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生死訣別
蘇孟辭一路風車云馬,不敢懈怠,吹干的汗又冒了出來,本來跑得又熱又干,卻有幾滴雨淅瀝瀝落了下來,倒澆得他添了幾分力氣,不至連鞭都揮舞不動。 可后來就不太對勁了,風大雨急竟如銀河倒瀉,地上積水漫過馬蹄數寸,干草在水中攪卷,纏得繩子一般,幾次險將馬攔倒。 而他也只能伏低身緊緊抱著馬頸,否則自己沒被馬甩下去,也要被風雨吹下去了。 如此一來,他這一人一馬難免慢了下來,可與此同時,周身卻轟響陣陣,有如千軍萬馬駛過。 他一駭,以為危應離追了上來,可抹去臉上雨水一看,四周卻盡是灰撲撲的人影或牛馬,還有許多白影正從地下鉆出,然后哀嚎著隨他一起奔逃。 他見其間有位矮小老頭,便在對方靠近時抻頭問道:“敢問您是何人?這又是什么盛況?” 那老頭光著腳丫,身下騎的不知是什么動物,但跑得極快。 “我是此處土地,管轄之地,正在一處幽冥驛所之上,這些鬼魂都是自地下逃出,先往酆都第十八層地獄避難去的!” 老頭邊說邊擦著額頭,按理說他一個小仙,不會出汗也不會淋雨,或許是太過緊張了吧,便一顧胡擦。 蘇孟辭邊駕馬邊說:“究竟是什么大難,竟然比地獄酷刑還可怕?” 老頭驚得小臉兒煞白,“噫”一聲,極像壽終正寢的最后一口氣,沒了下文也沒了聲音,他只晃著頭,著急忙慌駕著動物去了,跑得比蘇孟辭還快,周圍還時不時有鬼魂超過去。 蘇孟辭一看,這還了得,他現在可是個活人,不比鬼要怕死? 于是他不甘鬼后,揚鞭趕上。 可是四足點地的馬兒,總不及那些飄著走的鬼魂,沒一會兒功夫,蘇孟辭就被落下了,似乎眾鬼都逃出生天了,只會是他獨自遭殃。 他氣喘吁吁,已不知流了多少汗,淋了多少雨。 又聽身后千軍萬馬,他心道還是土地領鬼魂出逃? 這一次他就懶得回頭看了,而天上突然烏云滾滾,驚雷陣陣,噼里啪啦落了無數閃電下來,使得他數次勒馬轉彎,以免被劈成焦炭。 好不容易避過了雷電,他頭頂卻響起一陣震天動地的轟鳴,與從前的各種聲音都不同,那好似是什么猛獸,自胸膛里發氣,喝得山崩地裂。 他仍沒有回頭,雨澆得太大,他就是想回頭去看,也沒有余力。 一團泛著冷光的黑影倏然晃過,那種獸鳴越來越清晰,駿馬突然嘶鳴提起前蹄,那道黑影已游弋到他面前,成千上萬的樹木一齊倒下,雷雨劈開煙霧,他越過朦朧雨水,看到一只墨色巨龍盤旋在前。 只是一眼,他便想起了陰陽鏡背面的浮雕龍紋。 果不其然,另一側也一陣巨響,一條黑龍起伏翻騰,在半空一停,便將他四周攔阻徹底,只有他身后,似乎仍有出路。 雨太大了,他只能一遍遍抹去面上雨水。 身后響起踏踏的馬蹄聲,從容、干脆,卻步步緊逼,更不只一騎。 而他好像溺在水中,這是一池濃稠似血的水,已經漫到了他的脖頸,使他被壓得無法喘氣,而胸膛更深埋水中,心臟跳一下都是奢求。 他沒有轉身,以這種被泥漿裹住般的狀態,他動不了。 大雨卻蓋不住一人深沉的呼喚。 “哥哥。” 他是想轉身的,或許弟弟只是纏人,尋他撒嬌呢? 可他動彈不得。 馬蹄聲響了幾下,是誰獨自朝他走近了。 “哥哥真的不愿見我?”這聲音委屈又凄涼。 