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棺材里睡覺
蘇孟辭很冷,他分明沒有睜開眼,卻覺得自己什么都看得清,人好像飛在天邊,能將城池九州都收入眼中。 他想看哪里,就能看哪里。 他看見日月變得烏黑,天色黯淡凄涼,黑霧彌漫,蕩著許多塵沙般的顆粒,恍如火堆上濺起的火星灰塵,偶爾有燒灼般的殷紅明光。 城中并無半分頹敗,將士也筆挺陣列,可一切都灰暗暗的,好像漫天烏云壓到了城墻。 三只神龍來回游弋,累了便臥在城墻間、樓瓦上、江河中。 天上一陣雷動,緊接著眼前一切離他越來越遠,像被吸走了,又或者說,是他被拽走了。 他猛地睜開眼,隱約聽見一陣輕響。 眼前很暗,黑煙像流水一樣飄蕩著,他正躺在地上,什么也看不見,四周只有黑暗。 他曲腿想站起,雙腿才一動,就聽見哐哐響聲,低頭一看,左腳腳腕上竟有個鐵環(huán),環(huán)上連著鎖鏈。 他站起來動了動腳,鐐銬的聲音挺有分量,他卻并不覺得沉重,鐵環(huán)其實又粗又緊,他腳腕卻沒有擦傷勒痕。 他走出幾步,然后沿著鐵鏈張望,泛著冷光的鏈條延伸到nongnong的黑暗里,鐵鏈在地上垂得很松散,看來鐵鏈很長,另一端綁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可前面太黑,他不敢貿然過去,于是便蹲下身來,握住鐵鏈拽了起來,想著起碼拽到鐵鏈勒緊,好筆直尋過去。 他拽呀拽,兩手交替一前一后地拉著,過了一刻鐘、兩刻鐘、三刻鐘,一個時辰以后,鐵鏈還是這樣松散,在他腳邊疊起一堆。 他氣喘吁吁,捏著袖子擦汗,心道難不成這鐵鏈無邊得長?甚至根本沒有拴住? 這也就意味著,他要是沿著鏈子往前走,也只能在黑暗中迷失,怎么走也走不到頭。 還好沒有貿然行事。 他累得在地上坐下,手掌在地上一按,卻覺得地面摸起來不對勁。 他突然機敏,迅速翻身跪在地上,揮手揚開黑塵,瞧見石面上刻著許多字。 花言巧語、騙子、不能信他。 他的手沿著刻痕又摸到幾句話: 假的假的假的、我什么都不是、我也是假的。 他的心好像被人捏住,一邊痛苦不堪,一邊又拼死掙扎,他感覺到一股強烈的絕望,絕望到讓人欲哭無淚,甚至想癡狂大笑。 這不是他的情緒,這是他難以想象更難以親身體會的情緒。 當他摸到石面上“哥哥”兩個字事,就好似自己拿著匕首瘋狂地捅著自己的心臟,要把它扎得面目全非,爛成一灘血水,可即使這樣,還是扎不穿內心的折磨。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這里這么冷,而且除了他,什么也沒有了。 這是危應離的夢,更是危應離的心。 那人心寒至極了。 他站了起來,四下望了一圈,留在這里不是辦法,他要出去,他要和危應離當面解釋清楚。 或許那些話稱不上“解釋”,因為事實無可辯駁,但比事實更重要的是人心,他不能讓危應離誤會他的心。 他不是自己入夢,而是被拉了進來,自然找不到出去的路。 然而他記著黑白無常教過的法子,于是便將眼闔上,默念了三遍:“三刻回魂。” 隨即,他便有種超脫之感,仿若被風拂起,輕飄飄要脫離塵世。 即便他并不在塵世,可他確實飛了起來,好像魂魄自己循著rou體所在飄蕩而去。 他甚至感覺到了身體周圍的環(huán)境,狹窄壓抑,比夢境還要漆黑,他甚至覺得自己馬上就能讓rou身睜開眼了。 可突然,鐵鏈錚一聲繃緊,他身子一停,睜開眼來望向左腳,鐵環(huán)下的鏈子已經繃直,而他的腳踝和腿正漸漸承受不住那種拉扯力。 他試著掙動,可不過將腳動了一下,便猛地被股劇烈的力道帶了下去,鐵鏈好似被拽了一下,在他跌落之后,鏈子上的力道又消失一空,使他跌得極快,險些因這沖力昏死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摔得四分五裂,但他心中的緊張害怕,不安惶恐,比身體的不適更強烈。 