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花神皺著眉看他:“什么事讓你別扭成這樣?” 洛寒京可憐巴巴地捂著腦袋哭:“疼……嗚嗚……疼……” 花神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想修成仙之道,早晚要經一回塵劫。前塵再苦,也并非全無益處。” 洛寒京焉頭耷腦地哭唧唧著,他痛得厲害,無理取鬧地小聲嚷嚷:“那我不要修仙了!” 花神聳聳肩,仰頭喝了一口酒,說:“隨你自己。” 若仙道當真痛楚至此,做一世逍遙快活的凡間小妖,又有什么不好的。 可就算花神不予助力,他也會慢慢恢復記憶。 洛寒京開始做噩夢。 他一夜一夜地夢到那些事,夢到那些癡纏和甜蜜,夢到那些小心翼翼地欺騙,夢到毫無預兆就降臨的懲罰。 洛寒京坐在楚月樓的房間里,燃著一爐香,強迫自己梳理那些痛苦不堪的前塵。 他辜負了樓主,然后樓主殘忍地報復了他。 到死,那個人甚至都不愿意再聽他說最后一句話。 洛寒京的指尖在微微發顫。 他應該道歉,應該解釋,也應該狠狠地暴揍樓主一頓,或者做更瘋的事。 可現在,他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個人待在這兒,沉默著等夜晚慢慢過去。 他甚至不知道天水一樓在哪里。 洛寒京指尖輕輕彈開一縷香,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煙鳥閣。 對,他要先拿回自己的一魄,再做其他打算。 洛寒京還記得當年江淮渡給他的法子,在京城向煙鳥閣傳了一封密信,他已經履行合約拿到潛龍譜,要江淮渡歸還他的一魄。 可江淮渡卻很快回復他,當年煙鳥閣潛入天水一樓里的臥底都已經消失不見,他也從未見過潛龍譜。 洛寒京這些年在青樓呆久了,那些被樓主寵出來的傻氣終于散了個干干凈凈,那些古怪的事頓時都在腦海中慢慢清晰起來。 他想,或許陸擎川從一開始就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是誰,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是那個人,從來都不說,只是沉默著看他像個跳梁小丑一樣上躥下跳,看他失魂落魄,看他惶恐無措。 看著他……直到再也沒有耐心陪他玩,于是毫不猶豫地封了他的五感,直到他死,都再也沒有對他說一句話。 他是個傻子。 可陸擎川是個瘋子。 瘋子和傻子因為陰謀在一起,又因為陰謀敗露而分開,從此陰差陽錯,再也不會相見。 故事的結局就該如此,誰也不要為此而心懷不甘。 陸擎川是個沒心肝的人,哪怕他親爹死了,他都不會皺一下眉。他洛寒京對于陸擎川來說不過是個好用的鼎爐,得不到,也就只是練功時沒那么順暢罷了。 可洛寒京卻覺得不甘。 他不甘心讓那個瘋子像從前那樣平靜地活下去。 花神說,前塵苦楚皆是歷練,若像個凡人一般斤斤計較地矯情著,豈不是失了仙人的矜貴身份。 可洛寒京還沒成仙。 他是個妖,還是個千嬌百媚的小花妖,是個心眼很小的妖。 監視著他的人還藏在窗外的樹上,洛寒京輕輕嘆了口氣,說:“你看著我做什么?把言清澹叫來,我有話要問他。” 他身為煙鳥閣的臥底,卻從來沒給自己主子提供過什么有用的消息。 如今,他也該履行一下作為臥底的義務了。 言清澹很快趕到了京城。 他最近很忙,正忙著當月老給一對小情人牽線搭橋,而他想要的媒錢,是兩人日后生下的那個孩子。 兩脈上古神血相融,誕下的異獸有逆天改命之力,定然能救樓主的性命。 在此之前,如果洛寒京肯用自身妖力幫樓主緩解,那必然是最好不過的事。 言清澹見到洛寒京的第一眼,就看了出來:“你恢復記憶了。” 