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丹城與鹿城相隔數百里,當中隔了片池林錦匝的大澤。 離開丹城幾日后,一行人在太陽西沉前進到大澤附近的森林里。因彭梵與齊姝身上都帶著傷精力有限,宋辰安便決定先在林中休息一晚。 彭梵自然沒有異議,而齊姝則是只顧著逗弄小孩根本沒仔細聽宋辰安的安排。 “小五,jiejie這有栗子酥跟云片糕,你想吃什么?” “......齊jiejie,我不餓。” “不餓呀,那jiejie陪你玩游戲吧?翻花繩你會嗎?jiejie玩這個可厲害了。” “......jiejie,你還是給我云片糕吧。”男孩面無表情道。 被齊姝喊作“小五”,纏著說要同他玩翻花繩的小男孩赫然是之前彭梵在丹城遇到的小乞丐。只是相較先前的落拓,此時小孩被齊姝從頭到腳好好打整了一番,雖然身形依然瘦弱矮小,但那張洗干凈后的臉蛋看上去倒很是清秀。 之前三人決計要前往鹿城,齊姝便提出由她去購置行囊馬匹。而等她回來,身后就多了個小尾巴。 小孩似乎是來找彭梵卻被小二擋在外邊進不來,直到在門口徘徊的時候遇到了齊姝,這才上前攀談跟著她一起進了客棧。之后齊姝從彭梵口中得知是男孩將她被抓的消息告訴給他,才得以趕上救下她后,當即就抓著小孩的手決定要帶著對方回齊氏安置。 “畢竟小家伙也算得上我的救命恩人了。”她如是說道。 彼時彭梵看了眼愣在齊姝身邊的小孩,神色有些一言難盡,到底還是沒跟少女挑明真相。 而小五本來只不過是來看一眼彭梵死沒有,哪知道居然就這么被齊姝撿到不撒手了。不過他也明白少女身份不凡,不管對方是不是一時興起,總歸對他沒什么壞處,況且一旁的傻大個并沒有反對,最終小五便很爽快地默認下了齊姝的決定。只是沒想到的是,大難不死的少女最近有些過于亢奮,小五的出現成了她情緒的宣泄口。在不假人手將小孩扒光從頭到尾洗干凈換了身她滿意的衣服后,一路上,少女要么纏著小五給他喂食,要么就是拉著他同他一塊玩游戲。 總之,就是沒消停過。 耳邊少女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話,小五咬著涼軟的云片糕隨口應付著,目光卻是看向了一旁坐在篝火旁的青年,黑峻峻的眼里盡是沖著對方去的埋怨。彭梵拿著樹枝搗鼓著篝火堆,察覺到他的視線,抬起頭來卻是幸災樂禍的笑了笑,根本沒有要去替他解圍的意思。 小五見狀更怒了,不過還未等他沖彭梵做出什么齜牙咧嘴的表情,一道紺青色的身影便忽地出現擋在了他同青年中間。 宋辰安提著只打理干凈了的野兔坐到彭梵身邊,接過身旁遞過來的削好了的樹枝將兔子串好架到火上,目光凝著被炙烤的野兔,漫不經心道:“那小孩為什么這么粘你?” 若不是齊姝看得緊,那叫小五的小叫花只怕早就扒著彭梵不放了。 于宋辰安而言,總是找機會想挨近彭梵的小叫花和老是紅著臉偷瞄彭梵的齊姝一樣讓他覺得礙眼。甚至應該說,計劃外的前者更讓他煩躁。 彭梵將男人打回來的水囊放好,想了想回道:“大概是我比較平易近人?”說完,便見宋辰安斜睨了他一眼,眸子里透著抹警告。但彭梵卻沒有發憷,反倒笑嘻嘻地湊了上去,輕聲道:“好大的醋味啊......師兄,你怎得連小孩的醋也吃。” 他其實也不過是大著膽子隨口打趣而已,誰知男人沉著臉盯著他片刻,竟十分認真的“嗯”了聲。 “沒錯,所以你得和那孩子保持距離。” 琥珀色的眸子被一旁跳動閃爍的火光照得像是盛了層細碎的星芒,暈出一片溫柔的情愫。 彭梵被宋辰安看得心里有些赧然,一時竟不知道怎么接話。直到篝火堆發出聲爆裂的輕響,他才又抬頭看了眼不遠處仍被齊姝鬧騰的小孩,旋即收回視線緩聲道:“師兄你別吃醋啦,我對小五多有關注,不過是因為他讓我想起了自己......” 望著身旁人精致的眉眼,彭梵彎了彎眉眼,“畢竟當年若不是師兄你將我撿回門派,恐怕如今我也仍只是個乞丐。” 宋辰安一愣,沒料到彭梵會給出這么個回答,因為他并不記得對方說的這段往事。 他只知道彭梵在入越霜派前曾在市井流浪過一段時間,卻不記得他竟是被自己帶回越霜的。 彭梵見他微怔的模樣便已猜到他定是記不得了,也沒計較,只是繼續笑著說:“那年師兄你帶著幾位同門路過,見我被條惡犬追得上躥下跳狼狽不堪,便出手殺了那惡犬救下我。之后說看我資質不錯,問我愿不愿意跟你一起回門派。那時其他幾位師兄師姐都還勸你......”如是說著,彭梵的神色也有了些怔然,他看著眼前這張溫柔清雋的臉,恍惚間便好似看見了當初那個收劍歸鞘,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的素衣少年。 那會兒霞姿月韻的少年沒理會同伴的勸阻,徑直彎腰握住他滿是泥污的手,也不嫌臟,只笑著柔聲對他說:“以后我就是你師兄了。” 安身之所,安心之處。 他怎么可能不欽慕仰慕給予他一切的師兄呢...... 許是想起了那些珍藏在心底的過往,彭梵兀自有些出神,也就沒有注意到身旁的人丕變的神色。 宋辰安終于想起了些零星的記憶片段。 早些年有段時間他的確是撿回來好些個根骨不錯的少年,只是當時他不過是與其他幾名嫡傳一樣奉師命行事,所以人雖然都是他撿回來的,但過后卻并未過問那些人入門后的處境。 原來,彭梵竟是當初被他隨手帶回來的。 “先前在竹林,你說若真要為誰拼命也應該是為了我......”沉默幾許,宋辰安忽然開口道。他的嗓音倏忽變得低沉喑啞,渾身緊繃似是正盡力壓抑著什么,“你之所以會說那番話,也是因為此事?” “僅僅因為我將你帶回了門派......你就......” 說到最后,他的聲音已然低不可聞,自然沒能引起身旁彭梵的注意。只是宋辰安似乎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得到什么回答,在問出那句話之前,青年那張好看的臉便已經血色盡褪,先前還盛著溫情暖意的眸子更是只剩沉寂晦暗。 因為自己將他帶回的門派......僅僅為了這樣的理由,他就那般地拼命,即使最終落得那樣慘烈的下場? 眼前乍然閃過了昏暗的石牢里那張滿是血污的臉,宋晨安瞳孔驟然一縮,心中蟄伏許久的銳痛似是終于等到蘇醒的時機,遲來的饑餓瘋狂地開始撕咬起心臟的每一寸。 從未有過的痛楚如同裹挾著風雪的寒意在胸腔中震蕩肆虐,痛得幾乎快要喘不過氣。恍惚中,宋辰安又聽見有人問:“你就沒有什么感受嗎?” 感受。 什么感受? 他是宋崇撿回來的孤兒,因天資卓越而被宋崇收為養子并傳授功法。自他懂事起就被告知自己的身世,并被不停提醒要以師門為先,決不可違背師命。 越霜派需要一個風光霽月的大師兄,他便成為了始終被贊譽環身的越霜首徒。 