他心疼極了,匆忙擦著臉上雨水,卻仍轉不過身去,語氣卻極誠懇:“哥哥錯了,哥哥對不起你。” “哥哥哪里錯了?” “我騙了你,害死了你,甚至連這一世,我也瞞了你……” “是嗎?”危應離的聲音冷了許多,“哥哥認的,只有這些小錯?” 小錯? 他大吃一驚,終于轉過身去,駿馬在他牽引下也調轉了馬頭。 雨仍舊很大,無數纖細銳利的雨線落下來,卻在那人身上綻成霧氣,雨好像澆在了危應離身上,卻沒有打濕他一絲發,一片衣。 隔著水霧,危應離的臉暗如陰云,卻是一種備受折磨痛苦不堪的神情。 “原來哥哥對我的無情,都不算錯?” “危應離……” 危應離凄凄一笑,艷得人心魂驚顫。 “我還以為哥哥會認錯,說自己沒有逃,可一路追來,哥哥逃得那樣拼命。為了見他,哥哥什么都不顧,原來哥哥心里——”說到這里,他十分掙扎,宛如剖心,“只有他。” “什么?不,不是……”他慌張地伸出兩手擺了擺,然后又無措地將手放下,惴惴不安卻耐心解釋,“哥哥誰也不想見,哥哥能見誰呢?” 危應離嗤了一聲,滿眼凄冷地瞪他一下,“倉皇出逃,什么都不帶,卻筆直地朝冼州去,哥哥想見的不是恭必衍,難不成是賀義嗎?!” 他急忙往前望去,現在才知自己竟在往冼州方向去,而此時無論如何解釋,都顯得蒼白了。 “我不知自己在朝哪兒去,更不想見恭必衍和賀義。” 危應離眼瞳一顫,“哥哥的意思是,你只想丟下我,去哪里都無所謂?” 他急欲否認,危應離卻已然料到他要說的話,卻不愿聽,直接駁道:“哥哥但凡早一刻回頭,我便信了。我一路傻傻盼著哥哥回心轉意,我仍癡心妄想,哥哥會念起我的。可直到這一步,哥哥仍逃得那樣決絕,哥哥究竟要讓我如何相信,你不想丟下我?” “我、我只是,一時腦熱糊涂……” “這場雨,下得還不夠大嗎?” 轟隆隆一陣巨響,幾道雷光劈開天際,在陰云中如枝杈一般穿游,緊接著雨又大了一倍。 兩肩都被雨水打得沉痛,蘇孟辭不住抹臉,抬頭看著安坐雨中的弟弟,內疚地說:“是哥哥的錯,都是哥哥的錯……我現在冷靜許多了,我和你回去,我們慢慢談,哥哥絕不再瞞你。” 危應離巋然不動,面色冷淡。 他只得駕馬緩步靠近,朝危應離伸出手,想碰碰他衣袖安慰一番。 危應離眼中映著他落魄的模樣,然后嘆一口氣,矯捷地翻下馬來,走到他馬前。 雨一下子小了,成了蒙蒙細雨,小意溫柔。 危應離立在馬側,俊逸非凡,伸手來扶他,他喜不自勝,握住弟弟的手,然后被弟弟攬抱下馬,腳一著地,竟發覺自己渾身都已干透,不像淋過雨的樣子。 他幾乎眼含熱淚,要夸贊弟弟的體貼入微,寬大為懷了。 同時唾罵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回去后定要好好道歉。 溫熱的手指貼在他耳畔,替了撩了撩亂發,他一下渾身酥麻,真想捧著弟弟的手貼在臉上。 他乖順的模樣被危應離看在眼里,可這雙眼卻仍舊灰蒙蒙冷淡淡。 而蘇孟辭卻只是滿心歡喜,覺得弟弟通情達理。 余光里兩道黑影一左一右閃過,他才猛地側眸,看那兩條墨龍已調轉方向,旋過身來伏臥下了。 他問:“這是?” 危應離說:“正是。” 他還來不及感嘆弟弟聰慧,猜中了他所思所想,就猛然想起黑白無常的一句提醒來——陰陽鏡,可不能教旁人使了。 他不知其中深意,卻禁不住一抖。 危應離見他臉色一青,便托著他臉頰低頭看他。 