洛寒京無辜地眨巴著眼睛:“你猜我記起了多少事?” 言清澹說:“我不在乎,秦桑,你想要什么?” 洛寒京看向窗外,微微悵然著,輕聲說:“我能要什么呢?樓主恨我,自然不會再讓我回到他身邊。” 言清澹冷眼看著這個道行尚淺的小花妖在他面前裝模作樣,順著洛寒京的話說了下去:“那就祝秦公子日后過得順心如意,前塵往事便如此一筆揭過吧。” 洛寒京暗地里呲牙咧嘴,這老狐貍真陰險,也太難忽悠了。于是他話鋒一轉,幽幽道:“言清澹,我不欠天水一樓,你想要我死,也該讓我死個明白。言清澹,你什么時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事到如今,言清澹也沒必要再隱瞞,他說:“無論你是不是臥底,凡是進入天水一樓里的陌生人,我都一概當做另有所圖之人處置。” 洛寒京點點頭。 言清澹說:“但樓主不是。” 洛寒京怔住了,幾乎有點惱羞成怒地回頭看向言清澹。 言清澹平靜地說:“樓主自幼都是這副脾性,不哭不笑,不喜不怒,不愛不恨。他喜歡你,把你當做此生唯一的鼎爐,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你的身份有問題。后來知道了,也從未因此而對你的好減少半分。” 洛寒京指尖輕顫,眼角含淚,沙啞著說:“夠了。” 言清澹說:“秦公子,天水一樓與你已無任何瓜葛,你想要自由,樓主給你了。” 看著言清澹的背影,洛寒京想要怒吼。 他想吼你們這樣算什么? 想痛罵那個無情冷血的樓主,想哭訴自己遭受過的艱難苦楚。 可他到最后也只是緊緊咬著牙關,死死瞪大了充滿淚水的眼睛,看著言清澹離開了楚月樓。 他不能吼。 吼出來,就失態了,會被這只老狐貍看出他真實的目的。 他不能哭,至少不能對著這只討厭的老狐貍哭出來。 看著言清澹離開,洛寒京擦干眼淚坐下來給江淮渡寫密信。 “潛龍譜之事內有蹊蹺,天水一樓恐怕早已另有打算。” 對,言清澹對進入天水一樓的人如此嚴防死守,又怎么會讓樓主把潛龍譜天天戴在身上,在一個鼎爐面前毫無防備地晃悠? 除非……除非潛龍譜……根本就不是那塊玉佩。 江淮渡從一開始就弄錯了目標。 天水一樓和煙鳥閣的爭端,洛寒京以前從未了解過。 他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妖,妖總是不愿沾染太多凡塵,誤了自己的仙道。 可現在,他到底是沾染了太多塵事,再也無法專心修行。 楚月樓里依舊人來人往,洛寒京靜靜地等著,等天水一樓和煙鳥閣拼個魚死網破,他要親手碎了陸擎川的長生之念,讓那個總是冷著臉的男人氣到發瘋。 至于情愛二字,早就隨著他的rou身一同死在了天水一樓的暗室里。 他是個妖,要修仙道的。 洛寒京獨自懷揣著痛楚和恨意在京城夜色下靜靜地坐著。 陸擎川卻躺在寒潭下的暗室中,就這樣吊著命,對發生過的一切一無所知。 少樓主慢慢長大,他好像比他的父親更時候當這個樓主,小小年紀就跟言清澹學著管理樓中事物,還做主打發走了鼎爐院里的大小美人,平靜地說我年紀還小不需要鼎爐。 言清澹只能苦笑。 少樓主看向那片寒潭,說:“言叔叔,我爹還要在哪里躺多久才能醒過來?” 言清澹說:“少主,屬下正在尋找長生之血,再過兩個月,必然能救樓主的性命。” 少樓主說:“我娘呢?他真的被埋在這棵樹下了嗎?” 言清澹不知道該怎么說。 洛寒京未死,卻已經恨透了天水一樓,也未必還想見到這個要了他性命的孩子。 那人如今在京城過得逍遙快活,如果讓少樓主知道真相,小孩子多半要為此傷心了。 少樓主只有六歲,卻從小像個小大人一樣,他看出言清澹的為難,輕聲說:“言叔叔,你不必瞞我。我自幼未被父母呵護過一日,他們是死是活,說到底也沒什么太大干系,只要你在,我別無他求。” 