命而去。 葉晗璋繼續抄他的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他不過弱冠年歲,他的桐書,卻已年近四十了…… 葉晗璋抬起頭,讓手下掀開了鑾轎的珠簾。 今夜,是九州入冬前的最后一場雨。 僵持已久的魔教和天水一樓,終于在暗影司臥底的挑撥下按耐不住地沖向了夾在中間的江淮渡。 所有人都知道,異獸降臨就在這幾日之間,而唯一可能知道卓凌下落的人,只有江淮渡。 若錯過今夜,母體順利誕下異獸,便極有可能重演當日許國覆滅之景。 異獸會帶走母體,徹底消失在長夜山妖魔聚集的深處。 魔教明白,天水一樓也明白。 江淮渡……更明白。 想明白了這些事,他心中卻豁然開朗。 只要拖過今夜,等卓凌生下孩子。 天高地闊,再也沒有凡俗欲念玷污小呆子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 長夜山深處,是妖魔聚集的兇險之地,卻也是他和卓凌的故鄉。 電閃雷鳴,大雨之中寒光利刃濺起大片血花。 江淮渡游走在混戰之中,一求自保,二求反殺。 他這一生,都在混亂的尸山血海中艱辛謀生。 此生如此,死亦如此。 廢墟之上血海尸山,暗室之中的卓凌仍在孤獨地承受著無人能懂的痛楚。 言清澹折扇飛舞如電,重重擊在江淮渡劍上:“江閣主,給卓少俠下毒那日,你不是盼著他死嗎?” 江淮渡心中一凜:“你……” 言清澹知道卓凌中毒的事,到底是沈桐書身邊有臥底,還是他身邊的人…… 一張嬌俏秀美的小臉在眼前一閃而過。 碧絲。 江淮渡苦笑一聲,竟已失去了得知燕草背叛他時的憤怒。 大千世界,本就無人能與他真心,因為他從不給人真心。 除了……除了那個小呆子……傻乎乎地愛著他,念著他,用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鄭重地說:“我要保護你。” 他江淮渡,何須旁人護佑。 他只是,太寂寞,太孤單,除了復仇,不知該往何處去,不知該護著何人。 三十年來步步謹慎如履薄冰,他以為自己早已心性涼薄,無喜無悲。直到那個傻乎乎的小呆子掉到他面前,在一片陰暗詭譎中,傻乎乎地把一顆guntang地心,捧給了他。 愛若癡勇,所向披靡。 江淮渡獨活人間三十余年,到底是體會了一次何為暢快淋漓。 他揮劍逼退十二魔君,金索引向言清澹:“是生是死,是救是殺,卓凌是我的人,旁人,休想!” 戰況愈演愈烈,鮮血染紅了江府院中淺湖。 葉晗璋抄了十幾張詩,讓自己心中些許的不安緩緩消散在風中。 這時,侍衛忽然來報:“陛下,皇后娘娘親自來了!” 葉晗璋露出些狼狽惱怒的神情,拔劍而起:“朕今日必須帶走江淮渡!” 長生異獸若落到魔教或者天水一樓手中,他這龍椅,也不用再坐了! 侍衛慌忙勸諫:“陛下不可犯險!” 葉晗璋厲聲道:“立刻調鄴州兵馬上陣,給朕拿下江淮渡!” 侍衛正滿頭大汗,后方終于傳來沈桐書的怒喝:“陛下!” 葉晗璋跳下鑾駕相迎:“桐書!” 沈桐書臉色慘白,他不會武功,卻策馬狂奔了一夜,幾乎要暈闕過去:“陛下不可!” 葉晗璋說:“桐書,朕絕不能讓異獸落到其他人手中,若真如此,天下必將大亂……” 沈桐書喘息著質問:“陛下是擔心天下之亂,還是被長生迷惑的眼睛?” 葉晗璋張張嘴:“朕……朕……” 沈桐書一路狂奔,氣血不足頭暈目眩,扶著車轅勉強站立:“陛下……古往今來凡是長生之事,哪個不是妖魔作祟下場凄慘。” 葉晗璋慌忙扶住沈桐書,痛苦地說:“桐書,朕……朕不能……朕尚在襁褓中,桐書已權傾天下,朕……朕不敢想百年之后,朕不能!朕……朕要桐書陪朕,過這一生??!” 沈桐書苦笑閉目:“陛下,卓凌從暗影司偷走了三十塊霹靂火藥,您帶人來搶長生丹,卻不曾派人細細檢查江府內外嗎?” 卓凌已經痛得叫不出聲了。 嗓子哭啞了,眼睛哭干了,鮮血在身下淌了一灘,他只聞得到血腥味。 好痛……好痛啊…… 什么時候才能結束……他的孩子……什么時候才能停止折磨他…… 那是個孩子,還是一只怪物…… 他錯了……是他……錯了…… 皇后娘娘勸他打掉孩子,是對的,是為了救他的命! 卓凌癱軟在黑暗中,四肢無力地張開,渙散的目光在黑暗中恍恍惚惚,卻再也找不到一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