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惡果
洛寒京被鎖在寒潭之下密室中,日復一日地在五感全失的絕望中經受折磨。 他想要認錯,他想要哭著求饒。 他那么喜歡那個人,喜歡到差點忘了自己是誰。 他是個臥底啊,是煙鳥閣派到天水一樓的臥底,他的任務是拿到潛龍譜,然后離開。 如果不是喜歡得傻了,他怎么會……怎么會繼續留在這里,像個傻子一樣在樓主的眼皮子底下搞那些烏七八糟的小心機。 五感全失的感覺,讓他好像回到了靈識初開的日子。 他在煙鳥山中隨日月輪轉修行,慢慢地有了靈識,卻被困在草木軀殼中,也曾數十年不得見天地。 那樣的日子,他過慣了,并不覺得難受。 讓他痛苦的,是樓主冷漠的舉動,是腹中一日勝過一日的劇痛。 他有很多話想要說。 他想解釋自己為什么留在天水一樓,他想說清楚他腹中的劇痛和后山黑霧那隱秘的關聯。 太多太多的事,他早就該和樓主說明白。 可那時的他,自作聰明。 而如今的樓主,已經再也不會聽他說一句話。 只有公事公辦的練功,那個面冷心軟的男人,徹底把他當做了一個用具,只是用來練功,再也沒有其他情緒。 洛寒京很痛,可他叫不出聲來,只能無聲地張大嘴吧,痛苦地淚流滿面。 很痛,真的很痛。 每一縷真氣穿過經脈時,都痛得他恨不得就此死去。 或許鼎爐本就該過這樣的日子,聽說前任樓主在位三十年間,每年都要用壞十幾個鼎爐,因為鼎爐嬌弱的身體根本無法長期承受天水一樓獨門功法的蠻橫真氣。 洛寒京痛得發抖,在樓主身下無聲地哭嚎著。 他也會死嗎……會……死在什么時候呢…… 這一次……還是……下一次…… 樓主調息歸納完今日的內功,冷漠地把渾身赤裸的洛寒京扔在石室內,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言清澹等在外面,看見樓主那張冷冰冰的臉,無奈地嘆了口氣:“樓主,這鼎爐雖好用,但是你也該適應一下其他的了。畢竟,等秦桑產子之后,他就再也沒有作為鼎爐的用處了。” 樓主沉默了很久,才說:“不能用……就不能用了吧。” 當初洛寒京懷孕的時候,言清澹就警告過他了。 鼎爐若產子,就失去了作為鼎爐的功效。 但是他想要一個孩子,他想要他的小鼎爐給他生個孩子,日后哪怕武功停滯不前,他也不會再用其他的鼎爐。 但是如今…… 一個不能用的鼎爐,在他心中再也沒有半分用處。 言清澹說:“樓主不妨親自去一趟鼎爐院,看看可有中意之人。” 樓主看了言清澹一眼。 言清澹低下頭。 樓主說:“我不想看。” 言清澹嘆了口氣,說:“因為那些鼎爐都不夠貌美,還是因為樓主心中已有他人,再也不肯放旁人進去?樓主,秦桑是妖,妖性本yin,你難道還要為了他,讓自己深陷陷阱之中嗎?” 樓主臉色青白可怖,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那片寒潭,洛寒京和妖氣茍合的畫面再一次映入眼簾。 他說:“好,去鼎爐院。” 鼎爐院里,一眾大小美人們年年被養在這里,整日里劃拳喝酒下棋舞劍玩的不亦樂乎,都快忘了自己來這兒是干嘛的。 樓主走進來的時候,一個小美人正擼起袖子踩著石桌劃拳,大聲吆喝著:“六六六,五魁首!” 眉眼間活潑靈動的樣子,就像他剛遇見的洛寒京。 小美人看見了樓主,急忙驚恐地跪下:“見過樓主!” 滿院子的美人們都懵了,稀稀拉拉地跪了一地,趴在地上面面相覷。 “咱們……還真有個樓主?” 樓主看著那個跪在地上的小美人,心中有些失望。 小美人側臉的眉眼有些像洛寒京,但是正過來一看,容顏資色卻差了太多。 果然,洛寒京是只妖。 妖物的臉,自有傾國媚色,哪是凡人能長出來的模樣。 