言清澹只好嘆了一聲,說:“你的娘親……他如今在京城,恐怕……恐怕此生也不愿再回來了。” 少樓主平靜地點點頭:“嗯。” 沒有過多的情緒,也沒有高興和傷心。 六歲大的小團子,坐在腳不著地的高椅上認真地看起了賬本。 楚月樓里,洛寒京起了個大早,想出門去買個包子吃。 他剛走出楚月樓,卻驚愕地看到馬路對面坐著一個白生生軟嘟嘟的小孩子,一臉灰塵委屈巴巴,抱著小包袱看著他。 洛寒京看著這孩子有點眼熟,疑惑地又看了一眼。 小孩子忽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哇!!!!娘親不要我了!!!!哇!!!!!!!” 洛寒京想起來了,這小團子肥嘟嘟的小臉,就像把他和陸擎川的臉揉吧揉吧捏一塊兒了,學誰都學的活靈活現。 洛寒京有點胃疼了。 他以為這個小東西已經死了。 當初他疼的那么慘,連元神都受了重創,怎么能想到他腹中的那個小玩意兒竟然還能活下來。 小團子還在地上哭,哭得左鄰右舍都探頭出來看了。 現在是早上,花街上的人都還沒醒。 洛寒京急忙過去把那個小團子從地上拎起來:“不許哭!” 小團子淚汪汪地仰頭看著洛寒京,哭得眼淚鼻涕和滿臉泥灰混在一起,臟兮兮的可憐極了:“嗚嗚……娘親……嗚嗚……娘親不要孩兒了……嗚嗚……” 洛寒京被小團子哭得心里疼,急忙掏出帕子幫小東西擦臉:“你你你你到底從哪兒來的?你……你不會……不會是來找我的吧?” 小團子淚汪汪地吸著鼻涕,大眼睛都哭腫了,沙啞著小奶音可憐巴巴地哽咽:“娘親……你真的不要我了嗎……嗚嗚……爹親不要我……嗚嗚……娘親也不要我……嗚嗚……” 洛寒京抓住了重點:“陸擎川不要你?” 小團子哭得委屈死了:“爹親不要我……嗚嗚……趕我走……嗚嗚嗚……” 他沒說謊,小時候他跑到陸擎川練功的暗室里玩,就是被陸擎川趕出去的。 洛寒京聽得酸楚不堪,心里軟得一塌糊涂,又是愧疚又是傷心,急忙把小團子抱回楚月樓里,打水洗臉梳頭做吃的。 陸擎川那個混蛋玩意兒!瞞著他不說,還要把孩子趕出家門! 混蛋東西! 老子一定要弄死他! 小團子美滋滋地被洛寒京伺候著洗了臉梳了發,坐在高凳上吃著雞腿和米粥,舉起雞腿甜甜地笑:“娘親你也吃~” 洛寒京急忙說:“噓,別叫娘親,記住了嗎?我現在隱瞞著身份有要是要做,你一喊,這里里外外就都知道我是妖怪了。” 小團子伶俐地改口:“爹親,你煮的大雞腿真好吃。” 洛寒京滿意地揉揉那個小腦瓜,心里嘆氣。 陸擎川真不是東西,居然把對他的情緒遷怒到一個這么小的孩子身上。 罷了罷了,陸擎川不愿意要,他就自己養孩子。 不就是個孩子嘛,還這么乖巧可愛,肯定是個小棉襖。 楚月樓外,一隊護送少主來京城的天水一樓侍衛面面相覷,不知道該進去還是該回去。 領頭的侍衛捧著一手泥土,對這一系列cao作目瞪口呆。 小團子在洛寒京這里住的舒舒服服,天天在親娘面前甜滋滋地裝小傻子。 洛寒京以為自己兒子在天水一樓受了什么虐待,天天心疼得不行,摸著那個小腦瓜問小孩兒住的好不好吃的香不香。 有小孩子在,洛寒京的皮rou生意也做不下去了,還好他雙修的也差不多了,干脆想帶著孩子回深山老林里住,也落得清靜,省得天天被天水一樓的人呢監視著。 小團子對此毫無異議,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袱,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帶著洛寒京收拾細軟歡快地跑路了。 他們從楚月樓里卷走一堆金銀飾品,換了輛馬車直奔興安府。 興安府旁的煙鳥山就是洛寒京的老家,如今他的原身還長在山里的小溪旁,平時被煙鳥閣的人悉心照料著。 