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情(陰郁少爺攻忠犬打手受)
苗一青的請帖拜來鄧府上,鄧叢云拆信的時候,方嚴也在一邊看著。 “新年前后,苗一青想孝敬我酒席。”鄧叢云掃過一眼,邊看邊笑,念給方嚴聽。方嚴問:“那個苗一青?” “還有第二個嗎?”鄧叢云把請帖折了,扔去寬闊一張書桌邊沿。他漫不經心,方嚴小心提醒:“苗一青叫人摸不清,怕宴無好宴。” “怕他嗎?他有幾分本事,太平街上蓋起宮殿也似一座快活樓。但本事不遮天,高陽城頭頂這片天還是我鄧叢云。苗一青厲害,不也月月向我供奉平安錢?” 鄧叢云一向沒怕,這膽色也有依據,他自睜眼便在高陽城中橫走路,越財足的家戶越遭他敲詐緊,他上有高官之父下有打手無賴,確實沒道理因個酒樓主人生懼色。方嚴幾年做他心腹,知道他天也不怕的脾性,沒奈何替他皺下眉頭。高陽城里百來家酒肆,苗一青是做得最大的,這還不夠格讓方嚴起疑,但是方嚴收賬時見過這酒樓主人一眼,一眼對上,方嚴覺得不對。隔著幾張孝敬上來的大額銀票,苗一青客客氣氣端著笑。方嚴笑臉人見得不少,他在高陽城里狐假虎威,打鄧叢云的名號混得一派威風,活人見他都奉迎討巧,若真有鬼差判官,也要看他一點面子。然而方嚴和鄧叢云根上到底是不同,他是從市井底下混到而今的,看人比鄧叢云細致幾分,苗一青笑,就讓他覺得和旁邊來往招呼的客店仆役不一般。 他揣著銀票回走在街上,仍然琢磨這個苗一青。直到回鄧府把賬目交接給鄧叢云,鄧叢云點賬,對賬目上橫豎人名和血汗數目也笑,方嚴琢磨出來了:苗一青笑自己,像自己和鄧叢云笑旁人,總是坐著的笑跪著的,活著的笑生不如死的,一星陰的,狠的,俯視的意味。 方嚴琢磨出來的這個道理,沒法和鄧叢云講明。鄧叢云不琢磨別人表情,他坐得夠高,看別人都是頭頂,只有抱女人的時候面對面關心懷里人哭笑。鄧叢云沒閑心掛懷苗一青這個男人,也沒本事看透別人笑里藏什么刀。他倒是看見方嚴仍然愁眉緊鎖,不快地罵他:“區區一個苗一青你也要在這里喪氣,掃我的名望。宴無好宴?他敢當桌把我按上砧板我還算他有膽給我找點樂子!你號稱高陽城里無敵手,膀大腰圓趕兩個苗一青有余,在這里發抖給我看,我養你就為了怯這個場的?” 方嚴該閉嘴了,可他關門出去之前,還是說:“老爺您要一定赴宴,定記得多帶家丁,萬別被收了刀劍兵器去。” 鄧叢云喊他:“滾。” 方嚴滾了,不過鄧叢云聽他千叮萬囑,來到快活樓時,還是帶了方嚴和十二個家丁。苗一青站在門口迎了,新年他這老板也作身斯文打扮,一身赭石色暗紋流云錦,中身系金繡蝴蝶穿花帶,圍一領鴉青繡竹斗篷,簪戴海棠紅染象生花,腰佩骨雕八仙君子扇。他氣定神閑地等,站在鄧叢云面前躬身時,一時派頭不遑多讓。鄧叢云見他神情自若,反倒覺得自己多帶人,面子上落下乘。苗一青果然問:“鄧小公子如何帶這多人來?” 鄧叢云不應聲,方嚴替他含糊過去:“苗掌柜未必怕我等兄弟吃窮了快活樓?既如此,旁的這些人一并按人頭算你酒菜錢。” 苗一青搖頭:“方兄說笑,是我多問了,鄧小公子帶來的客人哪有不款待的理,里邊請吧,菜已備齊,酒也溫好,只等貴客入席了。” 他一抬手,十四個人一并跟他攜刀入樓。快活樓今天只等他們,好大一座酒樓收了旁的人聲,像好酒好菜的一座寂靜閻羅殿。