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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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口泛著火辣的痛意,眼皮猶有千斤之重,縱是昏迷,商猗潛意識里仍記著要護好喻稚青,習慣性地想要握緊武器,結果卻感覺掌心空空蕩蕩,周身似有一股暖意覆蓋,瞬間驚醒過來,睜開雙眼,警惕地打量周遭,察覺自己仍在馬車之中。 此時將近午夜,車內一片漆黑,先前的那場驟雨不知在何時已然止歇,四野寂靜,空氣中只余馬車上兩人淺淺的呼吸之聲。 商猗勉強起身,身上覆著的披風順勢滑落,他這才醒悟昏迷時感到的暖意由何而來。出發前他親手替喻稚青系上的披風此時卻覆在自己身上,依稀還能嗅見那人特有的藥香。 素來見慣風浪的男人不由愣了一瞬,如何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如被一股力量托到云端,竟是難言的歡喜涌入心頭。原本冷峻的眼中盈了幾分笑意,連沙啞嗓音都跟著柔和不少,對車壁另一端緊擁長劍的身影說道:“殿下,劍不是這樣拿的?!?/br> 原本看到商猗復蘇,喻稚青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些許,哪知對方醒來頭一句話便是來揭他短,好似與他作對一般,靠在馬車角落的喻稚青頓時氣得臉頰漲紅,心想早知道還不如讓商猗凍死在那兒算了,惡聲惡氣回敬道:“輪不到你來教,別忘了,這把劍還是我送你的!” 話剛出口,莫說商猗,連喻稚青自己也是一怔。離宮三年,喻稚青雖然鬧脾氣時會拿商猗的背叛說事,但從不提及他們親昵的過去,仿佛彼此從未交好,故作陌路,今日卻因氣急提起舊事,氣氛一時凝滯,兩人都沒再言語。 自商猗昏厥之后,喻稚青艱難地拖著無力的雙腿爬到對方身邊,發現對方不僅傷勢嚴重,身體也冷得嚇人,卻是死死抱著長劍不放。喻稚青試著喚了幾聲,見他始終沒有反應,一時也不知要如何是好,猶豫片刻,終究決定不能放著對方不管。 他于心中強調,這一切并非出于對仇人性命的擔憂,不過是因為他還需要這家伙駕車伺候,若他雙腿無虞,定然會親手送商猗歸西。 喻稚青心中復仇的信念似乎十分堅定,然而當他看到商猗因疼痛而無意識發出的低吟時,卻又忍不住跟著一同皺眉,仿佛他也受痛一般。 他自幼病弱,不知被旁人照顧了多少回,但其本人對照顧傷患卻是一竅不通,只想著先把商猗手上的長劍拿出,令其好好躺下,哪知用力半天也未能將劍抽出,他借著昏沉天光定睛一看,才發現商猗竟用衣料碎布將劍柄和自己掌心牢牢系住。 喻稚青原還有幾分不解,不懂商猗為何如此,直到看見對方右手手腕一道幾乎見骨的刀傷,忽地明白過來——商猗分明是傷重到連劍都無法握住,才用了這樣的法子,強行讓自己繼續握劍戰斗下去。 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無端發緊,喻稚青雙唇抿得發白,好似極力克制著某種情緒,明明并不害怕血腥,此時卻慌亂地移開了視線。 過了好一會兒,喻稚青總算鎮定下來,刻意將那些紛雜思緒拋在腦后,再度將注意放到商猗身上。 長劍自對方掌心解下,喻稚青賣力拽著商猗往里挪一些,令男人可以完全躺臥車中。商猗光是裸露在外的肌膚就有好幾個傷處,身上定然更多,喻稚青不懂如何包扎,也不知繃帶放在何處,只能循著記憶想學商猗那樣撕開衣物充作繃帶,結果力氣太小,撕了半天也沒將衣服撕出個口子,不由納悶那日商猗撕他衣服怎就撕得那樣迅速。 他不想到那晚倒也罷了,一想到那天晚上被商猗狎弄之事,喻稚青便又是氣上心頭,一時也忘了其實可以用劍劃破布料,羞憤之下打算讓這家伙自生自滅,拿著劍挪到一邊,仿佛打定主意不再理會,然而沒過多久,喻稚青卻又慢慢爬回男人身邊,解了自己披風蓋在商猗身上。 黑暗中,他緊緊擁著長劍,留意著馬車外的風吹草動,暗想若還有敵人襲來,那他便要舉劍保護自己,再順帶勉為其難地護一下半死不活的商猗。 