小團子抱著洛寒京的胳膊,看著煙鳥山中那一片燦若云霞的合歡花,小聲說:“爹爹院子里也有一棵這樣的樹,但是長得不好,沒有這么香。” 洛寒京微微怔了一下:“天水一樓里……種著合歡花嗎……” 小團子天真無邪地點點頭:“對,一直種著。爹爹不在屋里練功的時候,就會在樹下發呆,像個木頭人一樣,我不喜歡他。” 洛寒京心頭泛著酸澀:“他一直都這樣,像塊木頭,不哭也不笑,我看不懂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小團子一本正經地說:“娘親,我覺得爹爹很好懂,因為他就是塊木頭啊,木頭在會什么,他就會想什么。” 洛寒京被小孩兒逗得破涕為笑,拉著兒子rou嘟嘟的小爪子從馬車上下來:“你先在這兒呆著,我去城里給你買吃的。” 小團子奶里奶氣地撒嬌:“孩兒也要去,一起買吃的~” 躲在暗處的天水一樓侍衛們滿頭冷汗不敢出聲。 少主這是怎么了? 被人下降頭了? 雖然一個六歲是孩子做出這種嬌憨之態其實沒什么不妥,但是……但是這是他們少主啊,那個一本正經管理樓中事務的少主啊! 洛寒京看著小團子這副軟綿綿甜嘟嘟的樣子就心里軟,什么事都答應了:“好好好,我們一去去城里買吃的。” 興安府中已不似昨日繁華,還未到申時,大半商鋪已經關了門。 小團子緊緊握著洛寒京的手指,小聲說:“爹爹,興安府好黑啊。” 洛寒京說:“我也好久沒回來了,我們買些吃食衣物就回山里,山中是我的地盤,別怕。” 小團子點點頭,繼續裝成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傻子。 忽然,洛寒京察覺到一股熟悉的妖氣。 言清澹為什么在興安府! 洛寒京急忙帶著小團子躲進角落里:“噓。” 小團子乖巧地縮成一團,小聲問:“爹爹,怎么啦?” 洛寒京小聲說:“言清澹。” 果然,他剛說完,一隊天水一樓的人馬就從長街那頭飛奔而來,領頭的正是言清澹。 言清澹也察覺到了洛寒京身上的妖氣,但他此時心急如焚,實在騰不出空去找洛寒京的麻煩。 今夜,失蹤已久的卓凌重新出現在江府,隨時都可能生下救命的始鳩。 樓主情況危急,他今夜必須把卓凌和卓凌腹中的孩子帶回天水一樓! 小團子探頭探腦,小聲說:“言叔叔要去哪里呀?” 洛寒京疑惑地看著言清澹帶人消失的方向,低喃:“江府?江淮渡不是早就把江府拋棄了嗎?這群人去江府做什么?” 他還沒嘟囔完,魔教的大隊人馬也飛奔過長街,向江府疾馳而去。 小團子從角落里跳出來要去看看發生了什么。 洛寒京一把拽住他:“別過去。” 小團子眨巴著眼:“娘親……不……不能過去嗎……” 洛寒京說:“今晚興安府要出大事,我們回山里,乖。”能讓各方勢力如此瘋狂地撲向江府,唯一的可能就是卓凌要生了。 卓凌腹中的孩子就是長生不老的神藥,只有這個孩子會讓各大門派的人如此瘋狂。 小團子小聲說:“可……可是孩兒想看看……” 洛寒京說:“很危險啊,”他看著遠方自言自語,低喃著,“天水一樓對長生真是執著得可怕,凡人怎么總愛想這些沒邊沒際的事,會遭天譴的啊。” 小團子淚汪汪地小聲說:“娘親……言叔叔不是為求長生,是爹爹……爹爹他已經睡了很久……就快醒不過來了……” 洛寒京還記得陸擎川在他面前昏倒的樣子。 可他從未想到,陸擎川自那日之后,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小團子哭得變成一個飽滿的灌湯包,淚珠子不要錢一樣啪嗒啪嗒往下掉,訴說著自己沒爹沒娘的苦。 洛寒京心亂如麻:“別哭,你別哭,陸擎川他現在到底怎么樣了?” 小團子嗚嗚地哭:“言叔叔……嗚嗚……言叔叔不許孩兒去暗室,他說……嗚嗚……爹爹現在很嚇人,會……嗚嗚……會嚇到孩兒……” 洛寒京喃喃道:“走……我們現在就去江府,我要找言清澹問清楚,怎么……怎么會這樣……我還沒報復陸擎川,他自己怎么就不行了!” 