他聽見鐵鏈在地上越堆越高,下一刻他就要摔下去了。 那應該是震耳欲聾的撞擊聲,可耳邊卻異常安靜,脊背也沒有撞碎,他的身子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接住了。 “哥哥。” 這一聲幾乎要讓他的心化了,他一睜眼就挺身抱住危應離,于是胸膛一陣溫暖,可后背卻空蕩蕩得發(fā)涼。 “你想去哪兒?” 危應離并沒有抬手摟住他的背,更對他的投懷送抱毫無反應。 他尚未緩過來,只覺得四肢發(fā)軟,心也要跳出嗓子眼了。 危應離一低頭,便看到哥哥摟著自己的手臂正微微顫抖,他實在忍不住,還是摟住了哥哥的背。 蘇孟辭靠在弟弟懷中好一會兒,終于身心安穩(wěn),后怕地想:不知在夢中摔死,會是個什么下場,他一時還不想那棺材物盡其用。 “哥哥寧愿睜眼躺在棺中,也不肯乖乖待在我夢里嗎?” 他頓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以至他渾身緊繃,舌頭都有些捋不直了:“你將棺材……放在哪兒了?” 危應離冷淡垂眸,態(tài)度疏離,“棺材還能放哪兒?” “埋、埋了?” 危應離沒有回話,甚至不再看他。 他在心里搖了搖頭,埋了倒不至于,否則自己早死了。 可他又轉念一下,他怎知自己現在是人是鬼呢?既已離魂入夢,那么rou身是否活著,又或者能活多久,他并不知道。 這些念頭很是瘆人,但他卻不得不想,他已沒有自欺欺人的機會了。 他喚一聲:“危應離?” 弟弟并不理他,就像孤魂糾纏活人卻不得回應一般。 他只好愈發(fā)小心翼翼地試探:“棺木入土,理應挑個好地方,我也略懂風水,可以替你斟酌……” 危應離終于瞥他一眼,這一眼刀子一般,又好像一面淬了火,一面凍成冰,既像望著仇敵,又像望著情人,又冷厲又熱烈。 這一眼后,危應離牙根緊咬磨了一磨,然后邁了兩步,抱著他坐下。 坐下? 他扭著身子往下一望,危應離身下竟有一把寬大的椅子,通體殷紅,比起木頭,更像血珊瑚紅瑪瑙才有的顏色。 他也直起身子,一手扶著危應離肩膀,一手按著腰側扶手,順便往自己腳上瞥了一眼,那鐵鏈仍蜿蜒地伸到遠處黑暗中,露在視線里的長度恰到好處。 他猛地一抖,見自己呼出大片白霧,不知不覺,他已冷得受不了了。 可危應離卻毫無反應,似乎只有他覺得冷。 他抖個不停,自己抱住手臂,還將兩腿也曲了起來,然后本能地往危應離懷中貼。 怎會這樣冷呢? 他猛地想起自己從前窮苦,陰雨天茅草屋中太冷,以至他夢中也大雪紛飛。 他立即頂著張凍得蒼白的臉問:“你……你冷嗎?” “哥哥指什么?” 他看向危應離胸膛,猶豫一番,才小心說:“我傷了你的心,教你這樣心寒……” 危應離眉頭緊鎖,“哥哥想說什么?難道為自己所為,得意非常嗎?” “你誤會了……” 他一著急,便伸手按住危應離胸膛,沒想到弟弟立即拉住他的手,狠狠甩開。 “何必這樣委屈自己?”危應離嗤笑一聲,眉眼間卻盡是凄苦,“既然那些事我已知曉,哥哥……你為何還要裝模作樣?” 危應離的神情讓他心疼不已,可他卻插不上嘴。 “我知道了。”危應離笑著將他下巴一掐,逼著他湊近,然后奚落地剖出他的不堪無恥,“哥哥只當我是個玩物,是只貓狗,我只配像從前一樣,對哥哥死心塌地,為哥哥自欺欺人。” 他握住危應離手腕,只覺弟弟脈搏快得嚇人。 “危應離,你聽哥哥說……” “哥哥想讓我怎么做?就當自己什么也不知道,還陪哥哥演戲,對哥哥言聽計從百依百順,無論哥哥怎樣騙我負我,我都緘默不言。” 危應離將他下巴捏得更緊,他說不出話來了。 “哥哥只要虛情假意一番,就能功德圓滿,再也不用受我這個廢物牽累,好生劃算……” 危應離滿眼血絲,神態(tài)疲怠,和了無生趣的人別無二致。 “危應離……”他艱難地說出話來,下巴疼得厲害,“我前世對不起你,可這一世,我是真心實意待你……” 危應離突然笑出了聲,臉上卻分明是要落淚的痛苦神情。 “若不是受了天罰,哥哥怎會回頭看我?若不是有利可圖,哥哥怎會回來找我?哥哥自私自利,從未變過。” 他怔了一下,心好像被人狠狠掐住,又重重摔棄,以至一種痛意涌上喉嚨,泛出眼眶。 危應離也一愣,但立即冷下臉,磨著牙說:“別再裝模作樣,我已經,不會再信……” “我明白你的話……”蘇孟辭猛地抬手擦了一下眼,快得人看不出他流過淚,“你不信我……才對,你早該如此,這樣才讓人放心。我不會辯駁什么,我這一行確實如你所言,有利可圖,既然有那樣的緣由,那我所做之事自然難保皆是真心。” “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若不斬斷緣由,就難證真心。天尊這個恩赦,我不要了,我只想與你共度此生,死后入了地府,仍去受那各樣苦刑,億萬年不得翻身。” 危應離眼瞳輕顫,長睫急扇,他似乎極受刺激,形如泰山將傾。 可他猛地閉上眼,片刻后再睜眼,雙眸便如寒潭一般。 “哥哥不必騙我。” “我沒有騙你……” “這一世虛虛幻幻,連我也如幻影一般,仿佛這一切都是為哥哥搭建的海市蜃樓。這何嘗不是哥哥的一場夢?即便哥哥在夢里過了一世,仍舊有夢醒的那一日,可哥哥的夢、夢里的一切,卻煙消云散再無蹤跡了。” 危應離頓了一下,強忍情緒,讓自己不至那么卑微可憐。 “哥哥可知我看到陰陽鏡后是何種滋味?我不知自己是誰,從哪里來,往何處去。我什么也不是,我哪里都去不了,我只是一場虛幻。” “并非如此。”他將危應離兩臂握住,拼命搖頭,“你有血有rou,你就是危應離。” 危應離輕笑一聲,兩眼無神地望著他,“那哥哥說,你這世圓滿重返酆都以后,我在哪兒?” 他突然說不出話來,腦子里一片空白。 危應離抓住他兩肩,死死扣住他的身體,“哥哥說啊,我在哪兒?我哪兒也不在,因為現世從來沒有這個我!哥哥只要圓了這一世,便永遠擺脫了我。” “所以哥哥不必騙我。”危應離別過臉去,聲音沉到了幽冥,“哥哥說得好聽,卻只是粉飾太平。” “那你想要如何?”他的聲音微微顫抖,他已不知如何是好,他和危應離,真的只能走到這一步嗎? “你要如何報復我,我都心甘情愿,若你覺得我死了反而是遁逃解脫,那我就盡力活得久一些……” “哥哥胡說什么?” 他抬起頭,兩人四目相對,他卻看不清危應離的模樣,原來兩眼早已濕潤。 “我為何要報復哥哥?我喜歡哥哥,從來對哥哥愛不釋手。” “可你方才說……” “哥哥覺得我把你困在夢中,是因為恨你?”危應離環(huán)緊他的腰,拿指背擦去他眼角溢出的淚水,“我讓哥哥睡在棺材中,只是想哥哥好好休息,讓哥哥留在夢中,也是為了看顧哥哥。” 危應離的語氣很溫柔,他卻莫名脊背發(fā)寒。 危應離替他擦了淚后,還低頭吻在他的眼尾,他一有淚滲出來,就被危應離雙唇接住。 他兩眼清明,把弟弟的臉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知道了我那樣害你,還喜歡我?” “哥哥想聽實話?” 他立即點頭。 “也對,事到如今,我對哥哥不必有所隱瞞了。”危應離扶他坐好,眼睛一瞬不移地盯著他看,“自始至終,我只想得到哥哥,只要得到哥哥,無論哥哥如何待我,我都歡心。哪怕哥哥殺人如麻、惡貫滿盈,也無妨。從逐鹿城活下來那一刻,我便下定決心,從今往后,不擇手段,即便……” 危應離頓了一下,眼眸暗了許多,教他想起酆都幽幽夜色,nongnong血河。 “即便這是一場幻夢,我也要翻云覆雨。” 這句話頗有些躊躇滿志的意氣,本沒有什么問題,文人奔赴考場,武將奔上戰(zhàn)場,能有這樣豪邁氣魄,是最好的。 可危應離的這句話,卻教他一陣膽寒,恍若站在深坑之上,即將萬劫不復的害怕。 