方嚴往桌上望去,苗一青雖然問他們怎么來的人多,桌上菜色卻十五個人只多不少。苗一青吩咐人加上座椅,加到最后,圓桌邊一圈十六張椅。鄧叢云再不靈光也看出來了,問苗一青:“苗掌柜,多了。” 苗一青說:“不多。” 鄧叢云問:“還有人?” 苗一青說:“舊相識。” 鄧叢云問:“苗掌柜的?” 苗一青說:“你我都識得。” 奇也怪哉。苗一青是從橫海郡來高陽城,方嚴自去苗一青故里打探消息,探得這掌柜的在橫海郡土生土長二十年,沒道理和高陽城中長大的鄧叢云有同個舊相識。鄧叢云覺得蹊蹺,又不知從什么蹊蹺處再問下去,他不問,苗一青也不再說。仆役替那空位鋪了軟墊,斟酒也是自那一席開始逐一滿上,雖然那空位無人,儼然已代替苗一青成了宴席的主人。這座上不來人,連鄧叢云都好似被魘了神,不敢輕易動筷。他問:“掌柜的,到底什么人要來,休要再賣關子。”苗一青不回答,卻起身將快活樓大門闔上落了門閂。左右家丁立時刀劍出鞘,冷光晃成一片,鄧叢云眉頭倒豎喝問:“苗一青!你到底耍什么鬼把式!” 有聲音替苗一青作答:“是怕一會閑人攪擾了故人相敘的興致罷了,鄧小公子何故驚慌,天光正白,還怕有鬼嗎?” 鄧叢云并諸人一齊抬頭望,快活樓二樓下來今日的正主。鄧叢云平素仰視的多是俏麗佳人蓮步生香地移下樓贏得浮浪子弟們滿堂彩,此刻入目卻是個真如鬼似的后生,煞白一張病懨懨的公子臉,狐皮鶴氅籠著內里一件秋色錦繡團花襖,頭束白玉冠,鬢插金纏腰,行來風拂柳,體弱不勝衣。等他下到大堂中,苗一青在他身邊站定,喚他:“主人。” 公子看他時,苗一青垂眉斂目,還是惹公子不快:“苗一青,你蠢笨了,頂樓才能看見臨江好景,怎的沒來由安排鄧小公子在這里閑坐?”不等苗一青分辯,一對黑眼珠又看定鄧叢云,招呼:“鄧小公子,久未謀面。頂樓也有筵席,景致更甚,煩請移步再敘吧。” 方嚴伸手攔住:“老爺不可!此人來的蹊蹺,今日怕不能善了。”他湊去鄧叢云耳邊繼續低聲:“不如我們先打將起來,占個先機,擒住這歹人再問一二。待會大門一破,差個快腿的回府調人來,縱他有鬼,也不怕我們人多壓他不住。” 鄧叢云兩邊看上一圈,看見酒店中別的仆役都不見人,對面只公子搭苗一青兩個,自己身后卻黑壓壓十二個壯漢,自負的性情作怪起來,朝方嚴擺手:“不急,聽他有什么話說。” 他朝苗一青揚下巴,問:“苗掌柜,你家公子何許人也,與我何年何地見過啊?” “鄧小公子貴人,不記得許多瑣事。我方才請鄧小公子上樓,便是覺得樓上盛景可助鄧小公子回憶舊情。不過鄧小公子不愿,那就此地說話吧。”公子入座,苗一青侍立一邊,解下鶴氅披掛起,遞上暖爐給公子揣了。那人袖下一雙裹著青筋病色不持粗重的瘦長手,左手少節小指,另九個指甲蓋都覆層怯寒的青紫顏色。公子喝酒暖身了,方說:“小可不才,猶記得鄧小公子八年前偏愛此地登高望出去的好風光。或許也不是鄧小公子喜歡,是身邊哪位新得來美妻嬌妾使的意思,不過不巧,八年前此處地皮記在一位賀姓老人名下,是祖上三代家產,沒有變賣的興致。也難不倒鄧小公子,一把火燒走賀家十三口人,活下來的尋個倒霉由頭發配,不愁不能新修宅院討小娘子歡欣。可惜聽聞不多時這小娘子染病身故,鄧小公子對此地失了興,變賣荒廢了去,直到家仆苗一青尋來,起了這座快活樓。鄧小公子,人間情種啊。” 這筆舊賬翻得鄧叢云心驚膽戰,一樓窗縫未緊,朔風吹得他兩排白牙尤是戰戰,他一手指住對面公子,顛抖的聲調問他:“你是何人,你是何人!” 