小團子半真半假地在洛寒京肩頭嗚嗚著,乖乖地被洛寒京抱著往江府跑。 這一夜,興安府下了大雨。 江府被各派勢力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 他們各有所圖,或為長生,或為救人,或為天下太平。 但他們,都想要卓凌腹中那個孩子的命。 洛寒京剛趕到江府附近,就看到一只異獸沖天而起,咆哮著消失在大雨瓢潑的漆黑夜空中。 緊接著,爆炸聲響起,各門各派的人紛紛從江府中撤出來,此起彼伏地大吼著快走。 洛寒京缺了一魄無法使用妖術,只好護著兒子先推進了一戶人家中。 轟隆一聲巨響,曾經名震一方的江府,就在這個雨夜中化為了灰燼,震得半個興安府地動山搖。 爆炸過去,小團子在洛寒京懷里眨巴著眼:“爹爹……” 洛寒京松了一口氣,揉揉兒子的小臉:“沒事沒事。” 他帶著兒子剛要離開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頓時臉都綠了。 小團子眨巴著眼睛問:“爹爹,怎么了?” 洛寒京說:“我要快去江府里看看,要是江淮渡被炸死了,我那一魄找誰要去啊啊啊啊啊啊!!!” 爆炸之后的江府一片灰燼,滿地都是燒焦的尸體。 這些人活著的時候各成門派,為自己的主子要死要活。 如今死了,躺的著一地焦尸,再也看不出有什么分別。 洛寒京不知道江淮渡是不是在這里。 但他想著,既然卓凌在這里產子,江淮渡就不可能跑到太遠的地方去。 江淮渡心機深沉不假,卻到底是個活生生的人。 不像……不像那塊木頭……總是冷冰冰地看著他,就像在看一件無用的器物,那雙眼睛里總也露不出半點情誼來。 洛寒京急著尋回自己那一魄,捂著小團子的眼睛在滿地焦尸里到處跑,卻怎么都找不到。 這時,一聲微弱的狐貍叫在角落里響起。 洛寒京被言清澹欺負怕了,聽見狐貍叫就覺得后腦一緊,可他回頭卻看到一只臟兮兮的紅狐貍從水池里爬了出來,委屈巴巴地看著他。 洛寒京放心了。 言清澹的本體是銀狐,這卻是只紅狐。 洛寒京覺得這狐貍的氣息有些熟悉,似乎是昔日煙鳥山里一同修行過的小妖精。 可沒等他想明白,小狐貍撲過來使勁兒在他小腿上蹭了蹭,咬著他的衣擺就要下水。 洛寒京只好把小團子放在岸上,叮囑道:“不要亂跑,出現意外就喊救命,聽見了嗎?” 小團子乖乖點點頭。 洛寒京和小狐貍一起下水,到湖底下撲騰去了。 小團子站在岸邊,乖巧地歪頭看湖水中的影子。 不一會兒,娘親就從水里鉆出來了,手里還拖著一個高大的男人。 那人渾身皮rou都燒焦了,看上去和岸上的焦尸們沒什么區別。 小團子嫌棄地皺了皺眉,不想讓娘親碰一具燒焦的尸體。 可娘親卻費勁吧啦地把那具尸體拖了上來,氣喘吁吁地開始輸妖氣救人。 這人看上去都快被燒焦了,魂魄卻偏偏被一股力道護住,還留了半分生機。 小狐貍在焦尸旁邊哀哀地叫著,小團子嫌棄地撇撇嘴,又想在娘親面前裝好孩子,于是只好假裝有愛心地蹲下來,幫小狐貍燒傷的皮毛涂上藥。 洛寒京把江淮渡拎回了煙鳥山里。 他也是沒辦法。 他的一魄還扣在江淮渡手里,江淮渡半死不活地躺著,他這輩子還能不能成仙了? 江淮渡傷得很重,全靠煙鳥山里的靈氣養著,洛寒京和紅狐貍兩只妖怪拿妖氣供著,這才好歹活了下來。 洛寒京每天苦苦給江淮渡輸妖氣,任勞任怨地伺候著,眼巴巴地等江淮渡什么時候能醒過來。 小團子看得小包子臉都綠了,憂愁地趴在窗戶口,感覺自己爹媽復合的大計可能又遇到了重大坎坷。 這坨焦炭是什么人啊? 為什么娘親這么伺候他? 都燒成這樣了,扔了喂魚都嫌扎嘴,怎么還非要救呢? 小團子對這坨半死不活的焦炭十分不滿,于是偷偷去山里采了一堆能毒死野兔的草,一天到晚地往江淮渡嘴里塞。 就這樣要死要活地塞了三個月,焦炭卻活了。 