樓主在鼎爐院里轉了一圈。 大小美人們驚醒膽顫地低著頭,生怕失去現在吃喝玩樂美滋滋的米蟲生活。 還好樓主誰都沒看上,只是陰沉著臉站在門口,掃視著自己的儲備糧們。 他的父親,前任樓主,從十五歲開始用鼎爐練功,一直練到死,一生用壞無數鼎爐,比院子里現有的還多。 所以當他閉關出來的時候,言清澹早早就給他準備了一院子鼎爐,生怕他不夠用。 可他其實不想用,一個都不想。 他討厭和陌生人太過親密,他拒絕和那些瑟瑟發抖的可憐蟲有什么肌膚之親。 他曾經只想和刀過一輩子,后來他愛上了一個活蹦亂跳的小混蛋,枕邊更容不下其他人。 樓主看了一圈,無菊想日,面無表情地扭頭就走。 言清澹追出來,急切地喊:“樓主!” 樓主停下腳步:“還有何事?” 言清澹顫聲說:“樓主,你若是不喜歡這些,屬下就再為你多搜羅一些鼎爐來。若真的看不上凡人的容貌,屬下也可以把你的鼎爐易容出一張傾國傾城的臉。樓主,你可以喜歡一個人,你也可以做個癡情浪子。但是你若一直不肯用其他鼎爐,日后秦桑不能用了,你該怎么辦?你要自廢武功,還是想像先樓主一樣走火入魔而亡!” 樓主沉默著看向遠方,假裝什么都聽不見。 言清澹跪下了:“樓主,算屬下求你,天水一樓不可無主,若您因鼎爐指故出了差錯,屬下有何面目去地下見先樓主!” 樓主想,言清澹說得是對的。 他若不用其他鼎爐,要么自廢武功,要么走火入魔。 曾經他愿意為了洛寒京不再習武,可如今…… 如今的洛寒京,不值得。 樓主沉默了很久,才開口:“你去挑吧,挑個年紀不大的,最好……”最好模樣也有幾分像那個人。 言清澹說:“屬下會親自為鼎爐易容改顏,至少讓他的容貌能入樓主的眼。” 新的鼎爐確實被言清澹換上了一張和洛寒京有七分相似的臉。 可惜經脈太弱,承受不住樓主的真氣。 練功還未到一半,那鼎爐就已經慘叫著昏死過去了。 樓主默默地起身穿好衣服,給床上的新鼎爐喂了顆丹藥,派人送回了鼎爐院中。 言清澹站在門外嘆氣。 樓主說:“這些鼎爐太弱了,沒法助我修行。” 言清澹說:“秦桑是妖物,承受能力到底是會更強一些。” 樓主說:“可他快要不能用了。” 言清澹嘴角輕輕抽動了兩下,似乎陷入了極為痛苦的糾結中。 樓主說:“言副樓主,或許我此生,到底是和絕世武功沒有緣分了。” 言清澹想要說點什么,可他自己難受了半天,也沒說出什么了。 樓主已經走向了關著洛寒京的密室中。 洛寒京迷迷糊糊地痛著,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這里痛了多久。 他想要向樓主解釋,他想要說一句話。 哪怕一句。 哪怕只是讓他哭著對樓主說一聲“我錯了”。 可樓主再也沒給他開口的機會,甚至不許他再睜開眼睛。 四肢百骸都在真氣涌動中撕心裂肺地痛著,他的身體缺了一魄,那一魄被江淮渡鎖在陣法之中了。 可是他該怎么辦…… 他該怎么辦才能讓樓主明白,他到底為什么要和煙鳥閣再聯絡。 洛寒京正在劇痛中冥思苦想著,一只手輕輕落在了他臉上。 那是樓主的手,修長,微涼,有些練刀時留下的繭子。 洛寒京拼命哭喊著:“樓主……樓主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嗚嗚……我不敢告訴你……我沒辦法……我的一魄在江淮渡手里……我會死的……樓主……” 可他張大的嘴半點聲音也發布出來,樓主緊緊捏著他的下巴,毫不猶豫地開始練功。 洛寒京絕望地掉下眼淚來,準備迎接真氣涌入身體的痛楚。 但是這次的痛楚卻不一樣。 劇痛中帶著一股陌生的氣息,那是不屬于樓主的氣息,那是……那是另一個人的…… 洛寒京本能地掙扎,那股陌生的氣息被樓主的真氣裹挾著沖進五臟六腑中,殘忍地捻開經脈,折磨著他腹中的胎兒。 