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8
狂風掠過樹梢,驚起嘩嘩作響葉浪。盛夏陽光灼燒干裂的草坪。羅伊呆在原地,短暫地喪失了一切感知。 “你說……什么?” 是說錯了還是聽岔了?他確信Nicos剛才使用的每一個都是基礎詞匯,但語言系統卻怎么也翻譯不了。快動動腦子,羅伊,那個單詞是不是還有其他含義? 見他如遭雷劈的模樣,Nicos像是早有預料,默默偏移視線,留給羅伊消化的空間。“對,”他輕聲說,“就是那樣。” 視線轉移到腹部。青年穿著寬松,衣服上卻的確有痕跡。原來自己注意到的輪廓變化不是錯覺。那些小小的圓弧不是因為營養太好,而是多承受了一份負擔。羅伊腦袋還是暈乎乎的。 “什、什么時候……”一直以來做事絕對謹慎,難道避孕套那1%的做工誤差,真給他碰上了? “現在快四個月了。”Nicos低頭,“我算過,很大可能是……演唱會那天。” 那是不堪回首的狂亂之夜。情緒崩潰的青年顫抖的呼吸猶在耳畔,他們只想觸碰彼此,毫無保留地交給對方一切。每一寸肌膚緊緊相貼,沒有比體溫更好的取暖方式。 “對不起……”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為什么要道歉?你當時只是照我說的做。”Nicos搖頭,“不用放在心上,發展成這樣是我一手造成的。這是意料之外的狀況,去醫院拿掉就好了。” 羅伊大驚,“不!你不能……”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沒有資格阻止,失落地垂下肩膀,喉嚨發疼。“如果你想……為什么要專程回來告訴我?” 看來Nicos不想繼續和他在一起。聯系到這一點的羅伊胸口疼得更加厲害。眼角變得濕潤,他按捺不住了。 “拖延到現在,是因為如果再不手術,我自己也會變得危險。”Nicos手掌輕輕放在腹部。“我可以直接去家鄉的醫院,但我想到了很多事……你說過,你的Omega父親是獨自把你撫養長大,而那個安德烈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即使你沒有活下來,對他的生活沒有任何影響。” 他還不知道。羅伊忽然想起那個驚天秘密,但現在看來,坦白除了造成更多尷尬和麻煩外百害無益。 “我知道你不高興他拋棄了你們,你也不會愿意成為下一個他。”Nicos十指交叉,“如果你的父親當初選擇放棄,你就再也不存在了。每當我想放棄它,就忍不住想象這世界上沒有你的樣子。我做不到,羅伊。” “我寧可不知道!”羅伊捂著眼睛,淚水從指間溢出,“現在我知道了,你卻要親手殺掉他!” 他好像長大了許多,卻又還是那個坐在房間里獨自看書的男孩,會為因凍死而落在樹下的小鳥傷心一整晚。何況即將離去的不是一只鳥,而是他在世上第二個血脈相連的“人”。羅月江教育他淚水是無用之物,可現在他只想哭。 Nicos似乎沒想到他會這么激動。社會很少允許Alpha們哭泣。記憶中的少年和他頭像里的金毛一樣熱情,即使意識自己遭遇了不公,也只會無奈地一笑而過。他躊躇片刻,僵硬地張開雙臂,輕輕環住羅伊脖頸。 “可我們都沒有你的父親那么勇敢,”鼻尖杜松子酒芳香繚繞,他下巴擱在羅伊肩頭,“現在自顧不暇。” 他只是陳述事實。大男孩趴在他身上絲毫不顧形象哇哇大哭。因為情緒激動,信息素正不遺余力地向外爆發。Nicos膝蓋一軟。租客一個個搬走,這里只剩下羅伊的味道。從進門起,窗簾,枕頭,就連風都有香在飄。小腹里相連的血脈微微發熱,他耳尖淺紅。雖然沒有標記,但某種意義上他們現在處于“結合”,氣息間不可能毫無感應。懷孕的Omega數月不接觸自己的Alpha,如今被徹底包圍,他沒有強大到抵抗本能的意志。 脖頸都被鹽水浸濕了。