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扭曲
海邊城市的夜晚總是不愿意結束。 但作為需要長身體的小孩子,米荔必須要回家睡覺了。 她在夜市玩得太開心,體力早就消耗干凈了,回來的路上就在車里睡成了小豬該有的模樣。 白白凈凈的小天鵝就算涂了防曬,也有向著黑煤球發展的趨勢了。曬痕精確地在她的皮膚上劃出T恤衫的區域。 米瞳看著女兒有點發愁,“這孩子怎么曬得這么黑?就是不愿意涂防曬,嫌黏糊糊的不舒服,防曬都不好好抹開成膜,涂了跟白涂似的。” “小孩修復能力強。只要不是曬傷了,一個冬天就能白回來。”尚力維安慰她道,“而且小孩不都是這樣么?他們還小,根本不在乎皮膚黑白的事情,都是玩得開心就好。” 米瞳卻愁容不減,“你們Alpha不用太在乎長相。但荔荔是Beta女孩,不白、不夠好看的話,匹配系統的評分會很低,以后嫁不了好人家。” 雖然尚力維很想說“你白皙貌美評分高,但也沒匹配到好人啊”。 但她還是忍住了,這么說太傷人。 米瞳的人生明明是被匹配婚姻殘害、壓迫的,可她在不知不覺間認同這一套規則,活在了畸形制度的慣性當中。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以后荔荔不用匹配結婚了呢?”尚力維問她,“如果荔荔不用早早地結婚做家庭主婦,而是去學習、去工作呢?” 米瞳愣了一下。 她低著頭,看向熟睡的米荔。 在這個時代,發育早的女孩是不幸的。 米瞳在十六歲的時候就被認定腺體成熟,被匹配給Alpha前夫。高中的畢業典禮上,她得穿著很寬很大的衣服才能遮擋自己的孕肚。 本來她的成績很好,可以考上一個不錯的大學來著。 她的女兒比她更漂亮、更聰明、更強壯,個子也竄得快。 可是那又能如何呢?Beta女就算比Omega晚一些,也還是要被匹配給Beta男或者Alpha男生孩子的。 末了,米瞳只說了句,“我們父母那輩人,都不是匹配結婚的。” 車上一時沒了聲響。 尚力維心里翻涌著很多復雜的情緒,她有些煩躁地摳方向盤的保護套。 她是個同理心泛濫且愛cao心的人,學醫不走臨床而轉科研的原因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要和病人共情。 和米荔認識之后,她的心總是會被母女倆牽動。想過去,想未來,看不到一條明亮的去處。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親親好meimei麥琦一手促成的。 麥律師為了攛掇她入局,先是讓自己人成了發小的“賢妻”,在獲得軍婚優待的同時派“賢妻”和米瞳接觸。 最終,這些cao作形成了她身邊的人都和KFM有關聯的局勢,促成了她在離職后激情加入麥老妹麾下的“好事”。 不得不說,尚力維確實自顧自地把大小米母女的事情當作了自己的事情。她不由自主地背上了這樣的擔子,就再也放不下來了。 她不想自己的科研成果因為“與政策方針不符”這種理由被叫停、封存,她不想米瞳和米荔還有千千萬萬和她們一樣的Beta女孩、Omega女孩重復這樣沒有盼頭的生活。 “叮鈴”! 是尚力維的手機響鈴。 “曈曈,你幫我看一眼發件人是誰。”尚力維繼續摳著方向盤保護套。 米瞳抬起手機查看鎖屏通知,“婚姻監管中心的通知,是……提醒夫妻生活義務視頻提交的截止日期在明天晚上十二點。” “撕拉”! 這話嚇得尚力維當場一個急剎車,車輪與地面摩擦,差點漂移出去。 要不是這段路沒什么行人車輛,妥妥就是交通事故現場了。 米荔在兒童座椅里被安全帶栓著甩了一下,迷迷糊糊要醒,可腦袋一歪又睡了過去。 孩子睡了,可以討論一些大人之間的事情了。 尚力維:“……” 米瞳:“……” 雖然日常狀態尚力維經常開玩笑,一口一個“老婆”地叫米瞳,但她們倆真的是純純的…… 她們兩個人的關系說“友情”不像、說“親情”也非。管她純純的什么“情”,總之她們倆之間絕對不是“愛情”。 可憐人的語言多么的貧瘠,妄圖用幾個簡單的詞匯定義人和人之間復雜的感情。 她們沉默著,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做什么。 尚力維重新啟動車子,“先回去休息,反正還有明天一天時間呢,不急。” “嗯。”米瞳乖巧地點頭,重復著尚力維的話,“不急。” 她們安靜地回到了別墅。 安頓好米荔之后,她們兩個人分頭去洗漱。 尚力維先是想著給任重發信息。可打了幾個字之后,她還是刪了,轉而聯系了章清遠。 【你和重重是怎么欺騙AI監管的?求經驗分享!】 以她對自家發小的了解程度,對方上個月肯定沒有真槍實彈地搞過,多半也是糊弄了事。 章清遠辦事效率極高,很快甩過來一個文件。 文件中詳細地記錄了如何騙過人工智障的各種方法,還帶有很多貼士備注,簡直是保姆級教程,鞋拔子看了都能學會。 