那坨焦炭看到洛寒京之后,說得第一句話就是:“令牌……在……在池月酒莊……第三個酒壇下面……” 洛寒京使勁兒晃著江淮渡的肩膀:“你別死!你等等先別死!我的那一魄呢?江淮渡你個王八蛋!!!” 可江淮渡已經再次陷入了昏睡中。 洛寒京只好去池月酒莊拿令牌。 小團子像個跟屁蟲一樣跟著,在池月酒莊里上躥下跳。 他不小心打翻了機關,里面暗室里掛著一幅畫。 畫中男子青衣玉簪,風度翩翩,眉目如畫,唇角帶笑,是個風華傾世的謙謙君子。 小團子愣了一會兒,問洛寒京:“娘親,這個人是誰呀?” 洛寒京抬頭看了一眼,說:“哦,這是江淮渡,對,就是那個燒成炭的人,他以前的樣子。” 小團子心中更緊張了。 糟糕,這人長得比我爹爹好看! 回到煙鳥山里,小團子更加賣力,每天哼哧哼哧地在山上采一整包袱毒草,全都塞進江淮渡嘴里,爭取早日毒死這個障礙,才能忽悠娘親和他一起回家。 江淮渡讓洛寒京去取的那塊令牌,是煙鳥閣的令牌。 洛寒京在江淮渡身邊十年,親眼看著煙鳥閣一點一點建起來,也算是個親信。 他拿著江淮渡的令牌找到煙鳥閣,大批的奇珍仙藥運過來,拼死拼活地救江淮渡的命。 小團子愁苦不堪。 喂藥的人太多了,他都沒機會給江淮渡下毒了。 這樣下去,什么時候才能把娘親哄回家啊? 這一天,小團子終于逮到機會,偷偷摸摸往江淮渡嘴里塞了幾把毒草,又是按下巴又是捏脖子的強迫江淮渡咽下去。 他剛拿起第二把毒草,洛寒京忽然推門進來:“你在干什么呢?” 小團子嚇得一個哆嗦,當場就心虛哭了:“娘……嗚嗚……娘親……我……我……” 洛寒京拿起小包袱里的一縷草葉看了一眼,驚喜地笑了:“你去哪兒找來的婆絡草?這可是起死回生的寶貝!” 小團子呆成一顆木頭小包子,不敢置信地看著洛寒京手里的草,再看看床上的焦炭:“可是……可是……” 可是兔子吃了會死啊…… 洛寒京摸摸兒子的頭,夸獎:“團團真棒,不過這種東西有壯陽的功效,小孩子吃了會流鼻血哦。” 小團子想起那只兔子七竅流血而死的慘狀,“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起死回生的仙草,他一天三頓地全喂給這坨討厭的焦炭吃了,哇!!!!! 被小團子一天三頓不落地喂仙草,江淮渡終于醒過來了。 他如今傷的太重,只能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發呆。 小團子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滿怨恨,遠遠地瞪著江淮渡的臉,氣得腮幫子都鼓起來了。 江淮渡卻是閑得無聊必須要惹個人玩玩:“小包子你看我干什么?餓了還是困了?找娘親睡覺覺去嘛。” 小團子氣得跺腳腳:“都怪你!娘親都快帶我回家了!都怪你這坨炭!” 江淮渡被小東西逗得直樂:“那我做你后爹好不好?這兒以后就是你家了。” 小團子被氣哭了,嗚嗚哭著拿掃帚揍江淮渡:“我不要你當后爹……嗚嗚……你壞蛋……嗚嗚……我要我爹醒過來……嗚嗚……我要娘親回家……”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多少陰險狡詐的心思在快死的爹不回家的娘面前都繃不住了,哭得歇斯底里,眼淚鼻涕全蹭在了江淮渡身上。 小團子哭得驚天動地,江淮渡笑得前仰后合。 他快要樂死了,戳戳小團子的腦門:“怎么著?陸擎川要死了?” 小團子想起自己那個在暗室里躺了一年的親爹,都騰不出手來和江淮渡生氣了。 他傷心極了,嗚嗚哭著使勁兒用掃帚抽江淮渡的臉:“不許你咒我爹……嗚嗚嗚……壞蛋……我爹不死……嗚嗚……不死……” 江淮渡眼珠一轉,出了個陰招:“小包子,我聽說你們天水一樓后山里住著個大神仙,要不你去求一求神仙,看看神仙能不能救你爹。” 