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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欲春寒在線閱讀 - 棠棣之華三(清水)

棠棣之華三(清水)

    太初三年秋八月,南越國主暴亡于金陵府中,太醫在其餐飯中查出的毒藥正來自于閩地,一月之后,巫柷檀玄連同二三亂黨被傳首九邊。

    九月重陽節,諸位皇子向昭陽殿進獻珍貴的菊花,一時間芬芳透臺城,竟能叫人誤以為是春天。天子的心情也好,新公主成了宮中最可愛的存在,連同其母潘美人也得幸常入龍幃,當皇子宗室前來拜見時,她們母女也不須避嫌。

    似乎只有鄭昱心情不好。當他從皇帝跟前退下后,隨手折斷欄邊一支粉金的長生花。

    “看那賤人的模樣,也不知憑個小丫頭能得意到幾時?”他罵的是潘氏,剛才她在屏風后面替小公主更衣時、二八少婦銀鈴般的笑聲可一點未曾掩飾。

    他身邊跟著的是個不出二十的年輕寺人,臉尖尖的,長相過分陰柔,姓董名白吉。董白吉聽后不禁附和:“公主再嬌貴,在天子心中始終比不過兒子的;何況奴才看那潘美人,面平rou寡,并非子息豐饒之相,而今聽說陛下替長公主請來唐國公的meimei作女官,那位才是天生國色,一旦入宮不知還有沒有潘氏的風頭。”

    他二人沿游廊向南,開始遇見不少皇親國戚,中間說話斷斷續續的,三皇子一副陰沉肅然的模樣斷絕不少攀談。“就是那位一直補書修道、到了三十歲還未嫁人的陸惠君?若是真美貌,怎還無主?”他倒是不明白自己父皇的喜好了,一會兒寵愛年少青春的,一會兒又移情個半老徐娘,可無論如何,都不過隨一人的喜惡,正如子女間有他愛恨參差。正當小少年郁悶時,忽然見到前方有團紫云飄然而至,來者面容清雅,形如松喬,不是太子又是何人?

    “好啊,你這當老大的怎么才來!”鄭昱笑嘻嘻地上前攔住比他大四歲的少年,見他一臉薄汗、形色匆忙的模樣,便知道是匆忙趕來祝賀的。

    若是平常鄭朔恨不得同他多說兩句,可今日卻躲開胞弟糾纏的手臂。“阿昱,你先同白吉回宮去。”說罷便帶著身后的寺人趕往天子所在的宮殿。望著那人的背影,小少年捏緊袖子里的拳頭,劍眉皺成一團:“兄長最近是被什么妖怪勾了魂不成?早晚都見不到蹤影,不是在朝中聽政就出宮優游。”

    這次近侍卻不應和他:“太子如今在金陵結交俊才,莫不是從南眷北客處聽來什么機密?殿下將來若能跟隨左右,必然受益無窮。”

    聽他也在夸長兄,三皇子無名的妒火泛起,饒是回到裕華殿、借讀老莊也不得安撫。到了半夜暮色四合、星游天河時,太子都未歸來,鄭昱有些煩悶,便回到自己房間胡亂地洗漱后便睡下了,到第二日他用早膳時才見到一夜未歸的儲君。

    鄭朔進來時披著件垂到地面的黑色大氅,下面還是那身紫衣,他眼下有些黛青,似是不曾睡過;卻帶著灼灼的目光,整個人看起來異樣興奮。他快步走來摟住胞弟,帶著初秋清冷的白露和顯陽殿里常年燃燒的藿香氣。“阿昱可是吃過飯了?”