她把文檔拖進電子朗讀軟件,一邊聽一邊洗漱,順道還泡了一個澡,在浴缸里笑得臉上肌rou疼。 人民群眾的智慧果然是無窮的。 她穿好居家服,在走回臥室的路上碰到了正要出門的米瞳。 “這么晚了,你要去哪兒?”尚力維隨口問她。 米瞳抬頭,露出了慘白到沒有半分血色的臉,冷汗爬滿了她的額頭。 她慌張得像是一頭受驚的小鹿,被尚力維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渾身一個激靈,腿一軟,倒在了地面上。 “抱歉抱歉,是我突然說話,嚇到你了。”尚力維去扶她,“你要去哪里?要不我送你吧。這么晚了,一個人夜路太危險,你也不會開車。” 米瞳雙目無神,哆哆嗦嗦地說:“我想,去,醫院。” …… “病人混合使用網售私處‘漂白劑’和‘粉紅染料’,對yinchun和yindao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化學灼傷。她的病原體檢測報告單已經出來了,確實有感染一些婦科病……” 醫生已經對米瞳的患處進行了簡單的處理,現在并無大礙,休息一下就能出院了。 米瞳疼得不怎么敢動,但還是用手臂遮住自己的臉,努力地縮成一團。 她不敢面對尚力維。 她知道尚力維就站在她的病床前,但她沒有那個勇氣和對方說話。 在羞恥、愧疚、絕望當中,她小聲地哭了出來。 尚力維伸出了手。 那只修長的手擋住了醫院天花板灑下的冷白色燈光,讓一片陰影落在米瞳的臉上。 米瞳習慣性地縮小她的身體,本能地躲閃著。 她準備好了,要承受謾罵、指責和暴力。 那些美好的東西終究只是粉飾的太平,內里早就腐朽發爛、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臭氣腥氣。 誰在拆開精美外殼后看到里面一團蛆蟲時,不會暴怒呢? 原本捧在手心里的盒子會被狠狠地摔在地上,污言穢語和拳打腳踢相繼落下,讓勉強入眼的包裝也一起爛掉。 她可能會被扇上一個響亮的耳光、會被骯臟的鞋底踹中肚皮、會被抓住凌亂的頭發按著頭向墻上撞。 但是,但是! 尚力維輕輕地撫摸了她的頭。 “傻姑娘。”尚力維的聲音低低的、沉沉的、暖暖的。 好奇怪啊。 米瞳不怕辱罵和攻擊,如果不是為了米荔,就算是死也大抵是不怕的。 可這只手,讓她誠惶誠恐。 如果有這樣一只手,溫柔地撫摸你的頭、輕輕地摩挲你的肩膀、緩緩地拍拍你的后背……你便再也沒有力量將它推開了。 米瞳控制不住自己,“嗚嗚”地哭開了。 “對不起。”她在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她只是不斷地重復著那三個字,淚水順著眼角滑進鬢角。 “傻姑娘,你怎么……唉!”尚力維嘆了口氣,“你為什么要傷害自己呢?” 米瞳抽噎著,話都說不完整,“對不起……我覺得你這么好的人,嗚……應該有、最好的……可是,偏偏……碰上我這么個破爛貨。” 這話聽得尚力維覺得自己年紀輕輕就血壓高了。 “曈曈,你是人啊!你怎么可以這么說自己?”尚力維輕輕晃了晃她的肩膀。 米瞳停了幾秒,埋頭哭得更兇了。 “色素沉積是正常現象,除了沒發育的小孩和衰老的老人之外,成年人幾乎都是黑的。那些黑色粉色木耳的惡心話你也信?私處顏色和你的性經歷沒有任何關系,也不能決定你的貴賤。” 尚力維感到頭痛。 “你生了病,為什么不去醫院呢?” 她不想責備米瞳,只想跟她說說心里話。 “醫生也說了,用那些洗液天天清洗yindao和外陰并不會緩解你的病情,還會破壞你本身的平衡和健康,耽誤治療。要是所有的病都能自己開藥、自己治好,那醫生們不全體失業了么?” 米瞳的眼淚“嘩嘩”地流,臉上是訴不盡的委屈,“我,我沒有很亂。我只跟前夫有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會得那種臟病。” “疾病本身是沒有附加意義的,沒什么‘臟’還是‘不臟’的分別。腸胃病上吐下瀉也不干凈,怎么沒人說是‘臟病’了?”尚力維無奈地搖搖頭。 她深知,米瞳不僅僅是缺失了某些可以稱之為“常識”的知識點,而是理解世界的框架本身就是被社會的謊言扭曲的。 “你前夫有沒有出軌或者有過冶游史?”她問。 米瞳緩緩點頭。 “是他出去‘玩兒’得了病,回家還傳染給你,怎么就成了你臟了?”尚力維捏捏對方的耳垂,安撫道:“臟的是你前夫,心里頭臟,雞兒帶病菌也臟。從來都不是你。” 尚力維俯身,輕輕地抱住病床上的米瞳。 “醫生說沒事了,可以回去休息。請假條也給婚姻監管中心發過去了,明天就能批下來……咱們,回家?” 米瞳將頭埋在她的肩窩,用力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