他不需要有自己的喜惡,也不需要旁的感情,他的存在只是為了師父與師門。所以即使被當做棄子定罪于陰謀構陷,他也未曾有過半點不忿,仿佛本該如此。 所有人都覺得他該死,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應該去死。可只有彭梵,只有他不信他該被那般定罪。他為他奔走尋求真相,最終白白丟了性命。 然而諷刺的是在那日之前,他甚至都沒有仔細看過彭梵的模樣,他于他不過是越霜派里一個無甚交集的師弟,即使他為他而死,他也不過是在心底生出些疑惑,僅僅是對這人感到好奇。 他連一絲惋惜都不曾有,更別說難過。 哪怕重活一世,他最初決定守在彭梵身邊任其予取予求,也不過是覺得對方有趣,以及想知道為何上輩子對方會為了他做到那般地步。只是待在彭梵身邊越久,他便漸漸忘記了最開始的那些念頭,從未有過的愜意心安讓他逐漸耽溺其中,心甘情愿地在彭梵面前扮作他以為的風光霽月的大師兄。 而如今,他終于知道了彭梵為何會那般不惜命,知道了對方一直以來對他的好感究竟起于何處,當初的疑惑全得到了解答。 但在明白這個緣由后,他卻覺得是那般荒謬。 對彭梵而言,是多么的荒謬。 手中本要投進火堆里的木材被他驟然碾得粉碎,枯井般的眼眸此刻一片渾濁,眼底深處漸漸漫上了絲絲縷縷的赤色,宋辰安自此才發現原來自己竟也能這般地憎恨著什么。 比起那些個他信手而為報復的所謂“仇人”,明明,最可恨的應該是他自己才對。 “師兄,焦了!”彭梵被鼻間的一股焦糊味拉回了思緒,乍一回神便看見火堆上的兔子已經被烤焦了大半。而一旁的宋辰安垂著眼不知在想什么,叫了他一聲也沒反應。彭梵趕忙伸手將兔rou取下來,一邊扭頭又朝男人喊道,“師兄,師兄?” 宋辰安猛地眨了一下眼,回過神來,立時也看到了彭梵手中那模樣焦黑的烤兔。他臉上神色如常,只是聲音有些喑啞,“還能吃嗎?” “還是不吃了吧。”彭梵拿匕首戳了下,一堆黑炭登時就唰唰地往下落。俊臉上閃過抹嫌棄,利索地將兔子丟到旁邊,隨即起身不遠處往栓著的馬匹走,“反正咱們有干糧。” 齊姝臨走時大包小包買了一堆吃食,這么些天過去仍有好些吃的在幾人的行囊里存著。彭梵也是這時才想起來,其中還有好幾只用油紙包好的板鴨。 咸香可口的板鴨不好嗎?要什么碳烤兔子。 他們一行人帶了三匹馬,齊姝與小五同乘。其中齊姝那匹馬行囊里的東西最為豐富,其次就是彭梵。走到馬匹旁邊剛要伸手去取馬背上掛著的行囊,彭梵忽然聽見身后枯枝發出聲脆響,轉頭便看見宋辰安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后。 彭梵被突然出現的他嚇了一跳,跟著反應過來問:“師兄你要拿什么嗎?” 宋辰安沒有說話,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跟過來,只是剛才見著彭梵起身離開的背影,腦子里便倏然一空,等反應過來時就已經站在了他身后。 此時太陽已經徹底夕沉,林間晦暗一片,只有不遠處的篝火照出了圈亮光。宋辰安逆光站在彭梵面前,彭梵看不清他的表情。見他不說話,心中不免有些奇怪,遂收回手轉身朝著宋辰安湊過去,“師兄?你怎么了?” “彭梵......”