公子擲回杯盞在桌上,橫眉厲聲答喝他:“鄧叢云,你方才問的,我八年前高陽城公衙上同你見過,我是何人,我乃賀家最后子弟賀平生,今日要你人頭佐酒,祭我一家老小枉丟的性命!” 鄧叢云一躍跳起,推出家丁在自己身前,高呼:“給我殺了那兩個賊人!” 方嚴同家丁早拔刀出來,等鄧叢云喊一聲,齊齊撲砍向賀平生,賀平生不閃躲,也拍案暴喝:“苗一青!” 苗一青一腳踹翻桌案,十數柄刀盡嵌在飛來這塊木板上,上邊菜式橫飛迷住惡徒們眼目,苗一青趁此時桌下抽出一柄生鐵短柄手刀,眾人睜眼前已閃身人群中,三四刀結果數人性命,眾人欲砍得他中,卻不料他廝打功夫也了得,反幾下摔了兩三個壯漢在地上斷骨呻吟,方嚴捉空在他背上砍傷一條血口,倒叫他攥住手腕,扭身給摔摜在地,未及痛呼苗一青再一刀補下,正中方嚴心口,方嚴一時尚未死透,怒視苗一青問他:“我明明查過你,你是橫海郡農戶之子,如何有這等本事!”苗一青擰轉刀身,說與他清楚:“我故居左右鄰舍都已是主人安排,你打探得什么,全是由主人吩咐了去,現下告訴你,叫你死個明白!”聽罷此言,方嚴才氣絕身亡,死不瞑目。苗一青殺得興起,鄧叢云帶來十三個人竟全然不是對手,鄧叢云眼看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到門檻處捶打大門,待要撥開橫落門閂時,苗一青卻已取下最后一人性命,一柄刀直扔而去貫穿鄧叢云手掌,將他整只手釘上門框,痛得他鬼嚎似哭聲乍起。苗一青走到近前,蹲至和他齊平,臉上濺著旁人的血,背后流下自己的,一身腥氣問鄧叢云:“鄧小公子,匆匆忙忙,哪里去啊?” 鄧叢云嚎哭尤甚,苗一青卻兀自大笑,拔下刀來,拽他后領把人拖去賀平生腳下。賀平生猶端坐椅上,成了這修羅地中唯一體面人。他先不看鄧叢云,招手示意苗一青近前,拍他肩頭兩下夸贊:“學成了。之前教你出師的師父說你已有二三十人近不得身的本事,今日見來,不是吹夸。” 苗一青扯袖子把臉上血污擦了,才和賀平生溫順笑起來:“主人吩咐的,一青一向十分力氣盡心去學。”他踩住底下聳動不住的鄧叢云肩膀,手刀抵在鄧叢云脖頸脈搏上,嚇得鄧叢云哭聲也不敢往大去,等候賀平生決斷:“主人待如何發落此人?” 說如何發落,也不過想個更折磨方法。賀平生以手抵頷,看著外邊融融日光,如何都是為難:“左右都覺得便宜這畜生。總先刺眼割舌,斷肢抽骨,或可留待掙扎兩日,再開膛剖心,將那肚里幾大物件都曬將出來,看看是黑也紅,怎做得出種種豬狗行徑。” 鄧叢云聽得冷汗涔涔,求饒的詞句都忘在恐懼一片的空空腦里,恨不能咬舌自盡。賀平生將要再說,驟聽得腳下一聲慘叫,低頭看去卻是苗一青手起刀落,爽利殺死了鄧叢云。他意料不到,霎時大怒,一掌刮翻苗一青在地,踢動他背上傷處,火冒三丈問他:“你做什么給畜生這般痛快!”苗一青不有怠慢,翻身跪去賀平生跟前,盡實情交代:“主人饒恕!我非是可憐這畜生,實是不忍主人自個折磨在心!”賀平生又往他臉上扇去一掌,打得他頭也偏去,唇邊磕出血來,卻是賀平生自己傷勞心肺,咳嗽不停,聲嘶力竭再問苗一青:“我如何折磨自己?我大仇得報,我歡暢得緊!”他殘疾那只手舉至苗一青眼前,啞聲最后問:“當年我斷指立誓,不報得一家血海深仇我賀平生枉生為人,你當我戲言說笑嗎!” 