他抬眸時,恰好看見危應離那一側龍骨耳墜晃了晃,緊接著一道纏金的黑煙從那耳墜上飛出,頭頂轟隆了一聲,那道煙在半空化成只金角墨鱗的神龍來。 他卻從來不知,陰陽鏡還有這般能為。 那三條龍盤旋天際,將天色都攔阻住了,這樣的龐然大物,卻都朝著危應離垂低了龍首。 他驚詫非常,不住張望,危應離卻不以為意,牽住了他的手說:“我們回去吧。” “啊,好……”他回過神來,便想去牽馬。 危應離卻將他摟了回來,“哥哥奔逃許久,已經夠累了,我怎么忍心讓哥哥騎馬回去?” 他便往大隊人馬中望了一眼,并不見有馬車,難不成危應離能變化出來? 危應離摟著他側身站定,朝烏壓壓的隊伍里望了一眼,緊接著隊伍中央便動了起來,似乎有什么物件正被護送出來。 “我出了哥哥的夢,哥哥便給了我這樣的驚喜,所以我也給哥哥備了禮。” 危應離說著,指腹還輕柔摩挲著他的臉。 嘭的一聲后,他看了過去,一時呆愣住了。 地上擺著的,是一口鑲金嵌玉,通體漆黑的棺材,看它在地上壓出的痕跡,便知它用料上乘,貴重無比。 這樣大禮,蘇孟辭卻看得狂抖不止。 “我、確實罪不可赦……”他一咬牙一閉眼,“這條命,你拿去吧。” 危應離卻按住他的肩膀,聲音低沉好聽,“哥哥胡說什么?” 他再睜眼,人已兩腳離地,被危應離抱了起來。 身前棺木一響,棺蓋被打開了,眼見危應離要把他抱如棺中,他卻動彈不得,只顫聲說:“憋死實在痛苦,活埋當真殘忍……” 危應離在棺材旁站定,蘇孟辭能感覺到身下一陣陰風,棺材內定然很冷。 他想到自己連日賑災頗為盡力,在將士間也有幾分薄面,便立即扭頭張望,果然看見許多熟面孔,想著求人替他說幾句話,卻發現眾人眼眸黯淡無光,活似空殼傀儡,一副聽不進話只受差遣的模樣。 他的心涼了。 “哥哥看什么?”危應離這話說得極為不滿。 他轉頭望向危應離,生死訣別之際,倒并不委屈,只是心中悶痛,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卻不是怕死。 大約是見他眼含淚光吧,危應離心軟地皺了眉,低頭在他唇上一親,拿溫熱的唇瓣暖了暖他。 這一吻卻教他分外留戀,以致淚珠徑自橫流,可危應離并沒有探舌進來,不知該說吻得克制還是心中冷漠。 他暗自不滿,訣別之吻,就不能纏綿一些嗎? 就在他鼓足勇氣,不顧面子,想張嘴探舌時,危應離卻果斷退開。 他身前身后都穿過陣陣冷風,人便輕輕一抖。 危應離望著他雙眼,皺了皺眉,然后俯下身來,將他越放越低。 他該掙扎求饒的,可比起這些,竟是危應離皺起的眉頭更讓他難過,于是這彌留之際,他什么也沒說,只伸手點了點危應離眉頭,微涼的指尖在他眉心揉了揉。 危應離一愣,頓了一下,但回過神來還是將他放了下去。 他躺入棺中,視線暗了許多,唯一能看見的,也只有危應離了。 危應離伸出手來,手指微彎替他揩了眼角淚水。 “哥哥乖,好好睡一覺吧。” 他真的睜不開眼了,眼前開始模糊,只能疲憊地眨了眨眼,才有一瞬能看清東西,而這個瞬間他看到的,是危應離將掛著盈盈淚水的手指貼在了唇上,然后滿眼癡迷珍重無比地用舌尖一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