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之華一(清水)
太初三年六月末,苦暑無邊。 裕華殿同臺城的每一處宮殿一樣,都布上了冰盆,可是涼氣敵不過知了飛鳥帶來的躁意,鄭朔便在這樣的天氣里批著幾十份文書,從清晨至午后,待以章草落下今日最后一行批注,連續(xù)審閱三個時辰的青年才投筆歇息。他剛靠向椅背,一雙手便輕輕在他兩邊太陽xue上揉起來。 “符禎,”這是侍奉他的宦臣姓名,三十出頭、白面無須的男子嗯了聲,等著案后疲倦的少年繼續(xù)吩咐,“你去問問阿昱用過膳沒?若還沒有,就請一并過來。” 寺人應(yīng)下后連忙便去做,而殿中的婢女依次為它的主人送上茶水、絹帕、瓜果、香湯等物,鄭朔一一受用,然后便在窗前了望著等符禎帶來回復(fù)。沒過多久,滿臉汗水的近侍趕了回來,帶回了一個有些令他頭痛的消息。 “回殿下,三皇子還在騎馬,他聽太子邀他用膳便推辭了,還望殿下不誤餐時。” 符禎的聲音比平時優(yōu)柔,太子一聽就知道說的是修飾過的話語。“小混賬,還在生氣呢?”鄭朔闔眼嘆息,再睜開來時帶上一些憂思:“他生起氣來,不愛吃東西,我看他有幾條命夠折騰的。”先吩咐符禎往何處布菜,說完就抬腿朝后院走去。裕華殿乃東宮中樞,亦是綺麗巍峨之首,并左右文華、泰華二副殿,乃太子行政、起居、宴飲之所;后有太子妃即側(cè)室居住的三殿,現(xiàn)在仍都空置;中軸往北便是一片寬廣的池水,左右多植嘉木名葩,周圍各有多不勝數(shù)的樓宇庭臺;再往北,是可騎馬優(yōu)游的闊地,鄭朔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看見那個縱馬奔馳的身影。 “石榴。” 太子呼喚了一聲,只見那匹紅馬一個漂亮的轉(zhuǎn)身,掉頭便朝他奔來,其上有一半臂袴褶的少年,旋即被帶到了他面前。來者年歲尚小,具與儲君相似的鼻梁輪廓,然而他圓目似星,有三分烈氣;身姿剛開始抽條,纖長的手臂從褐衣下露出。 “哼!這畜生真是養(yǎng)不熟,全聽你招呼!”他氣急敗壞的扯了下紅馬的鬃毛,好在石榴是一匹性情溫順的母馬,只打了兩個響鼻便不動了。太子心疼,撫摸著她的脖頸,仰看著回避他眼神的胞弟。“大熱天的,你再有氣也不該,不就是昨晚下棋沒贏嘛,今日再戰(zhàn)何嘗不可。” 就見那少年一躍而下。“我人笨,下棋贏不了,同你辯論也說不過。”身邊隨從捧來熱絹帕為他擦汗,等重新給三皇子將發(fā)髻、衣冠都整理好了,他看上去氣才消了些。鄭朔向來寬和,此時拉著胞弟的手臂、引他去樹下陰蔽處,太子已命人設(shè)膳,只待他們走入涼爽的紗帳中食用。 長身體的孩子一旦餓了也忘記不快,就在他剛笑嘻嘻地給兄長夾了一只大蝦時,便聽見帳外有外人來報,西齋要宣太子入宮覲見。 “怪了,阿父昨日才說要放我?guī)滋旒伲趺唇裉炀头椿诹耍俊彼m這樣說,但立馬叫符禎捧了濃茶來漱口。對面坐著的三弟也吃不下,鬧著叫太子帶他去見父皇。 “西齋既為天子起居之所,想必也不是什么機(jī)要事,我自端午以來,還未見過父皇呢……” 鄭朔受不得他懇求,又想到胞弟思親心切,如何就行不能了?果然應(yīng)了少年人的懇求,一并將他帶上了去往宮中的輦車。 當(dāng)他們并肩覲見時,天子正垂頭揮毫,等聽到是一對腳步聲走近,才停筆來看,二位皇子齊聲朝黻座施禮。 “朔兒,”今上鄭文隆是草莽出身,二十載馬上得江山,雖已不惑有五,然而身強(qiáng)力壯,音若怒濤洪鐘。“你過來看看朕今日這副字。” 