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揮劍
醫院前的草地和花園上,蹲了許多小蘿卜頭,凍得鼻頭通紅,捏著一個又一個像他們一樣晶瑩剔透的小雪人,奶聲奶氣地歡聲笑語。 俞驍心梗得厲害,逃命似的三兩步去了夏棉的病房。 宋剛他們在門口把守著,除了病人和家屬覺得有些奇怪,護士和醫生都忙碌得顧不上在意這些。 “首長好!”宋剛和秦威赫壓著嗓子敬了個禮,俞驍點點頭道了聲辛苦了,照例先在門口隔著玻璃窗朝里張望,正好趕上醫生查房,護工阿姨正點頭聽著,俞驍便抬腳進去,和醫生交流病情。 “腺體液被抽得太多,孩子是給活活痛掉的”,文醫生抬了抬眼鏡,想不出是誰對一個懷著孕的人如此心狠手辣,那種等級的疼痛直接把大人給疼死也是有可能的,真是遭天譴的王八玩意兒。“病人這次元氣大傷,孕期本來就抵抗力免疫力差,還遭了這么回罪,以后可得慢慢仔細調養一段時間了,調理不好,說不準以后孩子都不好再有了,你們還這么年輕,可不能落下什么一輩子的遺憾。” 已經是=留下一輩子的遺憾了,俞驍站在床邊,勾著夏棉的手輕輕摩挲,越聽越心驚,越聽越揪心。他哽著嗓子,說不出什么話,怕一開口泄露出什么不該屬于他的痛吟。 夏棉rou眼可見地瘦了好幾圈,臉色蒼白到透著一股死氣,眼窩也塌得不像樣子,本來就五官秾艷的臉現在看起來硬生生像是五官過于深邃的北歐人,連信息素此時都是病懨懨的。 其實,他有什么資格去指責江雪墨呢,沒保護好人的是他自己,傷害他心頭rou的人甚至于是他的家人。 孩子是給活活痛掉的。 俞驍不止心疼腺體疼,疼痛沿著他的每一寸血管和神經向上蜿蜒攀爬,五臟六腑都跟著狠狠地痙攣抽搐。 他經歷過太多rou體上的傷痛,刀槍棍棒、信息素折磨,這么多年,他是最清楚疼痛不過的,可這些疊加起來都遠遠比不上此刻,加諸在夏棉身上的東西,疼得俞驍拿煙的手都在抖。 那種疼得讓人只想一心去死的地獄級的災難,他自己都還未曾經歷過,就這么讓夏棉和他未出世的孩子品嘗了淋漓盡致。 他知道那個孩子是拼了命想留下的,不然不會在夏棉遭受到那么大的精神打擊、赤著腳只穿著單衣在雪夜里狂奔到昏死過去還是堅強地挺住了,不然不會一次兩次都堅強地想要留在那個溫暖的地方,想要等著六個月以后和他見面。 那是疾鷹,是那個堅忍頑強的疾鷹,是他們許了愿想要珍愛的那個孩子。 那得是多疼,把一個疾鷹這樣的品性的寶貝居然都給疼得離開了,他簡直無法想象。 夏棉曾經承受的家暴太過狠辣太過陰毒,他早就成了一個對疼痛有強烈陰影的孩子,不知道在那個晚上他心里的絕望和無助究竟有多龐大,他甚至不敢去細細地想。平時在床上還沒動就能讓他怕得眼窩泛淚,織個圍巾磨出繭子他也要心疼半天,更遑論那樣的疼痛,俞驍寧可受難的是他自己。 夏棉一定在微弱又絕望地求救,但卻始終沒有一個人神兵天降。他被丟棄在陰暗的地下承受著天崩地裂般非人的折磨,如果再晚一點,或許他的身體和靈魂就會永遠長眠于地下。 像是一座山重重地壓在了他身上,俞驍忍得青筋直暴,嘗到撲鼻滿嘴的血腥味,那顆總是高昂的頭顱和挺拔的肩膀都深深地低垂塌下去,痛感和暴虐欲橫生泛濫。 痛苦讓他喘不上氣來,膝蓋都在哆嗦著發軟,終于,他不堪重負地慢慢屈下了膝蓋。 他用臉頰去貼著那只冰涼骨感的手磨蹭,聲音低如嗚咽,破鑼般嘶啞,像是受了重傷的孩子,難耐地尋求安慰,“疼,棉棉。” 他在病房里呆了半晌,去了樓梯的拐角。 窗戶大開,冷得人牙關打顫的風嗚嗚咽咽地往里灌,俞驍獨自沉默著,手上的煙就沒停過,尼古丁濃烈到把他的信息素都壓下去一頭。 