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很好
“小朗,你就聽一句勸。”戚遠鷗將他送到機場之后仍舊不死心地勸告,太重的話他又不忍心這個時候說出口,便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嘆氣。 林岑朗雖然不知情,但戚遠鷗不能說是一點不愧疚的。若是那幾發子彈真的正中心臟,任Alpha的生命力再強,恐怕都是無力回天的。 大概一個人再壞,只要是朋友,便沒辦法保持完全中立吧。 兄弟情這種東西,貌似是不分群體和對象的,自然也沒有善與惡的邊界感。 “你這才剛剛鎮靜下來,大夫不是說了這個時候需要靜養,不能受到刺激,不能有太大的情緒起伏么?就算是想去追人,完全可以派別人去,實在不行,再等上幾天,身體好一點了再說,你這剛剛能動了就去找刺激……”戚遠鷗慢慢將車靠路邊停下來,向他頸后方才偃旗息鼓的地方看了一眼,又深深嘆了口氣,“你家里搞這個,這點道理,你應該比我懂。” 大夫連確切的病癥是什么都沒有判斷清楚,萬一什么時候發作了,真是找死。 林岑朗緩緩抬起手來,五指插進額發,慢慢梳至發尾,將一些散落的碎發緩緩整理好。 他本就冷白的皮膚現下毫無血色,薄唇微微抿起來,干燥又蒼白。眼下兩片不算淺的陰影,雖然眼神依舊淡漠陰郁,衣著考究精良,但的確像是受了一場大難似的,幾分懨懨倦怠的病態籠在眉宇之間,難以掩蓋。 “岑鶴如果找我,就說處理選區的事情去了,那天晚上的事,不要和她提。”他的手指搭在車門上。 “他是真的想sh——”戚遠鷗氣急敗壞。 “我知道”,林岑朗動作一頓,他背對著戚遠鷗,眼簾半垂下去,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是否真的毫無觸動。“我對他做過的那些,與這件事比起來,遠遠更不可原諒。” 夏棉對他,還是太仁慈了。 戚遠鷗看了他一會兒,曾經那個冰雪神色看不出究竟是否剛剛因病難受過的男孩再度在腦海浮現。 “你可以告訴我為什么非得是他么?” 林岑朗沉默了下去。 外頭的天不好,太陽躲在灰白色的云層之后,日光照在人身上,稀薄又慘淡,機場的來往的人裹緊了衣襟,行色匆匆。 “不知道。”他沒有回頭,聲音只是淺淺的一層,如同外邊的光線,晦暗不明。 不知道,也許只是因為夏棉太好太好了,所以他必須要占為己有,好好珍藏。 強留他只會徒增怨恨,林岑朗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他早已做不到及時止損了。 他知道了一個人在胸膛之下嬰兒般柔軟地呼吸和跳動是什么感覺,知道了夜里有一個契合又香甜的人抱在懷里是什么感覺,他知道了一個軟糯無害的人總是在若即若離之間輕而易舉地勾起人最柔軟的念想是什么感覺。 他自以為輕松恣意地走出去一段人生,遇到夏棉之后,猛然發現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哆哆嗦嗦在風雪飄搖之夜迷了路的行人。溫暖與舒適的確都是屬于別人的,可他出不去了。 再重來一次,他從一開始會好好掩蓋自己殘酷卑劣的本性,但那個人,仍舊必須是夏棉。 車門打開,冷風灌入又被切斷。 