喻稚青警戒了好幾個時辰,萬幸沒有追兵前來。 商猗自然也看出了喻稚青擁劍的念頭,身上刀傷仍舊疼得厲害,但心卻是暖洋洋的。見蓋著的那件披風已被鮮血染透,他知曉喻稚青的潔癖,遂從一旁的包袱中重新取了件裘氅披回喻稚青肩上,無視之前驟然僵硬的氛圍,輕聲應道:“嗯,是殿下保護了我。” “你!” 商猗說這話時正替喻稚青系著衣帶,炙熱的吐息噴灑在喻稚青脖頸間,激得那一片肌膚都泛著粉紅。分明是句謝語,喻稚青卻總覺有幾分諷刺的意味,偏偏男人語氣誠摯,叫他尋不出半點錯處。 天色已然全黑,商猗卻可以想象出喻稚青此時羞惱無措的神情,趕在對方發作前覆住喻稚青拿劍的手:“掌心緊貼,食指附于劍柄,刀劍吞口于虎口之前。” 他嗓音沙啞,手把手教著喻稚青正確握劍的姿勢,兩人貼得極近,幾乎將喻稚青完全擁入懷中。 喻稚青渾身一僵,帶著濃厚血腥的男子氣息將他包裹,他本想掙扎,可感受到商猗冰涼而微顫的掌心之時,反抗的動作卻是遲疑滯住,終是慢慢放松下來,不情不愿地同對方將劍握好,兔鈴隨著兩人動作清脆作響。 他生來羸弱,又有那么多護衛貼身保護,自是與習武無緣,連拿劍的次數都屈指可數,今日倒是第一次學習這些,頗感新奇,只是那玄鐵長劍對喻稚青來說仍是太重,商猗只教了如何拿握便罷,卻不急于從喻稚青手中拿回自己的劍,轉而拿了傷藥出了馬車。 掌中長劍仿佛還殘存著商猗的體溫,喻稚青忽然想起,商猗會去習武的契機似乎也是因他而來。 他被眾人簇擁著長大,去哪都是跟著烏泱泱一大幫侍衛,生怕他摔著碰著,喻稚青不喜那么多人跟隨,又因在宮里太過無聊,便將想方設法甩開身后伺候的眾人當作一種玩樂手段,結果某日躲避護衛時一時失足,從臺階上跌了下來。 其實不過是尋常的扭傷,恐怕在百姓家中根本就不算回事,然而當朝太子摔倒卻是非同小可,驚動了整個太醫院前來看診,確保喻稚青安然無恙,東宮伺候的人惴惴不安跪在殿外,擔心因此丟了性命。 萬幸皇帝賢明,雖未遷怒喻稚青的侍衛,卻也象征性地罰了眾人一月俸祿,意在提醒下頭的人看護好太子。 喻稚青幼時調皮歸調皮,卻不是心惡之人,不愿因己之過牽累旁人,遂又裝出他那幅飽受委屈的模樣同父皇說情:“不怪他們的,只是他們終日跟在我身邊,看都看厭了,父皇,我不喜歡那么多人圍在身邊,以后不叫侍衛跟著,好不好?” “胡鬧。”皇帝既無奈又心疼,他寵溺獨子不假,但斷不至于失了理智,“若遇到刺客意外,誰來護著你?莫要拿自己生命作兒戲?!?/br> 喻稚青睜大眼睛,他自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是生平第一次嘗到被父親拒絕的滋味,當真開始委屈起來,撇著小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恰逢商猗聽說喻稚青受傷前來探望,喻稚青順手一指,用稚嫩的嗓音說道:“不要他們,商猗會保護我的,若他陪在我身邊,我永遠不會厭倦?!?/br> 商猗說到底也是他國皇子,哪有讓他做侍衛的道理,皇帝只當童言無忌,笑著揉了揉自家兒子的發頂。細說起來,恐怕就連當時的喻稚青自己也沒當回事,只不過是隨口與父皇如此一提,哪知翌日商猗便提著一把木劍去了校場,請侍衛教他武藝。 商猗或許天生有一副好嗓音,但在習武一事上并沒多少天賦,剛開始時學得很慢,總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偏又不肯叫喻稚青知曉,便是酷暑也身著長衣。然勤能補拙,雖無好的根底,但商猗勝在刻苦,光陰匆匆,倒真的習得一身武功,少年時便能以一人之力敵過喻稚青所有護衛。 皇帝嘉許他的勤奮,特許商猗佩劍入宮,而喻稚青也得償所愿,若商猗在時,可以不必攜一大幫侍衛守護左右,兩人平白得了許多獨處時間,原來當年無心一句,他卻用余生提劍相守。 憶起舊事,喻稚青指尖無意撥弄著兔鈴,聽那小兔曳出輕響。他仿佛倦極,慢慢移開了眼,看向黑暗的虛空,像是在看舊日那個沉默內斂的少年。 一出馬車,商猗先前面對喻稚青時的從容鎮定轉而被痛苦神色取代,喉頭咳出腥甜的鮮血,漫天星子下,額上的冷汗無所遁形。