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書辰里醒了,又瘋了。 書辰里的瘋癥不明顯,時瘋時好,說話也是,前言不搭后語。 他以為阿旦是回家了,他認識了一個云湘樓的佳人,絞盡腦汁想送佳人禮物,他救下一位落水的姑娘,還打碎了父親一個梅瓶,被惱怒的父親罵地無地自容。 先是感覺不到痛,后面,他逐漸失去了吃飯的能力,不會覺得餓,也不會覺得渴,他倔強又自閉的變成一塊石頭,牛管家便是撬他的嘴,也無法塞粥進去。 短短數日,書辰里rou眼可見的消瘦,他臉頰上的rou慢慢流失,一掀長袖,胳膊只剩下皮還黏在骨上。 伴著愈發短暫的清醒時間,書辰里給牛管家說:“待我走后,隨便找個地方葬了就行,不用什么排場,清明煩勞牛叔多給我燒些紙錢,我怕下去了口袋緊,不夠花。” “少爺說什么話呢。”牛管家抹抹眼淚,給他塞緊被角,責道,“少爺還年輕,少爺現在只是病了,病養好了,少爺就能恢復健康了,少爺你吉人自有天相,定然是能活到百歲的。” 書辰里笑笑,“百歲太老了,牙齒掉光,背肯定也駝了,路也走不動...” 他晃晃腦袋,眼睛閉著閉著,就連呼吸也放緩,似是即將要入夢鄉,牛管家拿著帕子輕輕給他擦臉,小雞啄米的書小公子又猛地睜開了眼,眼底一片迷離,轉著脖子,他茫然的視線有了焦距:“牛叔...母親呢,母親為什么不來看我,她是不要我了嗎?” 牛管家說:“夫人最愛的便是少爺,她會來的,夫人肯定會來。” 半夜,買通看守的柳夫人真的來了。 瞧上好一會兒功夫,書辰里才認出眼前面容憔悴,樸素無妝的婦人是他的娘親,他伸出手,空曠的衣袖順著手臂抬起滑落到肘部,露出木枝細的小臂:“娘。” “欸,辰里,我的好辰里。” 柳夫人淚眼婆娑,心痛不已,她牽住兒子的手,怕一用力,便折斷酥軟的枝,她撫摸他的頭,一如小時那般,慢言喃喃說著體己的悄悄話:“娘帶你離開這里好嗎?” 書辰里眨眨眼,害怕的縮回手,他怯怯的搖頭:“娘,走不了的。” “走的了。”柳夫人執著的握住兒子的手放在臉頰,痛苦地蹭了蹭,滾滾的眼淚燙的書辰里手足無措,“你聽娘的話,娘說走的了,就走的了!” 墨色外袍裹住,書小公子被牛叔抱上馬車,他縮成小小的一塊,腦袋靠在母親的膝上,母親摸著他的腦袋,五指柔柔的撫過他發頂,書辰里分明是困了,但他不愿睡,一雙烏溜溜的眸子瞧著柳夫人,好像如何都看不夠。 “要是困了,便瞇眼睡一睡。” 書辰里搖搖頭,他抬起手,沾下母親頰邊透明的淚珠:“娘,兒子是不是很沒用?” “屁話,辰里是娘的驕傲,是上蒼送給娘的寶,我兒辰里,是景榕乃至整個寧平最為出類拔萃的公子哥。”柳夫人捏住書辰里的鼻尖,“下次再說自己沒用,娘可是會生氣的。” 書辰里鄭重的點點頭:“我知道了,我不會再問了,謝謝娘。” 疾行的馬車忽而停住,牛管家隔著層簾說:“夫人,有盤查。” 柳夫人解下“潯南”腰牌,遞了出去。 “謹遵南王之命,要我家夫人即刻出城邀樸林道長來景榕作客。” 外頭交談甚輕,局勢不明,柳夫人不動聲色,手暗自摸向懷中匕首。 景榕城外駐兵處。 一道頎長身影跪在主帳外。 “不許就是不許,你便是跪一輩子也是不許。”帳內人氣惱的丟出一盞滿碗的茶杯,秦沐時不避不閃,熱水澆他一身,他眉頭不皺,血順著繃帶滲上白月的袍子,斑斑點點,怪是滲人。 “將軍,沐時意已決,此叩當為訣別。”秦沐時低頭一叩,以劍為杖,支地吃力的站起來。 “你便是不為自己想,也為逝去的老秦王想想!”帳中人一氣之下,掀簾而出,目光炯炯有熊光,出來的人赫然是圣上欽點“逍遙散人”的楚獻公,“人人都從景榕出來,你偏是個死腦筋,真嫌自己命長!” “父王母后會諒解我的。” “來人,來人!”眼見人一瘸一拐要走,楚獻公罵罵咧咧,“給我攔住他!” 秦沐時拔劍冷冷道:“擋我者死。” 眾人圍圈警惕著不敢冒然,一馬當先走上前的是阿凌。 