太子端然走到他案側(cè),眉目一掃便笑起來:“阿父這蘭亭草書怎么看也不像才臨摹半年。” 此話機(jī)巧,聽得龍顏驟悅。 “豈有兒子笑話阿父武種的?”鄭朔嘴上告罪,然而面上不見半點(diǎn)惶恐。 堂下三皇子聽得心冷,他自入殿被那威儀的目光掃過,便已心驚rou跳;而現(xiàn)在白白做了他人父慈子孝的陪襯,不由得又氣又怨。他年紀(jì)輕,即使再如何成熟也不得完全隱藏心跡,便是往上瞥一眼,也被天子捕捉到那面上的寒氣。 “你這東西怎么跟來了?”天子御宇多年,早成獨(dú)斷專橫的脾氣,對著不喜愛之人,便是自己骨rou也不辭顏色。鄭昱再次低下頭,只感覺有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正在皇帝又要接著罵他時,太子悠悠周轉(zhuǎn): “兒臣被宣召前恰好在同三弟談收復(fù)豫晉之地一事,正說到精彩處,忽得天子御令,便想叫阿父一同聽聽。” 鄭文隆不屑地哼了一聲。滿朝文武尚無決意,黃口小兒有什么見地? 年幼之人被氣得渾身冰冷,但知若不把握現(xiàn)在,便可能更被父親厭棄;也收了淚來,將昨夜同太子討論的那些娓娓道來:“而今朝中所爭執(zhí)的是否在今年出兵,從或不從也眾說紛紜,其實(shí)主要矛盾不過在三:一是糧草運(yùn)輸,中原方定,支度只能出自南方,遠(yuǎn)調(diào)兵糧到北方過分兇險;二是國中夷胡尚未平復(fù),不缺有人會乘機(jī)作亂,慫恿原本投降的北臣;最后是何人為主帥,除了要會打仗,還要懂懷柔、周旋之術(shù)。” 鄭昱以為會受到肯定,然而兩鬢斑白的男人只將目光轉(zhuǎn)向一旁靜默的太子。“這些話是你教他說的?” 青年苦笑,父親拿我比靈覡,連會臨時召見都猜得到? 鄭文隆不去看堂下那滿臉紅透的孩子,只向身邊侍從招了招手:“朕尋你來是讓你試試新制的夏衣,看看合不合適。” 一領(lǐng)紅褾月白色上衣,一條同色裳,另有霧縠、小冠、纈帶等物。撫摸著婢女以檀木盤端來的衣料,年輕的儲君從疑惑轉(zhuǎn)為釋然,距端午賜服的日子過了很久,若不是見了衣衫材質(zhì)是蕉、絲編出的醒骨紗,他或許猜不到天子心思。 “吳將軍說服南越王入京了?” 就聽九五至尊豪爽一笑。“吳阿彘真乃朕之股肱,大楚棟梁!”閩越地勢復(fù)雜,山嶺繁多,即使是太平世間,凡遇饑饉就有人為寇為匪,自年前其國主稱臣以來,多有反復(fù),而今南越王入京,至少南方又多了一處安寧,對于想要光復(fù)中原的鄭文隆來說是件大喜事。中諸宴莫大過賓、射,太子身著其國珍品既為示好,也是揚(yáng)威。 鄭朔一聲告罪,便領(lǐng)諸位婢子去內(nèi)殿試衣,屋內(nèi)終于只剩了鄭文隆、鄭昱父子二人。 天子重新沉下臉,虎狼似的眼神盯著一直站在原地的三子。“你如今住到裕華宮去,也當(dāng)自己是那里的主人了?” 這分明是疑人盜斧,男孩立馬跪了下來。“父親,兒不曾——” “——是不曾潛圖問鼎,還是不曾得此機(jī)會?”中年人冷冷地嘲諷著,他從寶座走下,一直走到三子的頭幾乎能放在他鞋上的地方。而后——鄭昱被一雙大手拽住肩膀、從地上提了起來,他這才第一次知道,天子比他想的更巍峨偉岸,參雜少許白霜的眉毛似刀一般。“朕問你,你老實(shí)作答,”天子壓低聲音,熱氣卻噴在小少年從衣襟露出的肌膚上:“倘若有一天,你與太子處境顛倒,你可如他對你這般對他?” 鄭昱覺得自己想要暈過去,他從出生至今十三年,從未像今天這般離父親這般近。