    見他一副神色高亢的模樣,三皇子又喜又氣。“大哥想說什么盡管說,在我這里哪里用得上客套!”他狠狠地咬了口碗里的蝦餅,沾在嘴角的渣被太子用手帕拭去。

    “你不是崇拜北軍中候萬崇明嗎?那以后阿昱便有機會見他了。”鄭朔自己的飯食被婢女們送來,他同胞弟嗜好有別,早膳不用酪與腥,雪白的雞湯里面如金絲,佐白切牛rou、蜜汁火方、梅花糕和荔枝脯等小菜。“父親命我向他請教,若哪天萬將軍同意,你不時可隨我同去。”

    鄭昱不動聲色:“大哥真知弟弟的心。”他二人同用過早膳,而后太子便進里間休息。

    自他一去,三皇子拉下臉來。若只是拜師之事,哪里值得說上一整晚?太子不愿說,他只能自己打聽去。董白吉果然不負他心,不過兩個時辰便回來復命,聽到昨夜式乾殿自太子之后、連宣數位重臣的消息,鄭昱陷入沉思:其中秋曹郎最懂輿圖,而鄭大人通水利,如今陛下伐魏在即,莫非太子真獻上了什么寶策?

    他再如何揣測,此時也不過羨慕長兄在朝、在天子心中的重量,那日的玄機要明年才分曉。

    這個秋天再無什么大事,三皇子還是一天天讀著他最厭煩的詩書經文,而西齋也像是忘了他這個人一樣,除了中秋聚會之外,天子再也沒有召見過他,除了那個依舊日理萬機的太子,整個臺城都仿佛遺忘了這個十三歲的孩子。

    到了冬天倒是出了一件小事:潘美人生的小公主竟然夭折了,連帶著沒多久,這個曾經寵冠一時的女子也失去了消息。有人說是下元節出行的水官收走了女嬰。只不過如今宮中上下都無人在意那些謠言,因為元旦就要到了。

    “太子哥哥,這太府少府送來如此多的好玩意兒,你怎么連看也不看,只知道讀批奏折啊?”

    少年從側門偷偷溜進了裕華殿,他腳步輕盈,一雙手從太子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

    鄭朔倒也沒被他嚇到,只闔上文書說道:“慎言。我讀的是父皇、中書等已經批閱好的,不過是學習長輩們的智算。”桌上的奏折已被分成幾堆,他將手中那份準確扔到其中之一,聽得鄭昱咬牙切齒,猛地收起附在他眼睛上的手指。“哼,你就只知道教訓弟弟!我是看你忙了好幾天,請你休息一下嘛。”說著扭頭就要走,還是太子將人從背后拉住。

    “阿昱不是想陪大哥去查點一下宮中送來的禮物嗎?”他自方枰之上站起,且從侍奉之人手中取了溫水來凈手,隨后牽著弟弟去到別間驗看;不看不要緊,只見那間專門盛放最近御賜名品的房間里正燁燁生輝著,堪稱琳瑯滿目。他隨便翻開一方硯臺,上面便書前朝某某大家的舊物;又打開一箱沉水香,當即滿堂生春。少年人挑眼去看兄長的表情,卻發現那人心不在焉。

    “怎么,若是大哥不喜歡,可叫內廷來取走?”

    年長的少年隨意取來一盞金燦燦的博山爐,他手指纖長,似琉璃般的眼睛波瀾不驚。

    “這些東西可不是都給我的。”說著就將端詳的寶物放回原處,三弟不懂他意思,太子笑了笑,“阿父這是知道了我近來與南北士子交好,要我替他做個順水人情。”鄭昱反應了過來:鄭朔儉素,有些東西明明就是他不會喜歡的,給了太子也會被他許人。可是再想,帝王能將這份人情送到長子頭上,那才是更大的偏心。

    鄭昱在心底哼了一聲,他將寶物放下,貼到人身邊來。“好哥哥,這新年就要來了,你是不是也給阿昱準備了東西?”