他像是一夜之間就憔悴了許多,不單單是皮相上的,而是那種由內而外撲面而來的氣息,憤怒、困頓、暴虐、疲憊又頹敗。 能讓他喜歡的很少,能讓他愛的更是少之又少,可是他每一次都留不住他們,每一次都。現實讓他一次比一次深刻地體會到自己的無能,守得了他該守的,守不住他想守的。 為什么,為什么,每天降生于世的孩子那么多,他的那一個偏偏必須是夭折的那一個? 為什么,為什么,每天幸福平安的戀人那么多,他的那一個偏偏必須是受難的那一個? 他站在窗前,內心無聲地一遍遍怒吼詰問著。 回答也反反復復只有那么一句,人,斗不過天,擰不過命。 手里的煙燃盡了,他想再摸一根,卻已經癟透了。 “首長……”任泰安找了半天想叫他好好去吃一頓午飯,在樓梯口愣了半晌看著這個男人的背影,無端地就想到了自己弟弟犧牲的時候,他的父親也是沒哭半點也沒說半個字,卻在陽臺抽了一整夜的煙,真真是一夜兩鬢霜白。他便踟躕在原地半晌,沒有攔著這無聲的痛苦發泄。 “有煙么。”俞驍沒回頭,撐在窗臺上把玩那個打火機,藍橘色的火苗一下又一下竄起再滅下。 任泰安下意識摸了下自己口袋里的整包煙,卻回答說:“不好意思,首長,我也沒了……醫生說今天隨時都有可能醒過來,夏先生聞多了煙味不好吧。” 俞驍沒吭聲,只抬手把窗戶整個推開,冷風呼地一下就撲面而來。“司令那邊已經在催任務了?” “電話和消息已經來了好幾通了,年末了軍部好多高層會議要開,還有每年例行的軍事匯演。” “開條子,走程序請傷假,二十天。”俞驍沒半點沉吟。什么任務,根本是與岑家沆瀣一氣,得了信給他施加壓力。想到這,那黑黢黢的眼睛簡直暗流涌動,隱隱透出幾分噬血的猩紅,他把拳頭猛地收緊,嘎吱一聲,恍若要把什么狠狠碾碎。“跟褚時立交代一聲,江雪墨那邊給盯緊點,別讓他鬧出什么亂子。” 酒店的房間,窗簾厚厚地遮著,半點光都不透,空氣滯塞到壓抑,街上的喧囂聲很遠,床上的啜泣聲很弱。 江雪墨要哭斷氣了。可除了哭他半點辦法也沒有,繞來繞去他能想到的只有談云燁,可對方還在國外忙碌很重要的國際賽事,他真的受夠了這種處處妥協處處被迫處處要求人處處是累贅的感覺了,夏棉瞞著他為他做了那么多,反過來的時候他卻只會讓人傷心給人添亂,現在還要被人逼著說沒良心的狠話。 他就知道,他當不了一個好哥哥。 褚時立帶著飯盒敲門進來,差點沒被撲面而來的依蘭香給熏得暈過去,從上午九點開始,一直哭到現在,整整仨小時,沒停過,真哭得人腦漿子疼。 他把盒飯往茶幾上一擱,“開飯。” 江雪墨陷在柔軟的床鋪里趴著,一動不動,繼續抽泣。 褚時立怕這人給餓死他不好交代,加重了語氣,“不吃飯,首長不會讓你再見你弟弟最后一面。” 江雪墨本來就難過痛苦到極致,被逼迫到了死角,現在居然還有人把他往墻里拍,當即不知哪兒生出一股天大的怒氣怨氣,抬手就把床上的枕頭狠狠砸過去,“誰要吃垃圾給的飯!!!” 褚時立身手敏捷地躲閃而過,心道你不吃我自己吃,香著你。于是大剌剌地坐下來用餐,還故意嚼得很香。“你哭也沒有用,絕食也沒有用,等你見到你弟弟餓的形銷骨立,心疼的是他,別人誰管你。” 江雪墨氣急敗壞地蹭地從床頭坐起來,眼睛腫的像兩顆核桃,怒氣沖沖地下床走到餐桌前,呼哧呼哧喘著灼熱的怒氣,半晌,突然就軟了下來,眼淚再次啪嗒啪嗒地淚流成河。 “這位長官,你就跟你們將軍說說好話吧,那是我弟弟,我護都護不過來,怎么說狠心至極的話,以前是我不知道,現在知道了更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人帶走……” “你們不是軍人嗎,不是守護人民安康幸福的人嗎,怎么能搞地痞流氓強取豪奪這一套……他自小聽話又乖,什么事都想著我,那算是我自己的孩子啊,你想想你自己的弟弟meimei或者你以后有了孩子……你叫我怎么,怎么……”他哽咽難當,前襟被濡濕一片。 那悲傷從他的肺腑里深深地濃稠地流淌出來,整個空間都苦澀難堪。褚時立掰了雙筷子,塞進他手里,有點尷尬也有點無措,他不會應付這種情況,想了想曾經參與救援行動時的安撫鼓勁加油的話,便捶了捶人的肩膀:“加油,星際與你同在。” 話音落地,江雪墨的抽泣斷了幾秒,隨即哭得簡直是山洪爆發,天崩地裂,“你們都在逼我們了,誰與我們同在啊……” 褚時立捂著鼻子為自己默哀了兩秒,吐出來的字都甕聲甕氣的,“別哭了行不行,首長對他很好的,隔三差五就往家里給打電話,那么忙還總是抽時間回去看他,皮夾子里還裝著他的照片,光他到蕓城之后,首長都來看他三回了,雖說有時候見不到人……他暈倒在街上的那天晚上,我們首長也是大病未愈就從醫院跑出來,飛機停機,硬是扛著病坐了36個小時的車到蕓城來……” 江雪墨的聲音慢慢小下去,一抽一抽地開始聽夏棉不在的這三年的點滴。 “首長平日里冷硬得跟個什么似的,但凡眼里有點笑意,都不用想,那準是跟你弟弟有關的,要不就是突然想起來人了,要不就是接到家里來的電話了,要不就是回去呆了一陣子,一句嘴也沒拌,有時候甚至聽人提起一個‘夏’或者‘棉’的諧音字臉看著都軟和的不行……” “但凡拌一句嘴或鬧點小別扭,他面上沒什么,cao練起兵來的時候簡直是把人往死里弄,還總是旁敲側擊地問別人怎么道歉,怎么討小男孩歡心,聽的時候可認真了,比作戰的時候都專注……” “就他那手機鈴聲保準也是你弟弟喜歡的歌,統共就給我那么三四句歌詞,還斷斷續續的,我都快找瞎了,才找到那首歌,好聽是好聽但也rou麻得要命,’t take my eyes off you’,我對這首歌都產生心理陰影了知道嗎……” “多少次受傷,發著高燒嘴里喊你弟弟的名字,人一醒病還沒好全就不顧醫生阻攔一刻不停地往家里趕……你知道我們首長都因為你弟弟……”他頓了頓,嘆了口氣,把話咽了回去,“抑制劑依賴都越來越嚴重,他一直背著我們注射,但是脖子后面那些針眼密密麻麻總是很新,幾乎都沒斷過,要知道,覆蓋腺體的頸rou是人身上最好愈合的一片皮膚……” 江雪墨聽得腦子有點發空,褚時立沒說全,他也能猜到個大概,抑制劑給Omega用作抑制主動發情,給Alpha就是抑制被動發情和愛意,打到那個地步,估計是只要靠近對方只要聞到點信息素甚至只要想起來,就被動發情了。 說實話,人心都是rou長的,誰在這么鐵漢柔情天長日久的攻勢下都會心軟甚至動心,他自覺樣樣比不上俞驍,只是在夏棉身邊待得曠日持久,正如他沒看出來夏棉喜歡他,他也看不出來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夏棉執著地喜歡的地方。 依俞驍這個樣子,估計帶回去也不會虧待他。 但他糾結痛苦的是,夏棉到底愿不愿意。 把話說難聽點,葉寒宵對他也還不錯,但他不愿意,不愿意就是不行。 而且這種把他在夏棉心里徹底鏟除抹黑的決絕也讓他很難以接受,傷得兄弟情分還在但形同路人都還是次要的,他無法想象如果他按照俞驍的引導和示意說出那些話,會給夏棉造成多大的心理陰影和創傷。 