戚遠鷗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總覺得似乎有什么東西是真的無法挽救了。 蕓城在淅淅瀝瀝地下雨,或許是最后一場秋雨,越下越冷,陰冷潮濕的空氣有意識取暖似的,直往人骨頭縫里死死地鉆。 第一趟早班車在站點停下,雨霧夾雜著朦朧的墨色,雨刷在車窗前搖擺著,車前燈照出去,隔著雨簾,景色仍舊模模糊糊。 司機困倦地打了個哈欠,微微伸了個懶腰,只聽腰上多年老風濕的骨節咔吧咔吧地作響。他一臉牙疼地咒罵了兩句這要死的鬼天氣,然后又開始咒罵這份工作和腦殘的公交公司。 “要死了,樓早都爛掉了還不取消這個站點,鴨無亂就嫌不賠錢……” 正嘟嘟囔囔準備發動時,雨幕里影影綽綽地來了個人。光線晦暗,他通身玄黑,一件夸張的大雨披從頭罩到腳,猛一看,像是游蕩在雨中的一只野鬼。要不是司機膽大,這漫不經心地瞥一眼極其詭異的一幕,非得給嚇出來點好歹來。 當啷啷,兩枚硬幣落入投票箱。連一點點手指尖都沒露出來。 司機不由得多看了這人一眼。 雨披之下穿了件同樣夸張的寬大衛衣,帽子之下又疊戴了一只棒球帽,口罩捂住下半張臉,一點點發絲都露不出來。 他轉過身,背后又是一只夸張的黑色大背包,將雨披頂起一個小山丘,覆在背上,看上去像個彎腰駝背的老頭。 一雙球鞋在車廂干燥的地面上留下一長串濕漉漉的腳印,像是走了很遠的路,沾滿了被雨浸濕的泥濘土壤。 老頭可不會這么穿。司機不自禁地笑了笑,見那小年輕在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上坐下來,發動了車。 大概是借住在爛尾樓里的人吧,每個城市,總有那么些艱難到迫不得已的人。司機想。 車上的人漸漸多起來,才早上六點,就擠滿了趕著上班的人們,水漬順著雨傘和雨披滴滴答答地落下來,人們擁擠著站在濕漉漉的車廂里,攥著把手隨著車身搖搖晃晃,昏昏欲睡。 “117路提醒您,購好菜市場到了,下車的乘客請帶好隨身物品,從后門依次有序下車。” “借過。”一身黑衣的人穿過擁擠的人群中低低地說,隔著口罩,聲音聽起來甕聲甕氣。 門口的人閃出了一道窄窄的縫,那人從里邊鉆出去,落地之后晃了幾下,才站穩。 尾氣沉悶地噴出,車子再度緩緩發動,司機通過后視鏡看到那人跟在一群提著菜籃子的大爺大媽身后緩緩走進了菜場。 怪了,難道真是一大早趕著買菜的老頭? 季舒剛從浴室出來,手機鈴聲就響起了起來,他一邊用毛巾擦拭還在滴答滴答淌水的濕發,一邊接起了電話。 “喂?” “哦,好,我現在就叫他下去。”他邊說邊打開了門,按了幾下門鈴都無人應門,“還在睡么?”他一邊喃喃自語,準備再按門鈴的時候,防盜門被拉開了。 “什么事?” 夏棉穿著件浴袍出現在門口,他似乎是正在洗澡,頭發都沒來得及擦干,濕漉漉地往下淌水,像一捧融化了的黑巧,蜷曲柔軟。他的襟口也沒來得及系好,松松垮垮地敞開,水珠順著他露出來的一小片雪白的胸膛往下慢慢滑。 季舒愣了一下。 “抱歉,不知道您在洗澡。”他下意識撇開了視線。“是談家的人打來電話說夫人請您去家里做客,他們的車就在下邊等著,警局的事有他們和我們管,已經有了眉目,您暫時不用cao心了。” 夏棉轉過頭,往門口墻上的鐘表掃了一眼,“六點半,這么早?” “嗯。” 夏棉淡淡地看了他一會兒,“麻煩你幫我向他們轉達,那個人要來就來,不用攔著,我還有事沒和他處理干凈。