羅伊抽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調整過呼吸。Nicos下意識要拍拍他后背安慰,手卻在半空中頓住。他想要更多的身體接觸,可他們已經不是那樣的關系了。 “我,”少年喉結隨哽咽滑動,“我想摸摸它。” 這是一個合理的要求。夕陽中的Omega只斟酌了片刻,從下面一顆顆解開紐扣。 重新看見那一小塊潔白的肌膚帶來古怪的感覺。羅伊想起自己曾經有多么希望Nico能稍稍胖一點。初顯輪廓的腹部微微凸起,羅伊不由自主伸出手,遮蓋在肋骨處,仿佛仍能摸到根根琴弦。膝蓋一點點下落,在Nicos的目光中,他慢慢單膝跪在地上。 “對不起,”他閉眼,額頭貼在鼓起的小腹,“對不起。” 不是激烈的宗教信徒,也不是狂熱的政治活動家。羅月江教他世事無常,羅伊卻仍然無法保持平靜。 他是兇手。 微涼的指尖蹭過眼角。Nicos低頭替他擦掉眼淚。Omega與他對視,眼底似有千言萬語,卻一字不發。 “那,”羅伊勉強站起身,“什么時候?”Nicos已經到最后期限了,活人更加重要。 “這邊的醫療條件是頂尖的。我明天會去診所了解情況,盡快手術。”Nicos伸手將衣服一顆顆扣上。這不是專用的孕裝,他需要費點力氣。最后一顆怎么也拉不攏,羅伊順勢按住了他的手,將下擺敞著。Alpha皮膚點在他手背上,熾烈如火燒進血rou。 難過又淹沒了一層樓。“做完之后,”羅伊輕聲說,“你就回家嗎?” Nicos疑慮地點頭,“我沒帶太多行李。”言下之意,沒有長留的打算。 怎么這樣。胸口疼得像有個洞流血,羅伊忍住又涌上來的淚意。“那,至少讓我陪著你去……”他磕磕巴巴開口,“不管怎么說,它也是我的一部分。” 無法陪著它降生,至少不要孤獨地離開。Nicos怔了一下,“……好。”他說,“我會把地址發過來。”他轉身向門口走去。今天拜訪的目的已經達到,再在這間公寓里停留多一點時間,事情就會沖向不該存在的軌道。 “我送你回去吧?”見他現在就要離開,羅伊下意識開口,“機場挺遠……”一個懷孕的Omega獨自住酒店,也很麻煩。 “我們已經分手了,羅伊。”Omega頓住腳步,沒有回頭,“不要這樣。” 剛抬到一半的手如遭雷劈定住,良久,緩緩收回。 “我知道了。”羅伊低頭看著斜光中拉長的瘦影,“那,慢走。” 門鎖咔噠一聲合上。男孩呆望著緊閉門扉,一點點滑坐在冰冷的地磚上,腦袋埋進臂彎里,嚎啕大哭。 頂著通紅眼圈搭車去醫院,周圍的人無一不被這個年輕人身上所散發的低氣壓嚇了一跳。來這里的絕大多數是被傷了心的Omega,但這個Alpha似乎更心如死灰。等待的隊伍里無人交談,大廳沉默,從里面走出來的Omega神情空白。 Nicos比預計的時間晚了一點到。因為身體負重,他的臉頰和脖頸溢出汗水,在七月烈陽里閃爍薄光。羅伊剛一起身迎向他,就不得不承受好幾個病人鄙夷的目光。主動帶著自己的Omega來墮胎,簡直是作為Alpha的恥辱。他百口莫辯,老老實實低頭。 “我預約了。”Nicos無視了那些憐憫與同情,“走吧。” 某種偏見與生理因素,導致了做這行的幾乎都是Beta和Omega。醫生先是詢問了幾個基本問題,隨后提出要進行身體檢查,確保手術的可行性。 “可以脫衣服嗎?” 目標是Nicos,他問的卻是羅伊。當一對伴侶在場,人們通常會將Alpha確定為關系的主導者。未經允許觸碰他們的Omega,是一種極為失禮的冒犯行為。 羅伊下意識看向Nicos,以眼神詢問。Nicos也看了他一眼,隨后朝著醫生點點頭,將手搭在鎖骨第一顆扣子上。 因為是要全部脫掉,所以才問他。想回避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與雪色身體久別重逢,讓羅伊大腦空白移不開眼。默認兩人是綁定的關系,醫生沒有讓他出去。曾經平坦的胸脯微微鼓脹,積蓄了一層初發育的軟rou。