他能理解俞驍的心情,可俞驍的方式,只能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他不知道,像俞驍這種控制欲和占有欲和信息素一樣封頂的Alpha,能忍耐喜歡的人心里有別人三年半,還沒有做出特別暴虐出格的事,都已經是神跡中的神跡了。 而這位戾氣和隱忍克制同樣強悍的Alpha現在卻有些克制不住自己落淚的沖動。 夏棉醒了,就在俞驍拿著棉簽給他潤唇的時候,那緊閉的濃睫翕動,露出來的瑪瑙石一般的眼睛,鑲嵌在那張蒼白的小臉上,有點過分的大了。 他脆弱蒼白得幾近透明,俞驍幾乎不敢出聲和他說話,連呼吸都放得非常非常輕,怕一口氣就把他吹散了。 入目的慘白讓夏棉本來就恍惚的意識更加恍惚,他像是在福爾馬林里浸泡成了一具標本,又晾在陽光下暴曬了很多年,半點力氣也無,自己都覺得動一動可能會就此灰飛煙滅。哪里都很痛,有的地方鈍痛,比如太陽xue和心臟,有的地方刺痛,比如腺體和腹部,有的地方酸痛,比如眼睛和鼻腔。 寒冷和疼痛席卷上來,密密麻麻的難過在胸口敲擊捶打。也許病的不只是身體,否則哪會那么難過。 他像是在船上坐了太久,看什么都很暈眩,入眼的兩個人他暫時還認不出是誰,總歸不是他最想見的那一個罷了。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嗓子卻像是被人徹底割廢了,半天擠不出一個音節,俞驍附耳湊到他唇畔,“嗯?你說什么,棉棉?” 夏棉努力尋找自己的聲音,粗糲沙啞到了極點,“我,像是……做了一場……噩夢……好長醒……不過來……” 這氣游若絲的一句話像是直接往俞驍鼻腔里倒灌了兩大桶陳醋,酸嗆得他深邃的眼眸周遭一片焦紅。他也多希望那只是一場噩夢,醒過來的時候,他還能感激上天這慷慨的恩賜。可夏棉的確就是在他的噩夢里受了重傷,就是在他的噩夢里丟了他們的寶寶。他輕輕撩起他額前的碎發,留戀地摩挲他的面頰,“嗯,只是一場噩夢,醒過來就好了。” 這些音節鉆進了夏棉的耳朵,他僵滯的思緒開始緩緩運轉,這個聲音有點耳熟,又仔仔細細打量了下對方的身形,“俞,俞驍?” “嗯……”俞驍鼻子酸得厲害,不得不偏過頭重重咳一聲清一清那郁結的濁氣和酸氣。他差一點就再也聽不見這尾調總是微微上揚的、像是疑惑的一聲呼喚了。 他一轉頭,夏棉看到了貼在他頸后的紗布,他混沌的大腦像是生銹的機器一般,很遲鈍地運轉起來。 他記得好像拜托過俞驍找江雪墨,然后俞驍就突然暈倒了,再然后他就感覺一直在混沌中做噩夢,夢到了和江雪墨一起喂的那條狗,也夢到了被人扛著去了什么地方很痛很痛,一睜眼好像還在醫院從沒離開。 “你的腺體……怎么了,我記得你好像昏倒了……”他的視線向俞驍頸后飄去。 俞驍本來沒指望他記得自己的,他都做好夏棉一睜眼就問“我哥呢”這樣的心理準備了。 他薄薄的唇抿起來,心口再度酸澀。但頸后那顆一直在作疼作亂鬧騰不休的腺體卻莫名安分了下來,宛如在夏棉這簡單的一句話里得到了信息素的安撫。 所以喜歡上夏棉,旁人又有什么好驚訝的呢。這簡直是再理所應當不過的事情,甜甜暖暖的小點心,沒人會抗拒得了。 所以想要貪婪地擁有霸占他的全部,對俞驍來說是如此難以克制的事情,夏棉對他很好,好到能熨帖他的每一寸外每一寸內,可這好是不帶半分愛情甚至曖昧的。 他無數次想,只要夏棉能拿出來對江雪墨的那種好的十之一二來對他,他就怕是自己真的會克制不住地拿一切哄他開心,要月亮都舍不得給他星星。 他寧可要帶愛意的十之一二,也不要純粹友善的全部關懷。 俞驍向來自視甚高,偏偏卻要去渴望那十之一二,自己都為這點卑微失落困擾。