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初雪見賢思齊紙鳶/上官明凝視畫中景致,面露嚴肅
京城下了初雪,太平城內一片潔白,雕欄玉砌皆披上銀妝,蓋去翠玉琉璃,金碧輝煌,只余茫茫素凈。 據太醫所說,上官明身子已大好,應當時時外出活動,多曬曬太陽,觀賞鳥語花香,政務亦可照常處理。但他依然足不出戶,公文奏疏都有涵泉殿之人送到筱宛居中,任他隨意批閱,過后立即下令,無一折返。 上官明知道,這是皇帝對他的極大縱容。送來他這里的公文,多為人事調動、論封行賞、置辦宮中用具之事,絕非雞毛蒜皮。但凡是上官明的批示,飛霜殿皆一一照辦,這必定是天子的旨意,指示任由上官明順從心意行事。上官明也毫不客氣,若有得他心意的舊友相好來書奏請提拔,他統統納為己用,又下令搜羅天下才子佳作,撥款命專人編纂成冊,還削減蘇家月例封賞,改而給自己的筱宛居增金添玉,極盡奢華。以上全部,皇帝居然通通允了。 冬日寒冷,筱宛居中烘著熏香,點著火爐。上官明斜倚貴妃榻上,一手握著手爐,另手執一畫卷,正細細端詳著。 畫中所繪的是江南小鎮之景,一處水鄉,一方田園,炊煙裊裊,碩果累累,令人心馳神往。上官明凝視畫中景致,面露嚴肅,若有所思。 “公子,”有婢女匆忙入內,屈膝急道,“圣駕正往筱宛居擺來了。” 上官明收起畫卷,一手扶額,眉頭緊皺,“跟他說,我身子不適,頭痛欲裂,沒有力氣應付他。” 婢女卻又道:“陛下帶著小殿下一起過來的。” “小殿下?哪個小殿下?”上官明還疑惑著,外頭便傳來公公的吆喝聲。他嘆了口氣,只得撐起身子,往外接駕。 “參見陛下!”在一眾宮人的跪拜請安聲中,上官明神情冷淡,正欲躬身,卻見朝他而來的厲書鐸手臂之中抱著一個稚嫩孩童。上官明定睛一看,登時愣在原地,連禮也忘了行,雙眼只望著孩子,熱淚盈眶。 “免禮了。”厲書鐸從容道了句,在上官明跟前彎下身來,將孩子放到地上,“賢兒,去吧。” 那孩子立刻邁著蹣跚步子,搖搖晃晃地朝前走著,撲到了上官明身上。 “賢兒……賢兒!”上官明不顧一切地將厲賢緊緊抱住,親吻著孩子的前額,淚水沒入他的華服衣襟之中,“好賢兒,我的心肝……” 厲賢清澈雙眼中露出幾分詫異,但并無抗拒,在上官明懷中環顧著四周,對這新鮮環境頗為好奇。 上官明回看向仍靜靜佇立著的厲書鐸,欲言又止。 “不必多言了,”厲書鐸擺了擺手,“你們母子二人難得聚首,毋需顧忌朕。” 上官明心中感動,仍抱著厲賢,稍作鞠躬。厲賢見一片雪花飄過,話不成句,只是嬌聲叫喚著。上官明抱著他逐雪而去,路上見到貓兒,就牽著孩子逗貓,見到鳥兒,又牽著他逗鳥。筱宛居雖地方不大,但趣致玩意不少,花鳥魚蟲,筆墨紙硯,皆與宮中他處不同。 厲書鐸尋了一僻靜處坐下,抿著宮婢呈上的茶水,一言不發,只看著上官明母子二人在各處嬉戲。 厲賢適才學會走路不久,但性格外向,膽子也大,哪怕不小心跌了跟頭,也會馬上爬起來,小跑著又去尋別的樂子。在筱宛居中,他不斷指出自己認得的東西,諸如“花兒”、“鳥兒”之類,回頭興沖沖地對上官明喊出來。上官明寸步不舍地跟著他,幾次喜極而泣,不住地抬手擦拭眼角。 在外頭玩累了,上官明又把厲賢抱進屋中,在火旁烤著,吩咐小膳房做些孩子愛吃的、容易消化的食物,自己親手一口一口地喂進厲賢嘴里。