可是男人的話卻像咒語般戳中心底最深的欲念,讓他沒有第一時間開口表態(tài)。 而后他被丟在了地上,由于天子畏熱,西齋的冰盆較太zigong中更多,寒意剎那便刺入鄭昱肌骨。他望著皇帝看穿一切的輕蔑面容,就在他快要心碎、窒息時,太子急匆匆地趕了出來護(hù)住胞弟。或許是聽到了正殿內(nèi)不尋常的動靜,他貼身而著的裲襠還歪著的,露出下面雪白的皮膚。 “陛下何苦要嚇個孩子呢?他即使說錯什么,也是因?yàn)榇饲笆當(dāng)?shù)年間張淑妃不曾悉心教導(dǎo)。” 天子眼睛里閃過一縷難以察覺的晦暗。 “朕不知一向清高的太子也懂后院陰私?” 自鄭文隆發(fā)妻過世,長子一直隨他西居大本營襄陽,三年前因收復(fù)青、徐二州,大將軍還金陵受禪稱帝;鄭朔也才第一次真正回到京城,見到諸位弟妹,于后宮風(fēng)波向來沒有干系。太子先扶著胞弟站起,而后護(hù)在他前面。“兒臣自記事以來,為陛下訓(xùn)誡,謹(jǐn)習(xí)孔孟之道;哪曉得到了十四歲才知自己有個同胞弟弟,被人這般冷落。” 年輕人說此話,柔軟的眉眼便化作利刀,叫天子的神情也冷了下來,南征北戰(zhàn)的男人從未想到,自己素以寬和持重著稱的太子會有這般銳利的時刻。他雖然罵的是自己,是張氏,但根本在埋怨疏忽家人的至尊者。鄭文隆怒火起來,若面前那個站著、橫眉的不是他親手帶大的長嗣,那必然逃不過帝王責(zé)罰。 于是——“越大越?jīng)]得規(guī)矩!”他走回御案,將玄鐵鎮(zhèn)紙擲于堂中:“你既然心疼這個小畜生,就帶著他滾吧。” 阿昱紅著臉,他自出了東齋便呼吸漸重,太子憐惜他,以為他還在為被父皇斥責(zé)而傷心,一入無人可窺見的輦車便將人抱在懷里。 “父親對誰都如此,并不是針對阿昱。” 儲君柔和的話語似春柳,但胞弟只垂頭應(yīng)下,并不釋然,不一會兒鄭朔便感覺到胸前的衣衫濕了一片。他對這個弟弟憐愛交織,見其每逢國主,都如驚弓之鳥,便后悔作出帶他入西齋的決意。此時已是下午夕食之時,太子輦車由十二位青衣小吏拉過端門,朝著東宮走去。未曾想中途便遇上了前來尋他的太子洗馬。 皇甫華是鄭朔在襄陽時的布衣之交,隨新朝入主金陵后,便也雞犬升天,而今同樣十七歲便供職在宮中。 被好友攔下,少年先放開懷里的驚鳥,他叫簾外洗馬一同入輦來。身著赤紗朝服的皇甫華也是一副美姿容,但和中正端莊的太子、陰郁寡言的三皇子不同,他活潑健談,向來好笑語,見到太子身穿胸前被打濕一片的華服,定不放過。“昔日趙后誤唾婕妤袖,合德不惱反褒,以為石華廣袖;而今元倩點(diǎn)污了衣襟,不知又有什么嘉名?”元倩是太子的字。 鄭朔挑起嘴角,他見廂中唯有鵝毛羽扇最順手,便以其為劍,劈在好友肩上:“我只不過飲茶時灑了,多嘴小心你舌頭。” 二人少小相識,私下沒有身份芥蒂。 “不逗殿下了,在下今日是來和您告別的。”皇甫華在車廂里端正了姿勢,他年輕的眉眼間凝上肅然的神色:“家父拜為青州刺史,陛下恩賜我同去歷練,太子殿下要重新?lián)襁x洗馬了。” 他話音剛落,輦車便停在裕華宮前,然而東宮之主毫無動身的痕跡,見太子捏扇不語,掾?qū)僖怖^續(xù)拜著。罷了,鵠鳥豈能困籠中。鄭朔嘆口氣,他先走下車去,三皇子隨后,壓臺的是笑而不語的洗馬。 今日太子為知交設(shè)酒宴,二人自相識以來,哪曉得有天南海北之日。鄭朔去換了那華貴的禮服,著荊州讀書時的青衣來為好友斟酒,皇甫華笑著笑著淚水也流下了,二人抱頭痛哭,到了夜里才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