淺淺的乳暈朝外擴散,rou粒也漲了一圈。自然規律決定了當Omega開始懷孕時,身體也會朝著最適合養育胎兒的方向生長。那是他幻想過千百次的模樣。沒敢再看第二眼,羅伊微微別過頭,趁醫生不注意移開視線。 “身體很健康……進行手術沒有問題。因為你來得比較晚,如果狀態不好,容易有危險。”醫生在電腦上記錄,“你很幸運有Alpha陪伴。伴侶的氣息有維持Omega體內激素平衡作用。身體狀態越穩定,手術就越順利。” 她的贊揚令羅伊無地自容。不,他一點忙都沒幫上。眼神四處逃竄間,Nicos已經默默扣上了衣服,仿佛一切如常。然而診室雪白燈光照亮了他通紅充血的耳尖。 “那沒有Alpha的Omega怎么辦?”他輕聲問。 “我們提供激素類藥物,但那有副作用,甚至是損傷漫長的后遺癥。”醫生指向不遠處的藥柜,“在墮胎后,Omega體內的激素會降至最低點,因為失去孩子無法控制自己陷入絕望,最嚴重甚至抑郁致死。此時須要大量Alpha的信息素安撫緩解焦慮,如果實在沒有,才能服藥。” 天哪。羅伊不由得后背冒冷汗,想起當初陷入兩難的羅月江。他冷靜的父親內心并不如表面般平穩。如果Nicos沒有來找他,后果會如何? “手術時間定在兩天后。我們會給你一些抑制孕期反應和胎兒生長的藥物,觀察是否有嚴重影響。清淡飲食,多和伴侶待在一起。”醫生流暢地在紙張末尾簽字,“還有,雖然有困難,但這兩天禁止激烈的性行為,以免傷到生殖腔。” 知道只是例行公事,羅伊還是不由得在心底苦笑。這位醫生似乎把他們當成了關系非常親密的伴侶,但Nicos只想逃離。激動?不惡心他已是萬幸了。 辦理完成手續,兩人走出診所。是不是要分開了?羅伊掙扎了一下,沒敢先開口。他害怕收到更傷人的回答。 “比我想的要麻煩。”Nicos站在原地,沒有移動。因為很少見到Alpha陪同前來,醫生熱情地向他們科普了大量需要注意的事項,其中不乏讓人尷尬的話題。羅伊渾身雞皮疙瘩,Nicos卻毫無反應,仿佛配合著他把戲演下去。 “你有和她說需要激素藥嗎?”羅伊問。不戳破是一回事,但現實又是一回事。年輕的醫生讓他想起依米,不知女孩現在過得如何。手機列表里總有些人,不經意間便再也不會聯系。 “……沒有。”Nicos低頭看了一眼手提袋,“剛才在想其它事,我忘記了。” 這是可以隨便忘記的事嗎?青年依舊讓人cao心。當初從杰西那里,羅伊就了解到激素類是嚴格控制的藥物。如果沒有復雜的程序證明,很難從正規手段獲得。但Nicos毫無疑問需要Alpha信息素。 “呃,那……”羅伊腦袋一熱,開口問,“你要不要住到公寓來?” Nicos怔怔望著他。 “我、我只是隨口一說……決定在你。”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剛被警告過保持距離,“也就是這幾天。現在沒有室友,房間都空著。你行李不多,醫生說你要多和Alpha待在一起,我想你也不愿意吃藥……”他結結巴巴,大腦亂作一團,越說越亂,“而且,我真的很擔心你。”Nicos再逞強,始終是一個懷孕的Omega,行事諸多不便。無論他們曾經有怎樣的關系,都應該提供幫助。更何況,這麻煩還有他的一份。 “我平日要上班,絕對不會動你!”他舉起雙手,“而且醫生叮囑你要好好吃飯,你有前科。反正都到這一步,我想盡善盡美。” 如果Nicos拒絕,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們的確應該保持距離。青年雙手握著裝滿藥的塑料袋,望著眼前馬路滾滾車流。臉頰輪廓自車窗上掠過,他靜靜地與時隱時現的自己對視。在任何關系里,他都從不是擅長“決定”的那個。 “好吧。”Nicos說,“陪我去拿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