不放心的話,他們愿意在外面守著就守著。多謝。” “……” 季舒還想說點什么,但眼前的門已經被關上了。 沒有俞驍的指示,也知道看著夏棉是比看著江雪墨更重要更要緊的事,但現在究竟是個什么狀況,他們甚至都沒能完全搞清楚。 季舒慢慢退回了自己的室內,來回轉了兩圈,一咬牙將對面客廳和門口安裝的針孔攝像頭打開了,“冒犯了,首長。” 客廳始終安安靜靜地,不見一人。臥室門緊閉,窗戶開著,潮濕的冷風時不時送進來細細的雨絲,拂過他泛著點紅的指尖,斜斜地吹進他松散隨意地敞開一些的浴袍,淡淡的煙霧在空中不疾不徐地飄散,微微發澀,又有一點苦苦的甜。 他手邊的窗臺上,三支純白的棉花從花瓶里伸展開棕褐色的莖,雨水打濕了一些棉絮,深色的水漬,像被雨沁濕的墻皮。 天很冷,他的眼皮、鼻頭和耳珠都被凍得泛起瑩潤的粉紅色。 他是很適合降水天的美人,無論是下雨天,還是飄雪天。 發黑如墨,膚白勝雪,紅唇配皓齒,眼窩微深,鼻背高且挺直。是那種典型明艷型的大美人才會有的鮮明的高對比度和深邃清晰的線條與輪廓。降一點點涼涼瑩亮的雨和雪,柔嫩敏感的面龐和唇瓣便顯得格外嫣紅,眉眼清潤如洗。 如果再倒回一段時光,他笑一笑,纖長的濃睫輕顫著振翼,帶起來兩個明媚的酒窩,便很容易就能將人的心神奪了去。 這樣的人吸煙的時候,就像一朵慢慢喪失水分和顏色的干枯玫瑰,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悵然又令人心動的,頹靡、病態的美感。 上午八點左右,坐在屏幕前的季舒突然精神一振。 一個男人出現在了房門前。 他穿了件黑白棋盤格的羊絨大衣,后衣領嚴嚴整整地壓著,剪裁精良的衣料垂順熨帖地落下去,勾勒出肩寬背闊挺拔優越的背部線條。抬腕梳理嚴整的發絲時,露出來腕間一塊典藏級的名貴腕表來。 至少應當是有人撐著傘一路送到門口的,一點點潮濕的水漬都沒有沾到。 單看背影,就知道是個矜貴不凡的Alpha。 一種奇怪的直覺在心頭涌起,這個人是…… 只見他抬起手來,在指尖即將觸到門鈴的時候又收了回來,轉過身在門口踱了兩步。 林——? 季舒猛地站了起來。 林岑朗以拳掩唇清了清嗓,終于按下了門鈴。 鈴聲穿過房門,變得些微模糊。夏棉半垂著眼簾,穿過幾層高度的樓下,雨水墜進石灰地面上淺淺薄薄的一條水流,淅淅瀝瀝,不斷地濺起綿密的水花。 他緩緩吐出一口煙圈,一點點雨絲綴在他的睫毛尖,他泛紅的指腹輕輕在煙上撣了撣,細細碎碎的灰燼像是空氣里的浮塵,濡濕之后,被雨點包裹著,一種被澆滅的焦而潮的余燼之味,從指尖慢慢加速墜落。 待這根煙燃盡之后,他才慢慢轉過身。 林岑朗準備再次按下門鈴的時候,眼前的門被慢慢推開了。 涼冽的潮濕水汽裹著濃烈濕潤的煙草氣息,和一點淡淡的、極不明顯的香氣幽幽擴散,生成的味道讓人無端地想到荼蘼開盡的罌粟。 夏棉烏黑的眼眸平靜而無溫地抬起來,看著他。 他只披著件單薄的乳白浴袍,瓷白的脖頸裸露在外,晃眼的白從胸前松懈的衣襟露出欲蓋彌彰的一小片來,再多一點點,便能看到紅潤的乳rou。烏黑的發尚浸濡著潮濕,一些隨意地擼起來,又有一些發絲漫不經心地垂落下來,像是剛剛沐浴完。 林岑朗愣了一下,“…………棉棉……” 夏棉默默側過身,為他讓出一條路。“可以不換鞋。”他吸了不少煙,聲音又淺又啞。 