何至于呢?可要是能控制得住,就不會這么困擾了。 可困擾到最后,他捫心自問,他會只滿足于十之一二嗎?他深知自己不會,貪婪就是如此得寸進尺的東西,有了一點點就想要更多。于是他只能變本加厲地更加困擾。 “俞驍?” 一聲輕喚,喚回了他不合時宜混亂游走的心緒,他輕勾起唇,笑意柔軟和煦 ,“我沒事,只是來例行治療。” 夏棉緩緩地眨了眨眼,表示回應。他現在腦子很空卻又很亂,想問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在腦海里盤旋回環,可他又很怕,知道問題的答案。他也是會怕痛的,尖銳的話刺在柔軟的心臟上,痛感強烈到讓人忍不住逃避,讓人克制不住趨利避害的動物本能。 他就跟拖延癥患者一樣,壓著沉沉的心事,和俞驍聊一些稍微沒那么讓人無法呼吸的話題,“以前沒聽你說過還要來例行治療,是病情惡化了嗎?” 俞驍臉上的笑意愈發深邃,也隱隱升騰起一些不安和愧疚來。很矛盾,既想讓夏棉多關心他一些,又想讓夏棉不要這么可人,他想為自己自私的行徑找一些借口和理由,其實這種矛盾和掙扎在過去三年他已經品嘗過無數回,一面又渴望著夏棉對他好,一面又期待著他能給自己陰暗自私的想法和欲望找個借口和臺階下。簡直要成了精神分裂。“以前沒和你說過而已,沒有惡化。” “那你跑的還挺遠的,來蕓城治病……這么巧就遇上了,不知道哪位好心人把我送來的……” 俞驍頓了頓,沒告訴他他們現在在寧城的醫院,也沒和他解釋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今天……幾號了?” “12月29號,馬上就是新年了。” 夏棉輕輕嗯了一聲,微微偏了偏頭向窗外看去,天空不晴,灰白蒼郁,也是,都這么幾天了,那天的雪早該停了。 “馬上……就是俞疾鷹的祭日了,還有一個周”,半晌,他回過頭來,神采頹靡的眼眸變得些許悠遠。“我不在,你記得幫我獻一束花,還有他喜歡吃的牛rou粒……” 像是一把利刃出竅,這句話頃刻間割傷了俞驍的喉管,他一時都無法開口。他在昏迷的時候夢見了疾鷹,夢見了夏棉當時跪在雪松樹下無比虔誠真摯地許的那個愿,夢見了自己當時暗暗許的心愿。 他當時不該問的,俞驍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顫動著,也許不問就真的不會是今天這樣的結果了,也許不問夏棉不會睡了一覺在不知不覺中就破滅了一個心愿。 夏棉記得疾鷹的祭日,他的心情卻如此復雜,高興又難過,感動又后悔。“……我幫你準備東西,你可以自己獻。” 夏棉緩緩抬了抬唇角,沒理會他這一句玩笑話,調轉了話題:“謝謝你,這幾天帶著病還來照看我,受累了。”真誠而謙遜,溫和而有禮,客氣又疏離,就是對一個普通朋友的態度。 這是那條夏棉不經意豎起的界限,也是那條俞驍千方百計想逾越的界限。 氣氛安靜了一會兒,俞驍主動提起了江雪墨,“你哥哥我已經幫你找到了,你放心,人沒什么事。” 夏棉怔然片刻,渾身不自覺地輕顫,“謝謝你幫忙……你沒露面、沒和他說我住——”他說到一半打住了,他怕如今人明顯沒來卻還聽到一個“說了”的答案,“他……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呀?葉寒宵到底……” 他的樣子敏感脆弱,又卑微小心。 一口濁氣涌上來,郁結在俞驍心口,悶得厲害。 