厲賢也十分聽話,乖乖地將全部東西都吃干凈,上官明問他飯菜和家里的比起來哪個好吃,他想了一會兒,羞澀笑著答說這兒,哄得上官明十分歡喜。 吃飽后,孩子便一個哈欠接著另一個地打起瞌睡來。上官明將他抱到自己床上,輕哼著歌,凝視著兒子的睡顏,視線不曾挪開過一回。當繡冬捧著茶水走近時,他才壓低聲音問道:“剛才可有給陛下備午膳?” “有的,陛下已用過了,現下在外頭讀書。”繡冬如實作答。 “炭火,手爐,還有熱茶,可有奉上?” “全部都有。” 上官明“嗯”了一聲,仍舊眼也不眨地看著厲賢。 “那公子要不要也用些?”繡冬又問。 上官明沉思片刻,卻道:“去取文房四寶來,還有畫具。” 繡冬依言從命,不一會兒便鋪好了筆墨紙硯。上官明于桌前坐了許久,屏息凝氣,神情深邃,不知在思慮些什么。直到床上的厲賢發出幾聲哼唧,大概快要醒了,上官明才挽袖提筆,揮毫落紙,于紙上寫下四個大字。 待厲賢睡醒后,上官明又替他凈面喂水,陪他玩了一個時辰的畫具,絲毫不在意孩童只知胡鬧,不過是將各色丹青于畫紙上亂涂一氣,不成圖案。上官明依然將賢兒的畫作珍而重之地收起,替他擦拭沾了墨水的十根小手指頭,又趁他不注意,剪下賢兒的一縷髫發,藏在盒中。 “公子……”繡冬輕聲喚了一句,在她身后,跟著朝露殿中的乳母嬤嬤。 上官明看了她們一眼,心下明了,仍是又抱著厲賢,在他的粉嫩臉頰之上親了又親。直到那乳母開口催促,他才捂著口鼻,放開孩子沖了出去,在角落處獨自飲泣。 乳母抱走了厲賢,回了朝露殿,此時日已西斜。 上官明回到房中,無聲淌著淚,拾掇著桌上殘局。他忽聞腳步聲,愴然回眸,只見厲書鐸竟還未離去,站在門邊,看著他。 “賢兒今日很盡興。”厲書鐸淡淡說著,白霧從口中飄出,模糊了他的面容。 上官明略垂下眼,萬千情緒在眸中流轉,無言以對。片刻后,他拾起方才寫了字的那一張紙,對折疊好,走到厲書鐸面前。 “陛下恩典,明兒無以為報,謹以此書,一表謝意。”他將紙張恭敬遞出,躬身行禮。 厲書鐸接下東西,順勢握了握他冰冷的手掌,但并未久留,這便離去。 回到飛霜殿中,梳洗完畢,將要就寢之時,厲書鐸才取出那一張紙,獨自一人,展開細看。卻見紙上只有四個大字,筆風端正,墨水微暈,似是沾了淚跡點點,卻不減書法風韻。 “見賢思齊……”厲書鐸默念著四字,心中泛起難名情緒,漣漪陣陣,久久不散。 冬去春來,萬物復蘇。新年時節,百官休沐,人人歸家團聚,歡慶佳節。除了除夕那夜,皇帝以家宴相邀,宴請三子闔家以外,三位皇子大多數時間都留于自己殿內。厲書鐸幾次不吝墨寶,親自手書邀請上官明,但上官明每次或回以一朵春梅蓓蕾,或一箴短詩,只讓太監傳話說他身體不適,不愿相見。直到天氣漸暖,上官明都一直留在筱宛居中,照常批閱奏章公文,始終沒有去見厲書鐸。 夏季,是皇宮中景致最為茂盛的時節。大人許會嫌棄天氣炎熱,陽光太烈,不愿在花園中頂著日頭亂走,但孩子們向來喜愛艷陽高照、百花盛開的氣候。宮中孩子不多,除了厲玄和厲賢以外,僅有幾個在太學府中伴讀的公侯之子。 厲玄正是長得最快的年紀,個頭和相貌都隨了厲延樂,高大挺拔,風度翩翩,甚至已有好幾個官家夫人在二皇妃跟前,悄悄打探小殿下的婚事了。雖然長得越來越像個小大人,但厲玄心里仍是一團孩子氣,下了課后,不是往臨月殿跑,就是在御花園中玩著各種游戲。 