洛寒京哭著發抖,無聲的唇在劇痛中開合:“不要……不要這個……這是別人的……樓主……這不是你的氣息……你身上有別人的氣息……不……不要……” 腹中即將臨盆的胎兒瘋狂地動起來。 他肚子里的孩子是個蠻橫的小瘋子,察覺到陌生的氣息立刻掙扎著要鉆出來。 樓主冷漠地看著洛寒京開開合合的唇和不斷動著的舌頭。 他知道洛寒京有話想對他說。 可他被騙的太多了,他聽這張小嘴中說出的謊話太多了。 一次,兩次,他忍著,等著,等到這個滿嘴謊話的小鼎爐真的愛上他,想等到洛寒京心甘情愿地愛上他。 可最后,被他看見的,仍然還是謊言。 他再也不想聽洛寒京說出一句話。 無論是真的,還是假的。 真氣在鼎爐體內運轉一周,樓主俯身想要迎真氣回體。 可他剛俯身下去,卻覺得一股熱流從洛寒京身體里涌出來,大量地流到了地上。 抬頭看時,洛寒京已經低垂著頭顱昏死過去,身下是一大灘鮮血。 他腹中的孩子,出事了。 洛寒京已經被封閉五感太久了。 他不知道日月如何變幻,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只有痛楚,很痛很痛的痛楚,一直在四肢百骸中翻騰。 自從靈識初現直到現在,他都沒有這么劇烈地痛過。 可這次,真的太痛了。 腹中的孩子掙扎著想要出來,那個小東西幾乎要撕開他的肚皮。 樓主慌忙扯掉了所有符咒禁錮,顫抖著把洛寒京抱在床上,沖出去叫大夫。 他想過很多處理洛寒京的方法。 扔掉,殺掉,或者就像現在這樣,永遠做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鼎爐。 但他沒想到洛寒京會死。 洛寒京是妖,妖物的身體和凡人是不同的,所以洛寒京能承受他所有的索取卻整天美滋滋地傻樂,所以洛寒京永遠不會死,因為妖魂不散,妖物不入輪回。 洛寒京怎么會死呢? 一只妖,怎么可能因為他的索取就死掉! 樓主站在床邊,看著他的小鼎爐躺在血泊中,是真的快要死掉了。 言清澹說:“樓主,別看了。” 樓主沉默了很久,說:“還有救嗎?” 言清澹看向大夫。 大夫苦笑著:“樓主,老夫是人醫,救不得鬼神。這人,是救不過來了。” 樓主說:“孩子呢?” 大夫猶豫了一下,說:“唯有趁母體尚未咽氣,用剖腹取子之法,或許可以保腹中胎兒一命,卻不知……母體還能再撐多久,能不能撐到孩子出來。” 言清澹看著樓主冰冷的臉,苦笑著低嘆一聲:“樓主,此法……過于殘忍了。” 樓主說:“秦桑,欠我的,他就該償還給我一個孩子。動手,取子。” 洛寒京,不過是個鼎爐。是個騙了他,辜負了他,從頭到尾都在算計他的臥底。 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 樓主閉上眼睛,把那些顫抖的痛楚壓抑在心底,和他的心魔一起,狠狠埋在心海深處,再也不會挖出來。 言清澹嘆了一聲,無奈地走過去,以自身妖氣幫洛寒京續命,對大夫說:“動手吧。” 有言清澹的妖氣加持,能讓洛寒京留的片刻性命,讓大夫實施剖腹取子的殘忍之法。 可言清澹的妖氣剛進入洛寒京體內,卻瞬間如泥牛入海,再也沒有半點蹤跡。 大夫的銀刀已經劃開洛寒京的腹部,此時容不得言清澹再多想,急忙又把一道妖氣灌注在洛寒京體內。 那股強烈的妖氣在洛寒京體內蕩起一點水花,但轉瞬間也不見了。 言清澹的臉色變了:“不對……不對勁兒……” 樓主站在門外,并沒有看著這一切。 言清澹急忙連連給洛寒京輸入妖氣,卻始終沒有半點作用。 不祥的預感從言清澹心中升起。 他早就看出了洛寒京是妖,還是個修行不過百年的小妖。 妖物之體天生就能更好地幫天水一樓一脈化解走火入魔的危險。 