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最后一道暗線,卻非最后一顆暗子
天剛蒙蒙亮,俞升便起床練武,他發(fā)現(xiàn)漓肅起得比他還早,已經(jīng)先下了山采購食物回來,餐盒里是幾碟小菜和蒸餅,茶壺里裝滿野草藥熬的涼茶湯。 漓肅蹲在清水池邊幫兄弟們洗衣服,他一身淺色布衣,頭發(fā)用毛巾綁住束起,身旁木盆里盛著皂角水,還泡著幾件衣裳。 “二哥,我來洗?!庇嵘χ锨皫兔?,漓肅讓出位置給他,同他一起忙碌。 漓肅說平時衣服也是自己洗,但阿槐經(jīng)常來幫忙,一開始還不好意思,后來見他勤快,便隨他去了。俞升問他知不知道鐵槐幀愛慕他,漓肅說知道,而且已經(jīng)拒絕過,但阿槐并不在意。 “歡喜門人率性坦誠,喜歡便是喜歡,阿槐情感外露,即便我不作回應(yīng)也無妨。外人看來,可能以為我會欠他感情債,其實并不,他也說過不用我一定回報他以愛情,我愿意將他當?shù)艿鼙惆残淖鏊绺纾斎蛔詈眠€是戀人。若我不同意,他也不會越過界線” 俞升越聽越奇怪,笑問:“他這么戀著您,不覺著累么?” 漓肅笑答:“累了便不糾纏了,他喜歡就好。正如你,雖然你說對大哥并非愛情,我看你追著他屁股后邊跑,也是累極了。但若你喜歡,旁人又何須多嚼口舌?” 俞升面上一紅,笑道:“我、我可不累……沒他在我身旁,我活著更累……” 漓肅用手腕蹭開俞升垂到額前的發(fā)絲,安慰他道:“大哥他恐怕比你更迷茫,不知父親為何溺愛你、不知父親為何為你身陷險境、不知你為何纏著他不放,于他來說,或許一生一世一雙人之承諾更重于一句你是我哥哥?!?/br> 漓肅話罷便起身離開,俞升因他這番話而陷入沉思。 “也不是不可……若義兄明說要我愛他,要我含他……唔……也不是不行……”俞升撓撓鼻梁,見俞清聰走出小屋,旁若無人打哈欠,伸懶腰時像極了大宅里偶爾會偷溜進廚房覓食的老花貓。 俞升老遠聽見俞清聰說:“你以為我聽不見你慫恿那傻子做什么?” 漓肅回道:“你倆總得有一個要坦白心思?!?/br> “我寧可孤單一人。他愛跟我便跟著?!?/br> “大哥你這可說的是反話?” “應(yīng)付江湖人那套沒必要對你用,你大哥我就是生性薄涼,寧可整日對著竹林撫琴畫畫打瞌睡,也不想管江湖瑣事,更不想到處流浪。而阿升他就喜歡到處跑,屁股坐不熱椅子,我跟他可合不到一塊兒去?!?/br> “這事兒您跟他說過么?” “說了,怎么沒說?!十六歲我便跟他說我自己住去,你少來煩我,可他還是每隔十天半個月就來竹居要伺候我四五天……算了,這家伙再煩,他也是我義弟。” “被他關(guān)心著,您不開心么?” “……” “大哥……” “偶爾有點人氣,也還好吧?!?/br> 漓肅笑著走開,他沒注意聽,俞升卻是豎起耳朵,用盡渾身力氣去收集細微聲響。 “他安靜待著,我也能將他當塊石頭。隨他吧,反正我也不反感,有他在,倒是方便些,做飯燒水都不用自己動手?!庇崆迓敵聊蹋p輕嘆氣:“唉……大約只是拿他當工具使喚吧,說丟也舍不得丟,都用了十年了。” 俞升反而松了口氣,工具不用時會被塞進儲物間,有些人生性薄涼舍得拋棄家庭,卻獨獨舍不得丟掉一件不用的工具。俞升心想,自己若是安心當個工具,義兄用慣了自己,絕對是舍不得丟了,這比當床寵還容易。 漓肅可憐俞升依賴一個薄情人,轉(zhuǎn)念一想,這對俞升來說何嘗不是一件好事?或許正是因為俞清聰薄情,他俞升那腔熱情才能灌入俞清聰心內(nèi),永遠泄不完的熱烈感情永遠填不滿俞清聰心里的空缺,俞清聰不會排斥俞升親密得病態(tài),俞升不會計較俞清聰因疏離而縱容。然而俞清聰只是薄情而非無情,他也會伸手牽住俞升的手,和他一同前行。 俞升即便是知道俞清聰不會拋棄自己,也難以控制與俞清聰親密接觸,他仍是想親俞清聰,想為俞清聰做任何事,無關(guān)愛情,甚至無關(guān)親情,只要他自己心滿意足。 