小團子聰明伶俐,才不會輕易上當呢,哭唧唧地嗚嗚著:“你騙我……要是……嗚嗚……要是有用,言叔叔早就去求神仙了……嗚嗚嗚……” 江淮渡一本正經地忽悠孩子:“你和言清澹不一樣,他是妖怪。妖有妖道,仙有仙規,一個妖怪去求神仙保佑,豈不是特別不像話?” 小團子見識過江淮渡這張嘴,被忽悠得暈頭轉向,警惕地看著江淮渡:“你……嗚嗚……你為什么幫我……” 江淮渡捏著團子的小臉蛋,假裝愁眉苦臉地說:“你爹要是再不把你和你娘帶回去,我就要被你倆吵死了。” 小團子繃著小臉說:“我會把此時調查清楚的。” 江淮渡笑瞇瞇地說:“加油呀↖(^ω^)↗,小包子。” 小團子氣鼓鼓地沖了出去。 江淮渡漫不經心地說:“阿緣。” 紅狐貍從角落里跳出來,嗚嗚著蹭了蹭江淮渡的手。 江淮渡說:“一會兒我寫封信,你送到煙鳥閣里去,別讓秦桑知道。” 如今他們的孩子帶著卓凌已經消失在中原武林的視線中,所有人的長生夢都該碎了。 解決了心頭大患,江淮渡已生退隱之心。 就在臨走之前,給他血海深仇的老仇人天水一樓,再添點兒麻煩吧。 小團子一個人火急火燎地跑回了天水一樓,一頭扎進了后山里。 他從小就乖巧懂事,每天只在前院后院轉悠,不是練武就是看賬本,于是言清澹忘了告訴他,后山是禁地,不許進去的。 小團子邁著小短腿在后山轉悠了半天,終于哼哧哼哧地找到了那個據說住著神仙的山洞。 他有點猶豫。 江淮渡這個人滿臉都寫著不懷好意,說出口的話到底能有幾句是真的? 小團子rou嘟嘟的包子臉緊緊皺著小眉毛,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江淮渡的話。 可他信或者不信,這卻已經是最后的辦法了。 言叔叔忙里忙外忙了一年,也沒忙出什么樣子來。 如今爹爹每一天都在危險中,他不能再猶豫了。 小團子壯烈地沖進了山洞里,大喊:“神仙!神仙!我有事要求你!神仙!” 言清澹每天都會進寒潭下的暗室里,用妖力幫陸擎川護住魂魄,拖一天算一天。 這一天,言清澹替陸擎川輸送完妖力,疲憊地走出暗道想要出去。 可石門打開的瞬間,一股極其強大的妖力忽然撲面而來,把言清澹狠狠撞飛出去。 言清澹承受不住如此強悍的力道,眼前一黑昏倒在暗道中。 那股妖氣沖進暗室里,纏上了躺在石床上的陸擎川。 這是它選中的宿主。 雖然它的宿主已經虛弱不堪,但是妖氣仍然覺得,這就是最好的宿體。 黑霧緩緩纏上了陸擎川,慢慢與凡人的軀體融到一處。 二十多年前它就曾來過這里,試圖與它年幼的宿主盡快融合,卻被驅逐出宿主的身體,關在了后山的石洞里。 如今,它終于有了新的機會,它要認這具強大的宿主,做它的主人。 黑霧徹底融入了陸擎川的身體中。 它漆黑飄渺的霧氣中,有一點微微的光,也一同融入了其中。 陸擎川天性涼薄,不知愛恨,也知悲喜。 老樓主很是費了一番功夫,才教會他何為情緒。 可他仍然對這一切毫無興趣,十二歲就獨自進寒潭之下閉關苦修刀法,十三年后才出來。 若洛寒京不曾出現,他或許永遠都不知道,何為執念,何為貪妄。 可洛寒京卻出現了。 一半機緣巧合,一半有人暗中安排,那個艷得驚心動魄的少年,就那樣稀里糊涂地被送到了他的床上。 陸擎川以為自己不會喜歡,他討厭所謂的雙修,他討厭與旁人做那等親密之事。 可當他掀開床幔嗅到那縷甜香,他的小鼎爐在被窩里露出小腦袋,有點緊張有點害怕地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他的心卻顫了。 他好像感覺到了一點說不出的東西,像是甜蜜,又像是刺痛。 那些陌生的東西不清不楚地游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