苗一青一手握住賀平生四指,另一手往上拂拭賀平生面頰,難過問他:“主人若是心中歡暢,如何此刻落下淚來?” 賀平生聽得此一問,滿腔噴薄怒意竟煙云一徑散去,聽得他呆也似愣怔。他自撫摸自己臉頰,喃喃道:“我竟落淚了嗎。為何落淚,我為何落淚啊?我很開懷,我很高興啊,苗一青,你先見得,你且告訴我,我為何落淚啊?” 苗一青聽他三問,實忍不住,展臂擁住賀平生,慈母哄順乳兒一般拍撫賀平生背脊,與他痛哭一處,開慰他:“主人,仇人便死在面前,請莫再心中郁郁了。主人尚有往后生活,何須和此間小人再糾纏呢。”他衣上尚沾血氣,賀平生在血氣環伺中卻閉目放過了:“罷,罷。始終是大仇得報,沉冤得雪。你且起來,我自拾掇妥帖了。” 苗一青立刻便重新規矩站好,兩人拭去淚痕,苗一青請示:“主人,都燒去嗎?”賀平生也起身抖擻衣裳,邊說:“自然。莫非還等人來收尸嗎?”苗一青便開幾壇酒,將快活樓上下內外細致灑過一遍,只添一根火折就能叫尸骨化灰,高樓傾覆。此時苗一青卻停住,問去賀平生:“主人,日后愿投往何處?” 賀平生細細看過地上一堆尸首,幾灘紅血,嘆息:“不日公家緝捕文書就要發下,自是往別處州郡避難為先。我們今日除這一個鄧叢云,高陽城百姓也算撥云見日一回。只是鄧叢云那進京述職的賊父回來時,又有幾天安生日子得過呢。再往遠想,世上該殺的何止一個鄧叢云,蒙難的何止一個賀平生。朝中袞袞公卿,為官猶似做賊,苦一個潦倒之世。可憐我報自家仇怨尚得八年臥薪嘗膽,愿抱天下不平,又何路可投。”賀平生家仇在身,熬得性情堅忍,非一般動情之人,此刻感念常人諸苦,卻也垂眸欲泣。苗一青見了,立時跪倒拜下:“主人萬勿憂慮!我愿留于高陽,只待鄧父回來,也如今日這般尋機殺了,再重修快活樓為根據,救濟周遭蒙冤良民,縱不能歸還清平世界,也愿為主人分憂。” 賀平生不許:“已說過緝捕文書不日便要張貼滿城盡是,又什么手段能滯留城中?”不想苗一青竟真有辦法:“我自習得易容詭術,只往后不以真面目示人便是。” 賀平生見他是真有此等決心,俯身扶他起來,仍舊遲疑:“這苦了你。”苗一青卻自己搖頭:“我愿受這苦,只要能換得主人寬心釋懷,逍遙自去。我是您路邊撿回一條性命,一生自獻與主人,主人要與天賭,便加上這條性命作籌。我非是主人這等心系天下的人,只望主人喜樂無虞,我便死得其所。”苗一青話未說盡,仍想加一句身心俱同,但知道賀平生不是談情說愛風月客,終未出口。他再拜賀平生后,才尋來火折,等和賀平生走去快活樓后門,用力擲火折于地。火焰一張大口霎時吞下一棟高樓,其中尸骨也盡數咽下作添頭。待聽得前門處響起走水奔忙人聲,苗一青解開后門拴好一匹良駒,扶賀平生上得馬去。他本以為互相都已說完瑣事,賀平生只一揚鞭便走遠去太平處了,不料賀平生取下自己鬢邊那枝芍藥生花,低手簪在苗一青自己那朵紅海棠邊。苗一青詫異看去,卻見賀平生望著身后耀耀火光揚眉而笑,一張慘白臉也被照成八分暖色。賀平生朗聲說:“你說得都對,只是說錯我。我非安于一隅之徒,也非蠅營狗茍之輩。我說的便是我當做的,只等心情開朗些許,我總要回來,還世上真太平。我既修得一座快活樓,便能再修得廣廈萬間!” 說完這句,賀平生才揚鞭打馬,真正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