見他朝自己靠過來,宋辰安終于開口了,聲音比方才還要低啞。他緩緩抬起手,冰涼的手指在觸到青年溫熱的皮膚的剎那驟然一把攥住了彭梵手腕。屬于對方的暖熱的體溫傳來,讓他忍不住想要握得緊些,再緊些,似乎這樣就能安撫住在他體內肆虐的寒意。 他的感情生來比尋常人要淡薄,喜怒哀樂,貪嗔癡怨,世人該有的感情他從未經歷過。 兩世為人,只有彭梵帶給了他不同于其他人的感覺。 那些從未經歷過的感情隨著他越靠近彭梵,在他心中便變得越發清晰。他逐漸對那些陌生的情緒上癮,無法自拔。就像是話本故事里永遠不知饜足的怪物,他只想死死抓著彭梵,貪得無厭地從對方身上汲取他渴求的所有。 然而此刻,他卻突然意識到,彭梵對他的感情并非沒有來由,他對他的感情建立在被彭梵自己美化的虛假上。 若是彭梵知道了當初自己不過是奉師命行事,若是彭梵想起了自己曾經對他的漠視,若是...... 宋辰安害怕起來,從未有過的害怕起來,攥著彭梵的手越來越緊,心中的不安卻愈來愈強烈,他面色慘白,眸色晦暗,幾乎連呼吸都停滯了。被最深的恐懼魘住,宋辰安明知道自己不能再由著被恐懼侵蝕,可又找不到脫身的方法。 “師兄。”直到,有人抱住了他。 暖熱的體溫與熟悉的氣息從彭梵身上傳來,溫軟的臉頰貼著他冰冷的臉蹭了蹭,像是撒嬌又像是安撫。彭梵沒有再問什么,他不知道宋辰安突然之間是怎么了,但卻莫名地從腕骨傳來的痛楚中明白了對方對他無聲的渴求。 半晌,宋辰安慢慢抬起手回抱住了他,攥著彭梵手腕的力道忽地卸下不少。微涼的唇瓣貼在他的頸側,過了會兒,彭梵聽見耳邊響起道細若蚊吟的聲音:“彭梵,我想抱你。” 黑潤眼眸里閃過一絲愕然,隨即便被更堅定、柔軟的情緒取代。 彭梵側頭也親了親宋辰安的脖頸,緩緩應了聲:“都聽師兄的。” 坐在不遠處的齊姝和小五此時抬頭朝這邊看過來,但因為樹木的遮擋始終看不真切,只能依稀看到兩道挨得很近的人影似乎在說什么。 先前兔子烤糊的場景他們也都看到了,彭梵離開是為了去拿吃的,這點齊姝看得出。但緊隨其后的宋辰安是去做什么,她卻有些想不明白。而更讓她想不明白的是,那兩人在交談之后竟沒有回營地,而是往林子的更深處走去了。 “這,他們要去干嘛?”齊姝忍不住道。 小五搖搖頭,他當然也不知道。只是看著兩人消失的方向,男孩稚嫩的臉上隱約泛起絲不安,他想起先前身旁的少女曾在碎碎念中無意提到過的她被彭梵搭救的經歷。 “齊jiejie。”他看著轉頭看向自己的少女,“你上次說,你從東郊林子跑出來的時候正巧遇到了宋哥哥對嗎?” “對啊。”齊姝答道,“他那會兒剛看見我本來還挺溫和的,結果一得知彭梵為了救我身陷險地,當場就變了臉。差點嚇死我了都。” “可......”小五的表情越發古怪了,“可那天我守在半路,沒見到再有誰從城里去東郊啊......” 齊姝一愣,隨即笑道:“你看岔了吧。”她從口袋里掏出了塊栗子酥塞進嘴里,“再說了,或許宋公子是從旁的路趕到的東郊也有可能嘛。” 小五點了點頭,似是接受了少女的這個說法。只是當目光落到先前彭梵二人所坐的空地時,想到那個始終陪在青年身邊的溫雅秀逸的男人,他到底忍不住捏緊了手。 齊姝也許不知道,但丹城的人都清楚,從城里到東郊,向來只有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