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大門緩緩打開的時候，馬杰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了擦眼睛。后視鏡里，被綁在鐵架上的男人低垂著頭，臉上的血跡已經干了。

    馬杰的情況并不比顧華章好多少，只是對方有意放他回去通風報信，所以他才撿回一條命。從右腿處傳來隱隱的疼痛，他努力用手按住腿上的傷口，血浸透了他的衣服。

    每個人都會犯錯，他馬杰也不例外。他在小學的時候曾經填錯過答題卡，上高中的時候錯把老師認成了同學，上大學的時候也經常走錯宿舍門，可這些錯誤事后回想起來，也不過是生活這條大河里小小的浪花，說不定他還會笑著講給其他人聽。

    可這次他犯下的錯誤是致命而無法彌補的，他的輕信和大意不但害了自己，而且把自家的老底都透露給了別人，還連累了顧哥。現在顧哥生死不明地被綁在鐵架上受著烈日的炙烤，背后是豺狼一般虎視眈眈的車群，這一切全是他的錯。

    即使老大發怒到殺了他，他也毫無怨言。他只恨為什么自己沒有早早看出來對方的不安好心，只恨自己為什么不早點提醒顧哥事情不對勁，恨為什么老大都那樣交代自己了，自己卻沒往心里去，辜負了老大的一番信任。

    馬杰咬著牙堅持把車開進去，然后從車上下來，拒絕了旁邊人的攙扶，一瘸一拐地拼命朝著老大的住所走去。他知道那幫人在利用他，可他沒辦法，他必須把情報報告給老大，只有這樣自己才能稍稍安心，減輕自己心中的負罪感。

    路走到一半他遇到了抱著文件匆匆下樓的楊潔，楊潔狠狠瞪了他一眼，低頭看見了他受傷的腿和身后的一路血跡后便沒再說話。其實馬杰寧愿楊潔臭罵自己一頓，或者打自己一頓也好，默默承受眾人譴責的目光的滋味真是難過極了。

    他只是個普通人，沒辦法搞來那么多物資，也沒辦法變出個城堡來讓大家入住，也沒辦法靠著一己之力逼退王錫爵那幫人，救出顧哥。他知道顧哥是老大心尖尖上的人，可老大辛辛苦苦攢下來的物資和人脈，難道就要這樣葬送掉么？

    他在心里唾棄自己，為什么自己就那么笨呢，為什么自己就那么傻，人家給自己個套子就鉆？現在的他，哪里有臉見老大呢？

    右腿已經疼痛到近乎麻木，他拖著鉛一樣沉重的腿，走進頂樓的客廳。

    沙發上放著一套整齊的西裝，西裝上面放著被擦得雪亮的皮鞋。客廳中央擺了一面全身鏡，男人一身西裝革履，剪裁得當的衣服襯托出那人挺拔的身姿。他的頭發被梳理得整齊，胸前的西裝口袋里插著一朵紅得耀眼的玫瑰，優雅而不失華美，仿佛舊日的貴族正在為接下來的假面舞會做準備。

    男人似乎沒注意到他的到來，仍舊不緊不慢地整理著襯衫領口。馬杰站在那里低著頭，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讓自己鉆進去。

    男人整理好領口，這才轉過身來，上下打量了馬杰一眼，

    “回來了？”依舊是平日的那般平淡的口氣，仿佛馬杰沒有狼狽地逃回來，而只是出去買了個菜一樣。

    馬杰鼻子一酸，差點就哭出來。他知道紀嘉一定很在意發生了什么，

    “老大……顧哥他受傷被抓了……那是個陷阱……王錫爵他們設的……都是我的錯……”

    明明在上樓前馬杰在心里告訴自己無數遍，一定不能哭，可想起那些物資，想起滿臉血的顧哥，他的心就疼得一抽一抽的。

    他知道老大一定比他還難受，也知道老大需要他的情報，所以他拼了命也要早點趕回來。他其實很害怕，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可這責罰卻是無論如何都逃不了的。因為他一個人的過錯，所有人都被迫處于危險中。

    紀嘉揚手的時候，馬杰下意識地縮頭，他以為紀嘉要打他，于是本能地做出這個動作。

    然而預想中的拳腳并沒有落下，醫生護士魚貫而入，醫生用鑷子將他腿里的子彈取出來，把帶血的彈殼丟在一邊的盤子里，護士則上去給他消毒包扎，做完這些他們就退了出去。

    馬杰愣愣地看著被包扎得像是木乃伊一樣的右腿，大腦不能理解發生了什么。

    “老大……我……”