洛寒京為何會承受不了樓主的真氣而瀕死,他的妖氣為什么會在洛寒京身體中毫無用處。 難道……難道…… 樓主背對著床上的洛寒京,淡漠地看向遠方,說:“什么事?” 言清澹想,這件事他不該告訴樓主。 事已至此,哪怕告訴樓主,也再沒有任何意義。 可是……可是…… 言清澹抬頭看向門口,他的樓主沉默著站在風中,凜冽的寒意緩緩散在天地間。 他還是說出口了:“洛寒京的妖魂缺了一魄……樓主……他或許是受人脅迫了……” 樓主猛地回頭,目光落在洛寒京蒼白的臉上,像尊石像一樣僵硬在光影交接的地方。 大夫滿頭大汗地從洛寒京腹中生生剖出了一個嬰兒,嬰兒差點被悶死在腹中,剛得自由,就哭得地動山搖。 言清澹緩緩收回手,踉蹌著起身,跪在樓主面前:“樓主……” 樓主慢慢走過去。 大夫顫抖著捧起手中的孩子:“樓……樓主……孩子……活了……” 樓主俯身,手指輕輕撫過洛寒京的臉,低聲說:“他呢?” 大夫顫抖著說:“母體……已經……已經……咽氣了……” 妖魂不如輪回,不經天地。 生于草木日月精華之中,但生靈識,便只此一生。 軀體死去的時候,洛寒京并沒有覺得苦,反而終于得到了解脫。 他太痛了,痛得幾乎忘了自己是誰。 妖物軀殼消亡,魂魄也會不穩,就這樣慢慢悠悠地飄在半空中,時聚時散,不知該去往何處,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的魂魄就這樣慢慢散在夜空中,又亂七八糟地聚在一起。 三魂六魄反復重組,一會兒為鳥獸,一會兒做鬼人,玩得毫不快活。 他迷迷糊糊地就不知道自己飄到了什么地方,只看到一座高聳入云不見頂端的書架,架子的格子里擺滿了星星點點的光芒。 書架上貼著不少紙條,上面寫著槐花桂花梔子黃梅等等名字,每一張紙條下面就對應著一點星光。 他已經徹底糊涂了,找了一個空著的格子就想鉆進去。 可還沒有進去,就被一只修長溫潤的手拎了出來。 他氣哼哼地撲棱著,三魂六魄在微風中散得亂七八糟。 拎著他的人瞇著一雙半醉的眼睛:“你是個什么東西?跑到我花神殿來做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傻傻地看著那人,本能地有些想要親近。 那人噗嗤一聲樂了:“居然真的是個花妖,你的魂魄怎么缺了一塊,rou體怎么也死的那么慘?你是什么花的花妖?” 他傻傻地搖頭:“不……不記得了……” 那人又問:“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揉著自己的腦袋,把剩下的三魂六魄揉成了亂七八糟的一團。 他什么都記不清了,對于凡塵俗事,他只記得痛,那種撕裂筋骨皮rou的劇痛,至今還讓他隱隱生懼。 名字……名字是什么呢…… 名字就是……別人叫你的時候,喊出來的那幾個子…… 那……那我叫什么呢? 他抬起頭,在劇痛中艱難地想起了一個聲音。 那個清冷的聲音蠻橫堅定地在他耳邊說:“你以后叫洛寒京。” 他看著那個人,看著花神殿上光芒萬丈的牌匾,很小聲很小聲地說:“我……我叫……洛寒京……” 花神托著腮,有點無奈地看著這團已經神志不清的小玩意兒:“洛寒京是吧?你也把自己糟蹋的太慘了,缺了一魄,毀了rou體,還把自己元神都搞得亂七八糟,本君就沒見過像你這么慘的妖精。” 洛寒京委屈巴巴地仰著頭,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 花神說:“你元神受了損傷,也不知道消失的那一魄去了哪里,本君也只能給你出個陰損法子了。洛寒京,你會雙修嗎?” 洛寒京那張呆呆的小臉上忽然就浮現出了詭異的羞紅。 