他不想惹得病中的人傷心,但總歸是要潛移默化徐徐漸進的,他垂在身側的一只手狠狠收緊,語氣卻更加溫和:“我沒有露面,派別人去的,他知道你住了院,生沒生氣我不知道,葉寒宵那邊我也不清楚,還是等你哥和你說好了。” 他說了謊,惡意的謊,所有曾經秉承的原則為著夏棉全線崩塌。 微微的涼意從心口蔓延開來,不十分冷,但足夠結一層薄薄的冰霜,夏棉渾身都打起了擺子,臉上卻慢慢浮現兩顆酒窩,他笑起來,俞驍的心卻因此在不忍中細細抽疼。 “我還想說讓你別告訴他讓他白為我cao心呢,還是我哥懂我,知道我不愿意讓他來醫院沾染病氣。”這不是自欺欺人也不是僥幸心理。而是夏棉下意識的一層保護,想把自己脆弱易碎的一面遮掩起來,想給自己的尊嚴留幾分體面。 過去三年,俞驍都沒有見過夏棉這個樣子,卻在他離開以后的短短半年,見到了三次,次次都是因為那個人,因為他最柔軟最不設防的地方對那個人敞開,自然那個地方受點傷就顯得如此易碎。 他看著夏棉眼中壓下去又涌上來、反復打轉的水膜,那種矛盾的情緒又開始在身體里激烈翻騰,他用力按了按太陽xue蹦跳的青筋,仿佛這樣就不至于讓自己矛盾對抗的靈魂被撕裂成兩半。他適時調轉了話題自保,“餓了吧,這么幾天都沒吃飯,我扶你起來吃點東西。” 他把病床搖起來,再給他背后墊上枕頭,一摸到那單薄得有些嶙峋的肩膀和細腰的時候,心疼得簡直想把自己身上的rou給割下來添到他身上。 腹部細密的刺痛鋪展開來,叫夏棉冒了一層冷汗,他忍不住輕哼了聲。 俞驍差點動手直接掀了他的被子,“怎么了,扯到刀口了?” “不知道……什么刀口?”夏棉啞著嗓子應聲道,“我還……動什么手術了嗎?” “聽醫生說,你腹部里面長了點……東西,做手術給取出來了。”俞驍避轉他的視線去接護工阿姨遞上來的保溫桶,神色蒼白得可以,撒謊真是一件成癮的事情。 夏棉輕點了頭算應聲,現在他哪里都疲憊的很,也沒心思關心自己太多。 “先喝點水”,俞驍把水杯遞到他唇邊,夏棉以前也沒少被喂過,但對象都是姚叔他們三個,突然被這么關照有點不大自在,但也沒拂了人的面子,就著他的手喝了兩口。 奇異的感覺在俞驍心口蔓延,明明溫順乖巧的是夏棉,可仿佛被捋順毛的人是自己。他盛了碗烏雞湯,這是阿姨自己燉了一夜拿來的,湯底清澈,醇香濃厚,rou質軟爛,吹了吹氣待溫度剛好以后才喂到夏棉唇邊,夏棉乖乖地喝下去一勺,趕忙道:“你幫我架個小桌吧,我自己來,太麻煩你了。” “我不嫌麻煩”,他又送了一勺遞上去,“以前都是你照顧我,偶爾回報一下,這不算什么。” 以前假期太緊,與人親熱廝磨的時間都不夠,更別說溫存照顧了。他也幾乎從未做過這檔子事,自己笨便罷了,但交給別人,卻還總嫌別人笨手笨腳照顧不好。 聞言,夏棉也不再堅持,看著俞驍那拿槍的粗大的手捏著個搪瓷小勺,耐心又小心地做著與他極為不相稱的事情,竟然還有點詭異地自然流暢,夏棉勾了勾唇,“謝謝,看來我這個老師當得還是不錯,教出的學生很孝順。” “你又要當我媽,又要當我老師,還想當我什么?”俞驍唇角噙著笑,三分打趣三分調戲剩下幾分是暗戳戳的期待試探。 夏棉愣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蒼白的臉頰上居然染上兩抹嫣紅,一路燒到了耳根,提著氣惡聲惡氣地掩飾:“還想當你爸爸!” 這點虛張聲勢的嗔怨落進俞驍眼里,就恍若小奶貓伸出的爪子,恍若拂過花蕊的蝶翼,搔得人心頭酥癢。他當然知道夏棉想到了什么,然而他被勾得只想繼續調戲逗弄,“你這是要讓我對俞家所有長輩做出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事情。” 