林岑朗沒想到夏棉會如此輕易地讓他進來,也沒想到他是這個平靜淡然的反應,他慢慢走進室內,竟生出些許忐忑來。 “你隨便看看,我去幫你倒水。”夏棉把他領到客廳之后說,剛轉過身,手腕傳來一股拉力,幻覺陡然炸開。 林岑朗下意識握住了他,卻又瞬間被他涼得像冰一樣的手激得猛地心悸,這并不大的公寓,室內的溫度竟然與室外相差無幾。“你很冷”,他走上前,慢慢將自己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披到夏棉身上,“在這坐著,我來就好。” 古龍香水的香氣帶著溫暖的余溫包裹了全身,痙攣的腸胃反應更激烈了,喉口酸苦不堪。夏棉面無表情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這是林岑朗第一次來江雪墨和夏棉的這個家。真的很小,80平米左右,對他來說,小得就像一間廁所。 進門幾乎就能將整個布局一覽無余,走完短短窄窄的一段玄關,進去便能看見小小的半開放式廚房,與客廳之間用一張吧臺隔斷,一張林岑朗此生見過的最小的三人沙發擺在客廳里,似乎只要來兩個人高馬大的Alpha,就要把那個小小的空間填得令人喘不上氣了。 廚房連直飲水都沒有,林岑朗從頭頂的櫥柜里翻出了只干凈的玻璃杯,接滿之后放進微波爐里加熱。 等待的間隙,他慢慢轉過身,向坐在沙發上的那個人看過去。 他身后頭頂的墻壁上,掛著一幅水彩畫。只消看一眼,林岑朗便知道,那個穿著白色T恤,攙扶著另一個人的男孩的背影,是夏棉。 這房間其實隨處可見兩個人生活過的痕跡。 門口一黑一白的兩雙拖鞋,碗櫥里總是成雙成對的大小餐具,墻上畫中相互依偎的一雙背影,冰箱上貼得寫滿了兩個人昵稱的便利貼留言,以及,空氣中,即使被冷空氣沖刷這么久依舊難以消弭的,兩種香氣。 林岑朗在心底對這個寒酸得如同廁所的小地方的每一處都極看不上眼,微波爐叮——地一聲時,他腦海卻倏忽如大霧消散,他不是嫌棄這里拮據,只是煩躁于和夏棉成雙成對地在這里留下生活痕跡的是另一個人。 水開了,杯壁很燙。他抽了幾張廚房用紙將杯壁工工整整地包裹起來,塞進夏棉手中暖著。 “晾涼之后喝點水,你煙吸太多了,嗓子會痛的。”他在夏棉身邊的沙發坐下。 室內安靜了下來,聽覺變得很敏銳。細密的雨絲飄在窗上,沙沙,沙沙。秒針走過一格又一格,滴答滴答。 淡淡的水霧在夏棉白凈的面容之前飄散。 “那天的事”,林岑朗斟酌著開口,“我已經叫人去查和處理了,你也看到了,涉事的媒體本來就是一些無良缺錢的小作坊,就算起訴他們,也只會將撰稿人推出來當替罪羊……負面的帖子和視頻應該會很快被刪干凈,華深和方影也會幫忙發澄清的稿子……楊靜萱他們的劇組,我來的路上已經找他們的經紀人和劇組負責人談過了,澄清的文和公開的道歉聲明應該很快就會出來,那個供應商的責任,如果需要,我可以幫忙提供律師,關于吸毒調查的事,警方那邊,正在著手疏通。” 夏棉捧著水杯,靜靜地聽完,沒什么表示。 “棉棉,調查也進行這么多天了,你們有找到指向是我的任何證據么?”林岑朗的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交握起來,語氣聽起來有種淡淡的無奈,“關于你哥哥的事,我很抱歉,但我手上的那些東西早就刪干凈了,你沒想過這些人能人rou到你們家的住址和你哥店里曾經的員工,就能人rou到葉寒宵的家和所有賬號么?