他好像……好像真的知道……雙修…… 花神說:“知道就好,我送你去個最容易雙修的地方,你慢慢修補元神穩定魂魄。等你想起來自己剩下的那一魄在哪兒,本君才有辦法幫你。” 洛寒京可憐巴巴地扯著花神的袖子:“一……一定要雙修嗎……雙修……疼……” 花神諄諄善誘:“不疼,你選那些胯下之物不粗不長的,就不疼。乖,聽話啊,去吧。” 一陣香風拂過,洛寒京頭暈目眩地在天地間轉了個圈。 花神暫時為他重塑了rou身,一道薄云穩穩地送他來到了凡間。 洛寒京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哎呀!” 路過的行人紛紛側目。 洛寒京揉著屁股站起來,環顧四周光景,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座掛滿燈籠的高樓前。 樓上有個牌匾,寫著三個大字,楚月樓。 楚月樓最近生意不景氣,都被臨街新開的楠花院搶去了客人。 老鴇正倚門嘆氣,忽然抬頭看見一個美人兒正在自家門前探頭探腦。 那美人看上去十六七歲,正是肌骨最好的年紀。 一張小臉嫩的出水,水汪汪的桃花眼天真得勾人。 最重要的是,小美人身上透著一股異香,讓人一嗅便生欲念,非要湊近了嘗一嘗不可。 老鴇堆著笑走過去:“小公子是何方人士?我在京城可從未見過您。” 洛寒京仰頭看著老鴇臉上的脂粉末,還是只記住了那一句話:“我……我叫洛寒京……” 京城楚月樓里多了一個名倌,叫洛寒京。 美人年紀不大,相貌美得驚心動魄,還未上過臺子,那求一夜春宵的權貴富商已經在煙花巷里等了一天一夜,只為看美人一眼。 洛寒京傻乎乎地坐在床上,聽老鴇嘮嘮叨叨地在他耳邊說些注意的話,他一句都沒聽進去了。 他只知道他叫洛寒京,來這里雙修的。 老鴇說:“寒京啊,明日你就上臺子,下面的諸位老爺日后都是你的恩客,你記得要多笑笑,哄得恩客們開心了,他們才會把錢砸在你身上。” 洛寒京不想要錢,他是來雙修的。 仙君交代過了,要選那些胯下之物不粗不長的人雙修,才不會疼。 可洛寒京也不是怕屁股疼。 他模糊的記憶中,卻總是翻涌著痛楚,那些痛和雙修二字緊緊聯系在一處,讓他痛不欲生,再也不愿觸碰。 可仙君說,不雙修,他的魂魄就要散了。 洛寒京可不想魂飛魄散,他還只是個小妖精,要修成正果位列仙班的! 洛寒京有點愁苦,他抬頭看著老鴇,說:“我能自己選人來日我嗎?” 老鴇臉上僵硬了一下,她自然是想洛寒京給她賺更多的錢,可又怕惹著這么好看的一棵搖錢樹,又再被楠花院撬墻角。 老鴇左思右想,和美人打個商量:“寒京啊,你想要什么樣的恩客,三娘給你選,好不好?” 她生怕洛寒京自己選個窮光蛋就把初夜送出去,那她豈不是虧大了? 洛寒京認真地說:“選個那處小一些的,我怕疼。” 老鴇:“…………” 洛寒京皺眉:“不行嗎?不行我就走了。” 老鴇急忙說:“行行行,絕對行。” 那些能一擲千金來楚月樓玩樂的權貴們,又有幾個是雄風壯碩的? 想要小的,比想要大的好挑多了。 洛寒京上臺子那天,半個京城的權貴富商都聚到了楚月樓,想要拔個頭籌,拿了這京城第一美人的破瓜夜。 老鴇笑得嘴都合不攏了,拉著洛寒京在簾子后面看風景:“寒京啊,那個大胡子是戶部的劉大人,那位大肚子的老爺是京城首富蔡老爺。你再看,再看那個,鶴發童顏的,是吏部周大人。這些個大人都有權有勢有金銀,而且三娘這兒的孩子都替你試過了,個頂個的銀樣镴槍頭,保證不讓你受罪。” 洛寒京皺著眉毛說:“丑。” 老鴇不樂意了:“你一個小倌,還想要好看的恩客啊?” 正說著,一個干瘦的少年在眾人簇擁下走進來。 少年雖相貌不算多么俊逸出眾,但比起那些丑的崎嶇八怪的老頭們,至少是個端正模樣了。 