    就見太子臉上終于云開雨霽,就帶著胞弟出宮。此時正巧是下午,大雪如鵝毛,紛紛簌簌,幾十人出行的依仗過后,雪白的大地上留下一條人馬車轍的痕跡。隊伍向北而行,出延熹門,一路來到了北軍大營門口。不必自報家門,太子鸞輅上的九斿已表明尊貴身份。

    萬崇明是北來的降將,太子來時正在用膳,一急之下連胡須上的湯水都未擦凈,一到天寒地凍的屋外便凍成了一片。鄭昱下來時沒被他逗樂,然而兄長卻像是沒看見,依舊莊重地向他還禮。“萬將軍,不告而來,實在突兀。其實元倩一直想要到軍中拜訪您,只吾平日諸事纏身,若今天有空不來,則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相見呢。”

    那降將是個三十多歲、高大敦厚的漢子,皮膚就像剛出爐的青銅器,三皇子許久未見到這樣魁梧神勇的粗人,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或許是察覺隨太子同來的小少年在窺探自己,將軍不由得紅了臉。“殿下折煞鄙人了!某為大楚鷹犬,甘愿刀山火海,太子能來巡營是我萬某之幸。”想不到這粗人也能說些阿諛話。

    “今日可沒這么大的架勢。元倩不過想拜訪您。”說罷邀請萬氏入內。想不到一入軍營,那粗人便顯示出絕對的威風來,即使正值軍隊夕食時分,凡萬崇明過處,兵卒皆肅立。到了他的軍帳之中,鄭昱才發現堂堂四品北軍中候,飲食竟然和外面的士兵一樣,僅僅是多了些毛氈炭火。將軍請裨將為太子布席,或許是將鄭昱當作隨行的童子,并未多布置個位置。倒是鄭朔不動聲色地將坐席的一半分給了弟弟。

    “平日都和將軍在宮中相見,但臺城畢竟是圣人之所,說話動作都得謹慎。”他寬慰緊張的武人,先說了幾件無足輕重的小事,又命符禎送來一批活血化瘀的珍貴藥材,不一會兒就讓這名北虜心悅臣服,正是鄭昱無聊之際,太子話鋒一轉便說起了他來:“舍弟向來崇拜萬將軍,這次求了我好久,就想來見識一下您的治軍之術。”

    萬崇明這才正眼看向伴隨太子的這名小少年:他原先見他年少妖嬈,又衣冠華美,以為只是太子的孌童;卻不知竟然是個皇子!他連忙低下頭來,接連道了幾聲罪過。

    鄭昱心中很不是滋味,就在他忍不住說幾句時,太子卻阻止士兵在一旁加席。“將軍何須自愧,連吾也不過十七,正是讀書年紀,只因陛下敦促才與群臣共商要事,而我弟妹們皆年幼,將軍認得了才奇怪。”他又撫摸起身旁少年的頭發,“不過今天將軍的確怠慢了三殿下,不如就讓您有空多教教他作補償吧?”

    這下萬崇明還有什么推辭的理由呢,等到太陽落山、太子一行人折返時,鄭昱心中依舊不夠痛快,三皇子原想能乘拜師結識跟隨鄭文隆起兵的功臣,北軍中候哪里都好,可惜是亡國之犬。

    爆竹聲中一歲除,除夕在一片繁冗的慶典中結束了,那一夜,喝醉的三皇子吐在太子玄色的下裳上。在命人將弟弟送回東宮后,鄭朔換了新袍出來,恰好看見天子在御座上獨自沉默飲酒,便悄悄接過宮娥手中的酒壺。斟酒時,鄭文隆發現持壺者的袖子有了出入,一抬頭便是長子泰然嫻靜的模樣。

    “兒臣提前恭喜陛下收復豫州。”

    中年人活動了一下手指,除夕大宴,玄赤二色的華裳仿佛又將他顯得年輕起來。他叫鄭朔陪他同飲。“可惜了,朕已近半百,不知還有幾個三年?”似是惋惜般又飲一杯,之后他沉眸盯著面前的少年,太子任他看去,也不膽怯。“朔兒,元旦正好是你生日,你今年十八,朕十八的時候還在和吳阿彘一起逃難,而你就要肩負這么重的擔子……”

    少年人垂眸一笑,卻也果決地飲下這杯酒。

    兩個月后,楚帝親征北魏,而太子坐鎮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