男人動作遲緩地緩緩解開衣衫,有些衣料與傷口黏在一處,被他咬牙用匕首強行揭去,因衣服先前被雨水打濕,如今不少傷口都被濕衣捂得發白,露出內里的血rou,猙獰異常,商猗卻視若無睹,仍如往常那樣處理,千般痛意皆被隱忍,最終不過是吐出一聲沉重的嘆息。 快速換了件衣衫,商猗重新將發束于腦后,強裝出無事模樣,為喻稚青取來干糧充作晚飯,又將車里的狼藉清理干凈,這才拿起長劍佩回腰間,聲音似比先前更加嘶啞:“困了便睡?!?/br> 喻稚青沒言語,仿若又回到過去對商猗視而不見的冷淡,然而商猗對他的疏離早已習以為常,倒沒如何,確保馬車足夠溫暖之后便坐回前室繼續趕路。 顧及著喻稚青要休息,雖然情境兇險,但商猗并未快馬疾奔,刻意放慢了速度,令馬車平緩行駛,現下已是深夜,道上空無一人,無邊穹宇下萬籟俱寂,只余嗒嗒馬蹄有節奏地作響。 商猗奔波一日,又與近百人拼死搏殺,若非他危急關頭故意暴露皇子身份引士兵遲疑,哪能如此輕易地帶喻稚青逃出生天,加之失血過多,腦中仍有些昏沉,此時不過憑毅力強撐著趕路。 這樣的場面其實并不陌生,他曾無數次帶著喻稚青在夤夜趕路,避開來自皇宮的所有風吹草動,然而許是源于昏迷時喻稚青那幾近笨拙的“保護”,一時令商猗變了心境,仰頭看著漫天繁星,似乎想將一切都印入腦海之中。 “現在是去什么地方?”不知行駛多久,就在商猗以為喻稚青早已睡著之時,馬車內卻突然傳出對方的聲音。 這還是喻稚青第一次主動問他這個問題,自從被商猗強帶出宮后,乍然遭遇亡國喪親之痛的喻稚青見報仇不成,便如破罐破摔一般,鮮少關心外界,似乎全然不在意商猗將他帶去何處,難得喻稚青今日會突然問起。 秋日到了,又淋過一場大雨,陳傷的喉嚨其實疼得厲害,但兩人鮮少有心平氣和交談之時,商猗難免想逗喻稚青多與他講幾句話,啞聲反問道:“殿下想去何處?” “塞北?!?/br> 馬車內即刻傳來了答案,仿佛喻稚青已思索多時,商猗抬眼,沒想到是這個答案,他原以為喻稚青定然會鬧著要回帝都。 他這些年一直帶著喻稚青往南方逃避,藏身在邊陲偏僻之處,盡可能躲避商狄的眼線,然而如今淮明侯既知曉喻稚青尚在人間,此處離淮明侯過去封地極近,自是久留不得,商猗原是計劃攜喻稚青往西南苗疆之處逃去,那里山勢險峻,毒物分布,不失為一個藏身的好去處,不曾想喻稚青竟會突然提到塞北。 馬車內喻稚青咬住下唇,亦是十分緊張的模樣。他今日想起父皇和那幅疆域圖時,忽然憶起父皇曾提到塞北的一個部落,其部落與皇朝頗有淵源,似是許多年前本朝一位王爺去塞北游玩之時對那部落的公主一見傾心,放棄了帝都錦衣玉食的生活,就此留在塞北,如今部落族人大多是他們的后代,加上喻稚青幼時塞北各部紛爭混亂,父皇曾借兵與那部落,協助其平定草原,該部對皇族大為感激,宣稱永世效忠。 那是他為喻稚青藏在蓊蔚深叢的一只利箭。 皇帝說的這話有幾分嚴肅,可對上幼子單純無暇的目光之時,卻又難免放柔了聲音,捏了捏喻稚青rou乎乎的小臉,轉而說道愿此箭永無開弓之日。 喻稚青如今孤立無援,若能借助塞北的力量自然最好,但倘若商猗問起想去塞北的緣由,喻稚青卻不知要如何回答,是信口胡謅個理由,還是據實相告? 就算此時男人正帶著自己逃離抓捕,可商猗到底是歧國皇子,他當真會愿意送自己去塞北來顛覆他父兄的王朝?但要是商猗不肯送他去,那他以殘疾之軀,孤身一人又該如何前往遙遠的北疆? 雙拳緊攥,掌心快被過分用力的指尖戳傷,喻稚青看著無力的雙腿,不甘和憤恨幾乎快將他吞噬——商猗是他的仇人,而他這幾年不得不仰仗對方才得以生存,如今甚至連復仇都需要商猗的幫助,莫說旁人如何,就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荒誕。 大腦飛快思忖著,喻稚青望向前方,微擺車簾下依稀可見商猗的一擺衣角,終究下定決心,若商猗不肯送他去塞北,那他也不能因此放棄為父母復仇的機會,便是爬也要爬去那處。 他正要開口,哪知車外的商猗什么也沒多問,卻還如那夜被威脅時一樣,只是淡淡應了句好,調轉馬頭,將穹頂的一片星光拋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