老鴇喜上眉梢:“寒京,你看那個俊俏公子,他可是唯一留京的王爺,是攝政王眼前的紅人,這下你可沒什么不樂意的了吧。” 洛寒京小聲嘟囔:“他長毛了嗎?就學人家來館子里嫖?” 老鴇用手帕輕輕抽了一下洛寒京的臉:“說什么混賬話,三娘教你的都忘了?” 洛寒京嘀嘀咕咕地不滿意,樓下的一眾人等已經伸長了脖子。 老鴇推著洛寒京說:“去吧去吧,快上去。” 洛寒京跑到高臺上坐好,百無聊賴地看著下面一眾丑了吧唧的雙修對象,實在有點惡心。 滿京的權貴富商們興奮地喊起來。 “三百兩!” “五百兩!” “我出一千兩!!!” “一千三百兩,這美人必須是我的了!” 他們在底下喊得熱鬧,洛寒京在臺子上打了個哈欠。 挺著大肚腩的蔡老爺終于是贏得一局,大喊一聲“三千兩”,震得旁人頭暈目眩,大堂中一時雅雀無聲。 老鴇興奮地跳出來:“三千兩!三千兩!恭喜蔡老爺贏了咱們寒京的破瓜夜!快給蔡老爺戴紅花,做新郎!” 紅花還沒戴在喜氣洋洋的蔡老爺頭上,忽然一個豪門侍從打扮的人匆匆沖進來,他身后四人抬著一箱金子,豪放地放在了大堂中央。 侍從高喊:“沈大人聽聞洛寒京艷名,特請洛寒京過府一敘,還望各位大人割愛,莫要擾了沈大人的興致。” 沈大人,尚書臺的沈大人。 皇帝年幼,攝政王統攬政務,最最依賴的,便是這位沈大人。 沈大人好酒好玩好美人,逢人便露三分笑,手段卻極為不好惹。 滿堂權貴自然愛美人,卻誰也不敢得罪沈大人。 老鴇生怕洛寒京又生事端,急忙小聲哄騙道:“沈大人是文人雅士,豐神俊逸,也沒有什么巨物。你快些過去,若攀上沈大人這根高枝,日后可就享清福了。” 洛寒京被連哄帶騙地送去了尚書府。 沈大人正在廊下賞花喝酒,著實是個清雅俊美的文士,溫文含笑著招呼他過去喝酒。 老鴇咬著手絹站在尚書府門外,生怕小美人再惹出點什么事來。 可小美人沒有惹事,他好像還挺喜歡這位尚書大人。 一夜過后,小美人被尚書府的下人用軟轎抬了出來,耷拉著一張小臉坐在上面,氣哼哼地瞪著老鴇:“哼!” 老鴇笑得見牙不見眼,急忙沖上去問尚書府的下人:“大人,沈大人怎么說的?還喜歡我們家寒京嗎?” 下人說:“沈大人說了,三日之后他府中有宴,請洛寒京再來陪酒,還請三娘籌備好了,莫讓洛寒京抽不出身。” 老鴇急忙說:“好好好,只要沈大人想要寒京作陪,寒京就一定抽得出身。” 洛寒京氣哼哼地側坐在軟轎上:“我不來了。” 老鴇臉都綠了:“寒京!” 洛寒京氣鼓鼓地說:“你騙我!一點都不小!” 京中出了個大美人,可惜被位高權重的沈大人捷足先登,一眾伸長脖子等了數日的權貴富商失望至極。 可沈大人忙于政務,也沒法日日臨幸這位京城第一的美人。 于是后來的幾天,無數客人擠破了楚月樓的大門,爭先恐后地要上洛寒京的床。 洛寒京雙修得樂此不疲,只是心中不免空蕩蕩的有些難受。 他不記得自己為何缺了一魄,也不記得自己為何元神損傷如此之大。 仙君說,修補好元神,他就能想起過去的事。 可過去的事,真的要想,卻只想起鋪天蓋地的劇痛,痛得他想要哭,卻哭不出聲音來。 他恨不得再也想不起來了。 洛寒京還是時不時會被尚書府的人請過去,那位沈大人雖然不小,但人卻溫柔和煦知情知趣,興致來了還會教他吟詩作畫。沈大人身上真元也十分充沛,雙修起來事半功倍,為著這些好處,洛寒京寧愿忍一忍屁股痛,也要多修煉一會兒。 沈大人常常作畫,有時是豪邁大氣的九州山河,有時是紅紗白rou的春宮小景。 洛寒京看著畫上的自己,戳了戳畫中人半掩的屁股。 沈大人從后面半摟著他,提筆在春宮圖上畫了一樹合歡花。 洛寒京好奇:“為什么要畫這個?” 沈大人說:“寒京,你身上有股奇異的香甜,我第一次嗅到,便想起了合歡樹。” 