俞清聰飯罷,也不知從哪里翻出來一把琴,戴上玉石撥片,就著潺潺流水安心撫琴。 俞升就在屋外坐著,也不進屋叨擾,漓肅為二人倒水沏茶,在琴室地面上鋪一床棉被,側(cè)臥在棉被上聽大哥撫琴。 琴聲叮咚婉轉(zhuǎn),俞清聰偏愛柔和曲子,選了首悠揚舒緩的,彈奏起來,聽者猶如順著竹林小道漫游于翠竹之間,溪水細流潺潺從腳邊穿過,不時有微風(fēng)吹拂枝葉,撩起簌簌輕響。抬眼看去,那人如仙子下凡,獨自悠然撫琴,身旁幾只蝴蝶翩翩環(huán)繞,時而靠近、時而遠去,或是互相追逐,或是迎面舞蹈。秋冬冷風(fēng)也好似暖了些許,沒那么冰冷刺激。 樂曲令人昏昏欲睡,俞升無聲地打個哈欠,靠在門旁閉眼小憩,夢里都是他義兄俞清聰,穿著綠色衣裳,在竹居門外彈琴,人們愛稱他作“青竹少主”,盛贊他為人如竹般優(yōu)雅親和。 俞升突然想給俞清聰燉一盅冬筍湯,最好能殺一只雞來燉,此時正值冬筍收獲季節(jié),筍子味道鮮美甘甜。 “阿聰義兄不吃仔雞也不吃老母雞……”俞升想著想著就醒了,一抬頭卻見一張大臉橫在自己眼前,嚇得他一蹦三尺高! 不等俞升回神,那人便哈哈笑道:“你連做夢也念著阿聰大哥!真是愛他入魔啦!” 俞升這才看清來人是鐵槐幀,雖然共處半月有余,他卻更記得此人粉衣飄飄的女裝模樣。 漓肅從屋內(nèi)出來,見鐵槐幀滿面喜色,便問他:“有何喜訊么?” 鐵槐幀張開雙臂畫圓:“天大的!大姐同意退位啦!未來門主必定是圣姑大人!嘻嘻,大姐何其聰明,都知道咱爹是掌明燈門徒了。不過現(xiàn)在全門上下除去弟子,就我娘不知道這些了,要讓她知道掌明燈早就取代了歡喜門,她得吵翻天不可……” 鐵槐幀奔放不羈,單純可愛,與熟人相處時喜怒形于色。眾人見他從歡喜轉(zhuǎn)憂愁,心想他對大夫人抱有真情,心下對他多了份憐憫。 鐵槐幀向漓肅伸出手去,對他說道:“漓肅阿哥,咱們上山去!” 漓肅微微驚訝,問道:“現(xiàn)在便要繼任?” 鐵槐幀點頭:“嗯!二位長老和爹還有大姐都在密會廳,除了芝平大吵大鬧也沒人反對了?!?/br> 俞升問他:“也即是說,你們大夫人現(xiàn)在孤立無援?” 鐵槐幀嘆道:“還要什么援?干娘這么多年被留下一條命,她都該慶幸自己嫁了個好丈夫?!?/br> 俞清聰一聽便知長老們對飛揚跋扈的蕭潾潾早就起了殺心,他對鐵槐幀道:“你干娘若是不知從何處得到消息,她必定發(fā)狂,一旦發(fā)狂,長老們必定有理由殺了她。” 鐵槐幀不笨,抓住躲在門外偷聽的鐵芝平時鐵旭勝要弟弟閉嘴,他便知道若讓干娘曉得這些陰謀,只怕無人能保住她性命。 這三十年來歡喜門護法與小隊長代代替換,舊部的人早死得差不多了,蕭潾潾這前圣姑也早已失去威望,門主故意不管事,由黑長老和蒙大夫二人掌握大權(quán)培養(yǎng)親信,更是因為養(yǎng)出漓肅這孩子而可以高枕無憂。 漓肅追問為何急于替換掌門人,鐵槐幀解答說是因為探子發(fā)現(xiàn)四個形跡可疑之人正趕往泰極峰,三男一女,其一男子身材高大難以偽裝,另外二位男子中,一人走路帶風(fēng)外功極高,另一人豪擲千金眼都不眨,女子身材纖瘦裝作老婦,但若真是老婦,顯然是不可能連日騎馬。 四人還有兩日路程便能趕到泰極峰來,雖然鐵槐幀隱隱猜到是誰來了,可他卻不說。畢竟黑長老他們也不傻,偷偷瞥鐵槐幀臉色見他嘴角緊抿但眼中并無擔憂,想來是猜到來者并非威脅。 鐵旭勝雖然能力不錯但為人還是多了些棱角,長老們與鐵旭勝聊過之后,確定即刻讓漓肅先擔任副門主。時任副門主的人同樣是掌明燈門徒且正在各地繡坊分號主持大局,長老們便跳過他的意見。 漓肅聽過鐵槐幀的猜測后便和他上山去,留下俞清聰與俞升兄弟倆。 俞清聰收起琴,聽俞升說要為自己燉冬筍雞湯。 他想起俞氏大宅后邊的小院,那里邊養(yǎng)著雞和豬,十多天沒回去,也不知那些動物還活沒活著。 “哥哥,我想家了……” 俞升說出俞清聰心里所想。 “我也想,想父親,想家里,想我那竹居,還有那把水紋七弦琴。” 俞升握住俞清聰?shù)氖?,問他:“我們回家吧??/br> 俞清聰?shù)溃骸稗k完這事就回去,方維兄、武師弟、安師兄和溪鶯師妹四人上來,怕是有事要商量。歡喜門就差一步便能保住。” 俞升一喜,問道:“哥哥要保歡喜門?!” 俞清聰點頭道:“確切來說,是掌明燈,父親詐死之前才坦白告訴我,掌明燈是朝廷暗子,雖然祖先犯下叛國重罪,但就連先皇也承認榷親王叛國前愛國愛民勞苦功高,或許只是一時糊涂鑄成大錯。我原本反對父親這番說法,他為人寬容實在好騙,但這幾日下來我發(fā)現(xiàn)掌明燈門徒確實堅守底線原則。這本我從他們屋內(nèi)翻出的原則簿是給初級門徒學(xué)習(xí)的,大多數(shù)觀點就連正道人士也頗為認同?!?/br> 俞升接過原則簿,仔細翻看起來,俞清聰則坐在水潭邊獨自神游天外。 從平山來的四人確實正是秋方維、武昭、暮海安常予和溪鶯,中途四人分頭,武昭回了武氏鏢局,暮海安常予也往他們暮海家本部去,秋方維與溪鶯繼續(xù)前進。探子們發(fā)現(xiàn)自己跟丟秋方維和溪鶯時,他倆已經(jīng)走捷徑到了泰極峰腳下。 秋方維將溪鶯安置在山下小店里,自己則聽著琴聲尋到溫泉池邊,躲在暗處等鐵槐幀和漓肅離開之后才現(xiàn)身。 俞清聰同樣內(nèi)功深厚怎會察覺不出秋方維已經(jīng)到場? 秋方維雖然寡言少語,思考方式與人不同,卻十分理性。譬如他之前得知自己暗戀的“貞兒”竟然是歡喜門鐵二少爺時想的卻是此人扮女裝頗為好看,為何他能忽略鐵槐幀出身魔教?只因鐵槐幀與俞升、武昭和溪鶯站在一起。即便幾人當時看著似乎并不親密。 “掌明燈是朝廷暗子,一切便都說得通了?!鼻锓骄S一出場便發(fā)出如此感慨,并向俞清聰拱手道:“阿聰師弟計謀過人,愚兄深感佩服。這武林盟主仍是該由您擔任?!?/br> 俞清聰卻道:“你我結(jié)義兄弟之間無需客氣,坦白說我也不好這個名利,你且讓我歸隱山林彈琴畫畫吧?!?/br> 秋方維道:“世人只知權(quán)勢好,不知責(zé)任重,愚兄也不愿管這些許亂糟糟的江湖事。” 俞升哈哈笑道:“這屆朝廷武林魔教怕是要完!誰都不想管事!” 秋方維嘆氣:“但又不得不管,讓權(quán)力落入jian人之手對這世界可大不利。義父猜測幾位是到歡喜門來,便讓我悄悄跟著。誠師伯道歡喜門大約也到了權(quán)力更替時,不知會是誰掌握全局,要我暗中干擾??磥硎遣恍枰耍屖ス脫旈T主甚好?!?/br> 俞升問秋方維其余三人在何處,秋方維道武昭回家準備協(xié)助父親清理內(nèi)鬼,安常予中途接到本部密令前往定州,溪鶯師妹在山下。 俞升急道:“方維兄您做人未免太……!怎能把小師妹孤單丟在敵人大本營里?!” 秋方維道:“山腳小店內(nèi)半個人也無,師妹道最危險之處最安全,便躲進去了,說我個頭大躲不了,讓我自己去山上。” 俞升重重嘆氣,拔腿便往山下去,秋方維卻不急跟著,他見俞清聰也是一副悠閑模樣,便問俞清聰怎么不擔心。 俞清聰笑道:“到此時若還有人敢傷害阿升分毫,他怕是不想活了。而我卻不同,他們巴不得我什么時候死于非命?!痹捔T,他帶頭走入屋內(nèi),問秋方維:“方維兄,進來喝茶么?” “嗯?!鼻锓骄S應(yīng)了一聲,拔腿走入小屋,一邊說道:“小師妹可疑得很?!?/br> 俞清聰回道:“此話你不當著阿升的面說?!?/br> “主謀是你,攪他進局作甚。” 俞清聰回頭望向秋方維,在他肩頭點了兩下,笑問:“何時發(fā)現(xiàn)自己也有罪?” 秋方維反問道:“后代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