更何況,我這個舅舅本就是個游手好閑的紈绔,成天混跡酒吧夜場,認識什么樣烏煙瘴氣的狐朋狗友都有可能,知道他和你哥哥的事情的,不一定在少數,想借此敲詐一筆或者單純取樂的,大有人在。” “……” “他也算是岑家的人,弄出這樣的事的確是我疏忽了,你放心,接下來的事,我一定很快處理,葉寒宵的家里和所有賬號資料,都會盡快抹除干凈。” 他沒有刻意為自己洗脫責任,卻又無處不在為自己賺得被誤解之后仍舊任勞任怨的同情和好感。 夏棉仍舊沒什么表示,他抬起腳尖,將茶幾的抽屜慢慢勾開了,他放下水杯,掏出包煙和打火機,點燃之后,一手捧著熱水,將煙灰簌簌抖進這杯水里,灰黑色的雜質慢慢浮了一層,水不再純凈可入口。 林岑朗的眉頭微微蹙起來,他的手在口袋中的糖果上慢慢摩挲了兩下,玻璃糖yingying的糖紙蹭過指腹的嫩rou,有種細微的扎扎的觸感。 “你們準備怎么澄清呢?”夏棉撣了撣煙灰,聲線和表情都很平靜,“要將原版本的放出來,讓所有人再看一遍我哥被另一個Alpha強 暴么。” “……棉棉。” 夏棉淡淡地看向他,像是看著一個從無任何糾葛的陌生人,沒有憤怒也沒有譴責,只有無盡的淡漠,“林岑朗,我很想知道,在你眼里我究竟是多蠢多好戲弄的一個小丑呢?” “我沒有這樣想過”,林岑朗看著他,還有幾分病氣的臉上浮現出幾許受傷來,“我知道我曾經做過的那些事很不可饒恕,可我已經改了。” 夏棉不置可否,他慢慢吐出一口煙圈,萬千微粒煙塵由一股溫熱的氣流慢慢擴散成霧,他漆黑的眼睫在薄霧之后羽翼般慢慢搭在一起,又慢慢分開。“為什么改了呢?” 為什么改了呢? 為什么? 夏棉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這樣沒有任何情緒地問他。 林岑朗卻啞然了。 ——因為喜歡你,因為愛你。 換作任何一個時候,林岑朗都可以這么回答他。 這一刻,此情此景,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夏棉淡而漫不經心的語氣,像是等著他說出口之后,隨意地挑挑眉,無所謂地點點頭,或者似笑非笑地笑笑,淡淡譏嘲他不值錢的真心,然后像扔掉那支最終會燃到盡頭的煙頭一樣,抬腳冷冷碾碎。 夏棉淡泊無溫的神色映在他色澤淺淡的眸中,像覆了一捧縹緲清冷的月光。他欠缺血色的唇角微微動了動,喉口干澀到擠不出半個音節。 這根煙已經燃到了盡頭,夏棉將燃著火星的煙頭隨意扔進這杯已經浮了一層煙灰漸漸冷卻的水中,燙熱的火星陡然觸到水面,發出嘶嘶滋滋的細微長鳴,然后重新歸于寂靜。 他像是只是隨意地問了這么一句,沒指望會聽到回答,似乎得到什么回答對他來說也無關緊要。 “吃過早飯了么?” 林岑朗愣了一下。沒從這突然的轉折中反應過來。 “我還沒吃,要一起么。” 林岑朗的眼睫慢慢眨了眨,幾乎要從他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中得到受寵若驚的救贖。 夏棉端著那杯臟污掉的水倒進了馬桶,他靜靜地按下沖水鍵,隨著嘩啦一聲,水流打著卷被沖進了不見天日的地方。 鏡中他慢慢抬起眼來,看了一眼對面的自己,一雙眼睛像兩口毫無波瀾的深深古井,幽幽地釋放著寒氣。 