洛寒京說:“我在京中從未見過這種花。” 沈大人說:“你自然未見過,合歡樹與京城的氣候不投緣,大多數只長在興安府旁邊的煙鳥山里,我年少游歷時曾有幸見過一眼,甜如仙蜜,燦若云霞。” 興安府……煙鳥山…… 熟悉的名字在洛寒京混亂的三魂六魄地到處亂竄,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記得了。 遙遠的痛楚又開始翻涌,逼得他不得不收回神識,再也不去想關于合歡花的事。 沈大人看他臉色不好,溫聲道:“怎么了?寒京若是身體不適,先在我這里歇息幾日,等精神好了,我再派人送你回楚月樓。” 洛寒京仰頭看著這個溫柔俊美權傾天下的男人,怔怔地說:“沈大人……您……您要收了我嗎……” 雖然與一個人天天雙修不利于元神修復,但是留在這里,好像也沒什么不好。 沈大人笑笑:“尚書府里冷冷清清的,除了你我之外就只剩下些手腳粗糙的丑陋仆人,你住的下去?” 于是洛寒京不再說話了,他在尚書府里安心休息了幾天,直到把煙鳥山三個字忘得干干凈凈,才活蹦亂跳地自己跑回了楚月樓。 千里之外的煙鳥山中,江淮渡正在對月嘆氣,遠處是一片燦若云霞的合歡樹林,秦桑的一魄還留在這里,人卻再也沒了音訊。 天水一樓……遠在西南的天水一樓,到底出了什么事? 秦桑如今,是死是生? 天水一樓一切如常。 洛寒京的尸體被葬在了樓中,就在樓主居住的正廳前方。 那里長出了一株不知名的小樹苗,樓里的仆人不知這是何物,就隨手拔掉了。 可第二年春天,小樹苗又長了出來。 這一次仆人剛要拔掉,被言清澹攔住了。 言清澹說:“留著吧。” 于是那株小樹苗就長大了,開出零星幾朵合歡花,在風中慢悠悠地搖曳出惱人的甜香。 言清澹知道,草木之妖若是元神離散,rou體所葬之處就會長出新的枝芽。 樓主再沒有用過其他鼎爐,他整日里把自己關在暗室中修煉刀法,只是偶爾會去后山,那里鎖著一縷妖氣。 樓主剛出生時,恰好一縷無主的妖氣游蕩至此,附在了尚且是嬰兒的他身上,差點要了他的命。 后來言清澹設法把那縷妖氣從他體內驅逐,鎖在了后山這處石洞中。 無主妖氣若任由它在天地間亂竄,早晚會釀成大禍。 于是這縷妖氣就在這里鎖著,一直鎖到現在。 樓主看著那團黑霧,冰冷的眼睛沉默著與那縷并無神識的妖氣相對。 許久之后,樓主輕聲說:“你不過是一團沒有意識的妖氣,可他……他為何卻總是來見你,甚至……比在我身下時還要快活……” 妖氣聽不懂人言,它不過是某只妖怪修行失敗歷劫而死之后留下的力量而已,只是憑借著本能想要再找一個rou體足夠強大的宿主,又怎么會明白眼前的準宿主在說什么。 樓主看著那團妖氣,眼前再次浮現出洛寒京在妖氣身下承歡的樣子。 一股穿透心肺的劇痛噴涌而出,于是他不再看,轉身離開了。 洛寒京已經死了。 恨也好,愛也罷,那個活蹦亂跳的小東西,再也不會被他弄疼,也不會在他懷里笑著撒嬌。 他這輩子,注定就該一個人,和他的刀一起孤獨至死。 樓里的下人迎著他:“樓主,少樓主今日好像不大痛快,總是在哭,奶娘怎么哄都哄不好,只好請樓主過去看看。” 樓主面無表情地說:“讓言清澹處理,我去練功了。” 他不愿意看見那個孩子,因為只要看見那個孩子,他就會想起洛寒京是怎么死的。 洛寒京……在即將分娩的時候……被他的真氣弄傷了元神……在剖腹取子的半途中……咽了氣…… 樓主走下長長的地道。 暗室在寒潭之下,聽不見聲音,也看不見東西。 漆黑一片的四面石壁,還掛著當年綁住洛寒京的鐵鏈,以及那張冰冷的石床。 樓主坐在床上,閉目苦修。 天水一樓里,一樹合歡正在迎風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