她長吸一口氣,拔刀淡淡道:“公子,抱歉了。” 兩人你來我往,劍花挑起土石紛洋,對戰的雙方都不曾留力,劍勢霹靂又帶著力道,劍鋒激撞,咚咚噌噌的爆出簇簇銀花。 帳外忽有一人高喊急報,跌跌撞撞從人群中來,腳步生生被劍陣攔住,接近不了主帳,他只好扯著脖子,繃出青筋的死命喊:“將軍!我方于游鳳河郊成功攔截乘坐馬車意圖出逃的潯南王家眷!” 話音落,被斬段的劍刃直直飛落插在腳尖,小兵嚇得跌地,定眼一瞧,劍陣中央,秦公子劍指凌姑娘喉嚨,兩人臉上俱是驚愕。 “潯南王率親兵獨自前來景榕,哪來的家眷?!”秦沐時死死盯著通報的小兵。 雷霆兇悍的目光就像掐住了喉嚨,小兵支吾,腦袋上冒出豆大的汗:“確實是...確實是家眷,拿著潯南王腰牌出的城,車上有一夫人,還有一位...”他咽口唾沫,“還有一位病弱公子哥...” 游鳳河郊。 馬倒車翻,牛管家從馬車上翻在地上,滾了一圈,舉起刀,將從車里爬出來的柳氏母子緊緊護在身后:“夫人,少爺!” 十幾個人,十幾個手持武器的精兵。 天當真要人死絕了嗎? 走到這一步,開弓沒有回頭箭,老牛不后悔,能保護夫人、保護少爺到生命盡頭,自己活一輩子,人間囫圇走一遭,也是值本了。 柳夫人親了親兒子的額頭:“辰里,你是不是跑的很快?” 書辰里呆呆的凝望他笑得溫婉的母親。 “你是咱們府上的小飛毛腿,以前娘親一要打你,你就逃,娘親追都追不到你,還記得嗎?” 書辰里呆呆的點頭。 柳夫人笑了下,淚順著臉頰珠串似的一滴滴砸在地上。 娘親又哭了...娘親為什么要哭...書辰里捂住胸口,那里揪住一樣痛的他無法呼吸。 “辰里,等等娘一說跑,你就跑好不好,你就往前跑,不管誰叫你,不管前面有什么,你就不要回頭,一直往前跑好不好?” “...娘!” “乖,聽話!”柳夫人掏出匕首,堅定的握在手上,亂軍之中,她狠狠將書辰里推了出去,她舉著匕首,專往人最脆弱的脖頸刺,她擁有摧枯拉朽的磅礴力量,不害怕疼痛,也不在乎傷口,攔住一個一個試圖抓住書辰里的人,她看著兒子漸行漸遠跑向天邊的身影,凄慘的哈哈大笑:“吾兒辰里,像風一樣跑出去吧!” 跑... 往前跑... 不要回頭... “辰里,書辰里,書辰里你別跑了,停下啊!” 誰在叫他?這個聲音好耳熟...好像是沐...算了,別想了...跑,跑出去! “書公子!別跑了,有江!前面是江!” 江? 是嗷,景榕由驚瀾江一分為三大塊,縱橫大大小小數十條河道。 除了人多,景榕河也多。 “書辰里——!” 依稀間,一線刺亮遙遠天際。 天要亮了,書辰里聽到了嘩啦啦的水流聲,他看到了即將升起的太陽,這一刻,他化身天上自由的飛鳥,騰空著,撲棱翅膀飛向那片愿意收留他的天空。 潯南王謀反,占據寧平、百蘭、泗水三郡,共有精兵良將二萬余人,圣上拔除朝堂之上潯南王黨羽數十人,又派五萬兵力直壓寧平。 戰役只打了不過三月,謀逆之戰縮圈至景榕,預言的七日抵抗以末角巷居民暴動里應外合開城門、潯南王自知不敵自戕為終點唏噓結束。 景榕重建之時,秦沐時已經順江而下去到了長嘉縣。 早在戰事開始前,他便手書于陛下,用暗衛閣副閣主的位置求取來陛下一個不殺的恩典。 他舉薦阿凌為副閣主,阿凌有能力,有決斷,或許會比優柔寡斷的自己更合適這個位置。 “公子...你往后要去哪兒呢?”阿凌有任務在身,只能送秦沐時到長嘉縣。 “沿河一路走吧。” 脫去安寒佳人這身厚重的枷鎖,秦沐時也未得放松。 那夜風小水緩...景榕人多擅水性... 摒除雜念,他握緊鮫珠,與阿凌告別。 “公子...”阿凌向前一步,問,“阿凌以后還能再見到你嗎?” 秦沐時微微一笑:“山高水遠,終會相逢。” 阿凌了然,駐足目送。 天下無不散筵席,是人終有一別,是人也終會在碌碌人海中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