水咕嘟咕嘟地沸騰著,白白滾滾的小餛飩小乳鴿般地漂浮起來,夏棉盛了一勺裝進放了醬油、蝦皮香菜和小蔥的碗里,小料的香氣被guntang的餛飩湯沖得陡然炸開,小型炸彈般,滾滾的白色霧氣帶著香氣彌漫開來。 “好香。”林岑朗靠在他身后的吧臺上看了一會兒,走到夏棉身邊。許是在一場驚險的爭執過后,好不容易被給了點好臉色,他控制不住地搖起尾巴來。 “……”夏棉掀起眼皮來看了他一眼,“速凍餛飩而已,很難煮不好罷。” “也有煮不好的。”林岑朗喃喃了一句。 他只是格外貪戀夏棉指尖之下獨具的溫度,微妙,純粹,又帶著他自己從不曾察覺的無辜誘人的暖熱和甜香,那是如何精致地遴選食材、精湛的廚藝與技巧也呈現不了的。 這樣狹小的地方,兩個人,熱氣騰騰的香氣縈繞逡巡,很容易讓人產生某種溫情的錯覺。 林岑朗比夏棉高上一個頭,他看著夏棉微微屈起的一段瑩白的后頸,細碎的烏黑發尾暈著頭頂燈灑下的明光柔順地貼在頸后,浴袍后領口松松地落下去一小片,將一面乳白色紋理細密的布貼完全露出來,那之下禁錮著輕而易舉地能讓他頸后的這顆腺體亢奮的香氣。 鬼使神差地,在他察覺到之前,他的食指已經摁了上去,指腹隔著一片單薄的布料似有若無地摩挲下壓,唾液腺開始分泌更多濕潤的、饑渴的液體。 夏棉握勺子的手一個不穩,柔嫩的虎口瞬間就被guntang的鍋邊燎紅了,盛到勺子里的餛飩掉進滾開的鍋里,撲撻撲撻濺起沸騰的水花,迸到他的手背上,灼出星星點點的紅。 林岑朗猛地回過神來,他低罵了一聲,一把撈起了夏棉的手腕,打開手邊的水龍頭,放到冰涼的流水下沖洗,動作連貫得像是骨子里本就是個溫柔細膩的人。“抱歉,弄疼了沒?”林岑朗一邊用水給他沖洗,一邊檢查他手上的傷,歉疚難以掩飾。 冰冷的水流淌過他左手中指上同樣冰冷的彩色寶石,淌過肌膚的觸感像是一匹冰冷絲滑的透明綢緞,林岑朗不免看到了他掌心與此極不相配的一道丑陋的疤,深粉色在掌心綻開,猙獰的觸角橫貫整面手掌,因為沒得到及時良好的醫療處理,疤痕深刻,在原本平整的掌心凹凸不平地起伏,像是被火藥炸開時飛濺的血rou渣滓。 林岑朗屬于Alpha高溫體熱的手像是突然被這水流冷得給激到了。 他抬起眼看了夏棉一眼,他仍舊沒什么多余的神情,像是被燙傷的人不是他,也像是他敏感怕疼的神經終于在漫長的洗練之下對疼痛感到麻木。 他的視線緩緩回收,下沉時猛地觸到夏棉的脖頸之間,那里有一道極細的、淺淡的、方才看不見的痕跡,像是曾經被什么吹毛斷發的東西割傷過,絲線般纏繞在脖頸之間,無聲地昭示著這個人收斂于這具柔軟單薄的軀殼之下的、某些沉重到生命難以為繼的東西。 那道纖細的絲線似乎化作鋒利的實質,將林岑朗的眼球割傷了。 林岑朗淋洗著這只冰冷到與水流一個溫度的手,在夏棉可以看到的一側臉上的腮幫子慢慢鼓起了起來。 嘩啦啦的水流慢慢被關上了,干燥的紙巾被一雙溫度遠遠高于他的手掌捂到了他的手上,濕冷的水漬被一點點吸噬干凈。 燈光灑下來,在林岑朗的發頂投下一抹光圈,他淡色的眼眸被垂下的睫毛掩住了,眼瞼下兩片休息不好的陰影與睫毛的扇影模糊相融。 夏棉沒什么特殊的反應。他于幻覺之中靜靜地看著這張與俞驍、與談云燁、與他自己、與除江雪墨以外所有人一模一樣的面龐,像是在觀察、識別著什么類似或相同的東西。 “你覺得我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