    紀嘉輕輕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從他身上傳來好聞的薰衣草香味。

    馬杰呆呆地看著紀嘉。平日里的老大要么是居家休閑的樣子，要么是身穿迷彩手拿槍支的戰士模樣，現在的老大看起來像是商業精英，隨時可以上談判桌談判哪種。

    “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不要哭。”

    馬杰抽了抽鼻子，眼淚奪眶而出。來之前他真的又委屈又難過又害怕，他生自己的氣，生劉有他們的氣，他恨王錫爵那伙人，也恨自己的弱小，他真的已經盡力，可有的事情并不是你盡力了就可以如你所愿。

    以前不管馬杰再怎么自以為成熟，實際上他還是個稚嫩的孩子，沒有體會過社會的險惡和復雜，只是混沌地被帶著，居然也在這末世里活了了這么久。可這次他真的意識到，什么叫一步踏錯滿盤皆輸。可他懂得太晚了，代價也太高昂了。

    他沒指望老大能理解自己，他回來就意味著他會乖乖接受懲罰。可紀嘉簡單的一句話，他就落淚了。

    “別哭，哭什么，都這么大的人了。”紀嘉說，拿起沙發上那套西裝，示意馬杰穿上，

    “現在哭起來，以后等你當老大了，你的小弟們會笑話你的。”

    馬杰的眼圈已經徹底紅了，隔著朦朧的淚眼，他不可置信地問，

    “老大你覺得，我能做老大么？不可能的，我這樣的人……”

    從來沒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也從未有人對他投以這樣的期許，就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就是一輩子跟在別人屁股后面當馬仔的命。就算在平時，如果有人這樣說他都覺得對方是在開玩笑或者說反話，更何況這是在自己剛剛犯下了天大的錯誤的當口。他這樣的人當馬仔都不夠格，又何談當老大？

    可紀嘉說得平淡，仿佛只是淡淡地陳述某個將來必定會發生的事實。馬杰真的不明白為什么自家老大對自己那么有信心，可他能聽出來紀嘉是真心誠意這樣說的。

    在感激紀嘉的同時，他心里的愧疚又深了一層。

    “就算當老大，也是會犯錯的。犯錯沒關系，犯了一次，以后就都不會犯了。這點物資不值什么，就當是交學費了。”紀嘉反過來寬慰小弟，仿佛失去一切的人不是他一樣。

    怎么會沒事呢？那點物資都是老大辛辛苦苦攢下來的，老大和顧哥自己都不舍得多用。

    大家都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可紀嘉毫無怨言地頂了起來。

    馬杰已經不哭了，他忽然意識到從現在開始，他真正從內心認可了紀嘉做他的老大。以前他覺得自己永遠可以偷jian耍滑見風使舵，遇到更好的老大就會偷偷依附。可現在的他不想要任何老大，只要他能跟著紀嘉就夠了。

    等他穿好西裝，艱難地從房間里出來的時候，紀嘉已經等在外面，然后把拐杖遞給他。就算在這種時候他還沒忘記他的腿剛剛受了傷，不適合走動。

    “現在我們去見他們吧，你可以么？”

    馬杰點點頭，跟上了男人的步伐。男人的背影有些瘦削，可卻如同一桿勁竹，里面似乎蘊藏著無窮的力量。

    他理解了為什么顧哥愛上了老大，如果不是自知自己配不上老大，他也一定會對老大展開追求。這個男人太過美麗也太過溫柔，在面對困難的時候卻又表現得那樣強大堅韌，可這帶著費洛蒙般致命的氣息的尤物卻美而不自知。

    也唯有顧哥那樣太陽般有著耀眼光輝的男人，才配得上孤高星辰一般靜靜閃爍的老大。他們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馬杰在心里暗暗發誓，他絕對會拼盡全力保護老大和顧哥，哪怕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這是他對自己的承諾。

    城墻大門大開，車隊們的轟鳴聲響徹城中，揚起一人高的沙塵讓整個車隊都籠罩在一層黃霧中。

    坦克緩緩地碾過石板路，停在了廣場中央。

    坦克的對面，面色蒼白的男人長身玉立，淡藍色的瞳孔中結著一層薄薄的冰。王錫爵從坦克上看去，只覺得對面的男人和自己想象中的很不同。自己印象里的紀嘉雖說沒什么表情，但總會淡淡地笑著。可對面的男人的面容冷峻，連臉部線條都鋒銳得仿佛刀削斧刻，精致的面龐和得體的西裝讓他看上去仿佛剛剛從某時裝封面上走下來的模特一樣。

    對面的紀嘉并不看那掛在中間的人，仿佛那人和自己沒有任何關系一樣，他淡淡開口，

    “我想，這中間一定有什么誤會。怎么我的人忽然會跑到您的車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