夏棉還神思恍惚著,聞言一開始并沒有什么反應,等他反應過來面熱耳燙得簡直要冒了煙,抬眼一看,俞驍的唇角簡直要翹到天上去,他閉上了嘴,乖乖吃飯,再不理會一句調侃。 護工阿姨來收拾東西的時候,問夏棉晚上想吃什么,“山藥排骨湯和海參粥好不好?” 夏棉的視線落在她的紅圍巾上,眼神發空,半天都沒有反應,直到臉頰被人輕輕捏了捏,“想吃什么?晚上上阿姨給做。” “都可以。”夏棉回道。“嗯……你知不知道是誰送我來醫院的呀?” “嗯?怎么了?”俞驍又在他身邊坐下來。 夏棉眼神飄忽,牙齒在唇內輕咬著軟rou,吐字都有些不暢,“就是我那天手里……有個盒子,黛青色的還打了蝴蝶結……想問問有沒有人撿到……”說完馬上又補了句,“我就問問,不好找的話就算了,不是什么……貴重東西。” 不貴重臉上的表情還那么糾結怔忪?那個盒子俞驍見過,想也知道是他送給江雪墨的生日禮物,縱然他沒有打開,也知道里面肯定是他親手做了很久的織物。他私心極其不想把那東西再掏出來讓他下次見面的時候眼巴巴地送人,可看著那蒼白瘦削的臉頰,和濕漉漉的眼眸,到底是心軟又心疼了,“送你來的那個人撿到了,我幫你好好收著呢。” 夏棉稍稍松了口氣,“謝謝你,還有那天那個好人。” 俞驍看他又困頓地打起了瞌睡,手背貼著人的耳鬢、面頰和頸側摩挲,我和那個好人都不想要你的謝謝。 夏棉在醫院住了十天,期間俞驍一直陪同照顧,除了夏棉上廁所以外簡直事事親力親為,夏棉覺得不大好意思,叫人如果傷好了先忙自己的事,他自己一個人在醫院養傷就可以,俞驍只同他說一起在醫院養傷搭個伴。 夏棉生了場病,吹不得冷風也更加畏寒,沒事喜歡裹著厚厚的毯子坐在窗前向外看,眼神悠遠渙散,神情寂寥落寞。 他這個怔然眺望的樣子,俞驍在過去的三年里已經見過無數回,對他心里的盼望和失落一清二楚,時常心軟的時候忍不住想告訴他一切的沖動,時常惡意和嫉妒占了上風的時候只會狠心去他身邊坐一坐,逗弄兩句勾回人的心思。而無論多少次,最終,惡意總是占上風的。 要出院的那天是個冬日里難得的晴天,陽光金燦燦的,盡管冬日里只是擺設并沒有什么溫度。夏棉很窘迫,身上一文不名,這些天吃的用的都是俞驍花錢買的,住院費如今也要對方掏,以前他不太在意這種事情,是因為他們雙方是交易關系,是合作伙伴,他用腺體和rou體提供信息素,而俞驍提供必要的生活條件也保證不去找江雪墨,或許這就是為什么他并不記恨俞驍甚至能和對方友好和平相處的原因。 只是現在這種交易關系斷了,他們也不是什么能當做什么也沒發生過做一對普普通通的朋友的關系,至少夏棉自己稍微還是有一點別扭,更何況接受這種慷慨熱情的幫助向來不是夏棉擅長的事情。 “真的非常感謝你,等我回家拿錢,馬上就還給你。”他裹著厚厚的奶白色羽絨服坐在床邊,微垂著頭捧著水杯邊暖手邊小口喝水,半張臉都埋進了領子周圍那一圈白色的毛茸茸,像一只雪白的小狐貍。 俞驍捏了捏他的耳垂,帶著明顯的親昵意味,“我愿意的,不用在意。” “首長,東西都收拾好了,手續也辦好了,咱們現在就能出發。”宋剛捏著長長的一沓單子出現在病房,看見他們首長那眼神都要柔得出水的樣子,這么幾天了還是覺得真稀罕。 “走吧,我帶你回家。”俞驍揉了揉他的頭發,溫聲道。 夏棉點點頭,正要道謝,秦威赫敲了敲門走進來,“報告首長,有人來探望夏先生。” 啪!地一聲,那玻璃杯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