他連聲音都有些顫了:“你……你打算如何?” 危應離察覺了他的驚慌,卻毫不在意,只說:“哥哥不用擔心,我只想疼愛哥哥,除非哥哥真的厭惡我,才會覺得這種疼愛也是報復。所以哥哥不必多言來證真心,哥哥的話最不能信了,我只看哥哥如何做。” 他莫名害怕,渾身一顫,不敢追問言行一致證了真心如何?證不了真心又如何? 即便不去追問,他仍眼皮直跳,想起了雨夜里的黑龍和那些傀儡般的士卒,便說:“我是問,你在外面想做什么?” 危應離的眼神冷了一些,顯得凄涼怨懟。 “既然一切都是假的,那為何還要覓衣求食、循規(guī)蹈矩、阿諛奉承?我也曾為了人脈銀錢煞費苦心,混跡官場身心俱疲,有時恨不得殺人,卻還要瞻前顧后,如今想想真是可笑,居然連自己身為螻蟻都看不出。” 危應離說到這里,便將他放在椅上,自己起了身。 他仰頭一看,濃墨之中,他弟弟風姿瀟灑,鴉發(fā)被黑塵卷蕩而起,把一張美艷絕倫的臉露在他眼前。 危應離一抬手,金光一晃,陰陽鏡出現在他掌中,鏡背的浮雕雙龍已然不見,只剩一團墨色花紋。 “這一方天地,還不如小小鏡面。”危應離望著浮動的鏡子,神情淡漠極了,“哥哥可知,螻蟻如何不做螻蟻?踩在千千萬螻蟻之上,他便不是螻蟻,帝王、神明,不都是這樣來的?” 危應離側眸望向他,陰陽鏡的亮光浮在他眼底,“哥哥,我何須客氣?” 他扶著扶手站起來,拖得鐵鏈哐哐亂響。 “危應離,那是哥哥的東西……”他猶猶豫豫伸出手,卻不能真的去討要什么。 “我爭了侯位,賺了聲譽,贏了人心,我以為哥哥終于一無所有只剩我了。”危應離凄凄一笑,滿是自嘲,無比驚心,“我以前還不懂,哥哥為何毫不生氣,無欲無求……原來在哥哥眼里,我一直那般可笑。” 他伸手在空無一物處攥了一把,這就是他從前做的事,身為幻影,抓著虛幻,卻沾沾自喜…… “什么可笑?我從未那樣想過,也從未介懷過那些事。” “哥哥當然不會介懷,爵位、官職、人心?一捧煙而已,只有我會為了它處心積慮。” 危應離一翻手,陰陽鏡消失不見,“只是如今,再不必那么麻煩了。” “危應離,這鏡子當真要緊,哥哥不知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事,使鏡子變成這般,但這絕非好事,你不要陷進去,先將鏡子給哥哥吧。” 他記得黑白無常說過的話,陰陽鏡不能教旁人使了,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他不知會有什么后果,可這因是他挑起來的,他不能讓危應離吞了苦果。 危應離臉色陰沉,眉宇盡是怒色。 “哥哥不必再有妄想。” “危應離,你只是一時糊涂了,你先冷靜冷靜,不可輕舉妄動……” 危應離將眼閉上,他以為弟弟生氣不愿理他,可危應離卻好似看見了什么,沉著地說:“外面有些事要辦,哥哥乖乖等我回來。” 他一頭霧水,正拖著鐐銬上前,危應離卻突然不見了,沒留一點蹤跡。 再一回頭,連火堆也滅了,椅子也消失了,夢中又變得空蕩蕩的。 他冷極了,只得抱著手臂坐下,一邊思索,一邊拿手指在地上描描畫畫。 一個人活了十數載,一夕之間所有認知都被顛覆,自然難以接受。 蘇孟辭明白危應離的心境,正因料到會是如此,他才不能把一切和盤托出,因為就算解釋得清,也不見得當事人就能坦然接受。 他無法想象,若危應離不能接受這一切,會如何…… 而此時,他倒顯得局外人一般,無論說什么,都有種不知人間疾苦的輕慢,只因他并非在此間活了一世,更像是他從外界跳入了塵囂,正如他跌入潭水一般。 而危應離,眼前的危應離,究竟在水中,還是在岸上?若他上了岸,那么危應離…… 他渾身一抖,擺擺頭甩開這些胡思亂想。 他仍信事在人為,即使出了這樣的意外,可他一番真心,一定能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