厲賢這會兒已經會跑會跳了,終日在御花園中活蹦亂跳著,背后跟著一大堆宮女太監,既有厲書鐸指派來照顧的,又有朝露殿里的,甚至有一個蘇家的親信。一大群人,每日就負責追在小殿下后頭,咋咋唬唬,好不顯眼。 這日,難得吹起涼風絲絲,厲玄做完了習練,纏著讓合慶殿中的宮人給他做了兩個紙鳶,在御花園中的空地處,扯著絲線,放鳶玩兒。大紅紙鳶掛著長長的綴尾,在空中忽起忽落地飛著,離老遠都能瞧見,好不漂亮。 不出半個時辰,厲賢邁著小步子,蹦蹦跳跳地走近,既羨慕又有些懼怕地看著厲玄。見這個并不熟悉的大哥哥玩得起勁,他扯著身旁的乳娘嚷嚷了起來,“我也要!我也要玩!” 乳娘自然柔聲應下,“好,咱們回家,讓下人們給小殿下也做一個。” 然而,以厲賢的小腦袋,還未能理解先回家再玩的意思,眼睛直瞅著天上的紅紙鳶,怎么也不愿走,直哭鬧著他也要一個。下人們又不敢強硬抱他,生怕惹小祖宗不快,回頭又要挨主子的責罰。 一切sao亂,都被厲玄聽得清清楚楚。他心中對這個堂弟本就頗有怨氣,皆因這小半年以來,他最喜愛的三皇叔總往朝露殿跑,就是為了探望這個小不點,以至于好幾回厲玄去臨月殿,都見不到他思念已久的皇叔。但吃醋歸吃醋,起碼的禮節教養,厲玄還是謹記于心的。見小弟弟那邊鬧得不可開交,他揮手讓自己的小廝,把多出來的那一個綠色紙鳶給送了過去。 厲賢立刻眉開眼笑起來,對紙鳶愛不釋手。乳母也連連對厲玄道謝。 “你們往旁邊去一點兒,不要在我這邊放。”厲玄正眼也不瞥他們一下,“靠得太近,一會兒線纏在一塊了,那就誰都沒得玩了。” 乳母趕忙牽著厲賢往別處走。沒過多久,另一只紙鳶也放了上天,一紅一綠,遙相呼應,在微風之間搖曳飄蕩著,十分雅致。 兩方本玩得相安無事,忽有一陣狂風大作,紅紙鳶一頭朝綠紙鳶撞去,絲線絞作一團,長尾嗖嗖打旋,竟同時栽落下來,掉入了草叢之中。 “哎!快去,你快去撿回來!”厲玄忙令小廝進叢中尋找。 不遠處的厲賢見“飛天大鳥”消失不見了,立刻垮了小臉,扁著嘴巴,悶悶不樂起來。 厲玄站在草叢外,接過小廝遞來的東西,往回走著,正欲將綠色的那只還給厲賢,卻聽見他們那頭的某個太監,陰陽怪氣道了句:“這二殿下家的小殿下,方才還讓我們走遠點,怕纏了他的線,結果倒好,他自己掌不住線,纏了我們的了。” 說話的正是原本服侍蘇家人的太監。厲玄一聽這話,少年倔強脾氣登時便上來了,“這兩個明明都是我的東西,讓你們玩會兒,怎么就成你們的了?” 那太監大概沒料到厲玄竟然如此大膽地回嘴,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厲賢本已伸長手臂,巴巴地要去夠那只紙鳶,厲玄氣在頭上,直接縮手,把東西抽了回來。 還學不會審時度勢,眼中只有自己心頭好的厲賢,頓時急了起來,“我要!我要!” 聽見他稚嫩呼喊,厲玄心中更加憤憤不平起來。憑什么只因為他年紀小,出生在大皇伯家中,便可以僅奶叫幾聲就得償所愿?厲玄干脆幾下將紙鳶竹骨折斷,又將殘鳶扔在地上,用腳踩了粉碎。 “哎呀!”朝露殿的一眾宮人,都被厲玄突如其來的舉動給驚得大呼小叫起來,厲賢更是嚇得哇哇大哭。 厲玄毫不猶豫,轉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