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舊(上)
久別重逢的熱切情緒過去后,兩只蟲之間的氣氛重新回歸更為正常的平和。 埃拉斯·伊夫林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松開擁抱著蘭斯特的手,看他拉遠些許距離,停留在一個親近但不過分親密的合理范圍內——他們畢竟都不是喜歡在大庭廣眾下還沒心沒肺地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性格。 他的朋友轉過身,卻沒立刻邁出步伐,而是側頭瞥過來:“走吧,時間很充裕,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再回學校。” 即使沒有更多解釋,埃拉斯也心知肚明,蘭斯特是在等著自己跟上。 在星艦上的時候,他曾反復設想過,見面以后要有多少事想說想問個清楚,但此時此刻再次遇到與記憶中的無數場景重合的情況,周遭的一切才終于真真切切地有了實感。 他的確找到,也追上了對方。雌蟲告訴自己,這至少是個好的開始。 心情自顧自地輕快起來,于是埃拉斯走上前,也不問目的地,只是不時看一看身旁幾年未見的好友,單純享受與對方并肩而行的過程。因為他看得足夠明目張膽,蘭斯特雖然肯定察覺到了視線,卻一臉平靜地對此保持著沉默的縱容。 他們離開星港,蘭斯特領著他來到一家餐館門前,其實這里距離星港不遠,與主干道僅隔了一條街,環境卻清凈不少。埃拉斯仰頭打量一下招牌,看出應該是自助燒烤店。 “這里的食材都很新鮮,價格比較公道。”注意到他在看什么,蘭斯特便簡單介紹了一下,“我預約了單間,私密性也會好些。” 自助燒烤算不上多么高級新奇的事物,即使邊境星區也有不少。因為菜的水平主要取決于烤rou者本身的廚藝高低,不過往往勝在價格相對實惠,很適合食量大的雌蟲們聚餐,是少有能讓他們吃飽而不至于太過心疼的餐廳類型。 換句話說,蘭斯特的評價相當直白地表現出比起在外面吃成品菜,他更愿意自己動手做——那些主要對平民開放的餐館的廚藝水準,他一家都看不上,還不如自助燒烤來得省心。 埃拉斯為這毫不客氣的言下之意笑了笑,卻也不覺得有什么問題,他承認好友有驕傲的資本:當年蘭斯特在基礎學校時廚藝課成績之優秀后無來者,導致老師后來再看其他哪個學生都是朽木不可雕,恨鐵不成鋼,搞得對方的大名在他這樣的低年級中間越傳越神,堪稱一代傳奇。 只可惜那時即使他們關系極好,埃拉斯也始終沒抓住機會嘗一嘗他做的菜:學校有食堂,不興自己帶飯;廚藝課程的作品需要上交評分,邊角料則會統一清理;孤雌院規矩嚴格,非工作人員絕對不能踏入廚房半步。 他一直想著,等到他們長大獨立,有各自的住所,事情肯定會大不相同。他們可以互相串門做客,到時候自然不愁吃不到蘭斯特的手藝。 或許事情確實大不相同了,卻不是以他希望的方式。思及此處,一縷黯淡的陰翳自紅發雌蟲的神情中一閃而逝。 “那我就有口福了。”無論如何,至少他現在多少算是得償所愿。埃拉斯收拾好思緒,話語里也不吝表達自己的期待。 果然如蘭斯特所說,進門后他出示了一下終端上的預定編碼,負責迎賓的亞雌便掛著標準的甜美笑容將他們帶至二樓的單間,輕聲細語地道來點單方法,隨后干脆地離開了房間,把隱私留給需要的顧客們。 關于rou類的選擇兩只蟲十分迅速地達成了一致,分量稍微討論幾句就有結果,一套流程效率極高,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訂單。不多時,機器服務員托著大大小小的盤子進入屋內,一邊兢兢業業地逐一報出食材的名字,一邊將盤子擺到桌面上,方便隨時取用。 等到無關蟲等一律退場,單間內又恢復了安靜。這餐館的隔音做得委實不錯,門一關,外界熙熙攘攘的嘈雜便立刻削弱為無傷大雅、可以忍受的白噪音。 鬧中取靜,不失為一個談話的好地點。甚至可以說,這地點的選擇本身就透露出了一些信息。 埃拉斯知道,他們非常需要談談,而蘭斯特顯然也有同樣的想法。找個私密些的空間談話是理所應當的,雌蟲的五感大多敏銳,任何在公眾場合的交流都可以視作完全透明公開,想要隱私就必須自己想辦法。 然而蘭斯特并沒有等自己到軍校安頓下來以后再說,必定是有所顧忌,只是具體顧忌什么,他也不好猜測。埃拉斯初來乍到,對首都星的基本概況略知一二,更多的就知之甚少了,這種缺失讓他格外被動,無法判斷接下來的話題究竟是不適宜在軍校內交流,還是他最好在進入軍校前能有個了解,或者兩者兼有。 另一邊,蘭斯特用夾子整整齊齊地將rou片放到已經充分加熱的網格架上,直到這番工作告一段落,才開口:“有些事,我覺得最好在入學前告訴你。” 黑發雌蟲停頓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辭,旋即繼續說:“如果你在學校里和我關系太緊密,可能會被誤會,或是遇到些麻煩。” 這說法讓埃拉斯心下不禁一沉。 其實剛一見面的時候,他就發現蘭斯特顯得有些難以掩飾的疲憊,以雌蟲強橫的身體素質只要休息一晚就不該有這種現象,所以要么對方確實一夜未眠,要么這種負面狀態就只能來自精神上的影響。相比而言,他更傾向后者,因為熬夜多多少少會在氣色上也留下些許痕跡,而蘭斯特看起來面色紅潤、相當健康,不像是休息不好,反而另一種可能性大大上升。 “發生了什么?”他皺起眉,迫切地想知道原因。 先前放好的rou片開始發出“滋滋”的聲響,散發出油脂的香味,蘭斯特拿起夾子將它們一一翻面,同時安慰他:“沒有你想的那么嚴肅可怕,上個學期過半的時候,雄主決定給我改姓,即使在軍校里,依然有很多蟲因為各種理由接受不了這個。” 埃拉斯倒是清楚對方口中的“雄主”是誰:他們剛剛恢復聯系時,蘭斯特經瑟曼殿下的同意把匹配對象的名字和身份告訴了自己。 所以不必細說,他都能想象這樣形同徹底公開的宣告會引發何等劇烈的“血雨腥風”。大多數年輕氣盛的雌蟲因為生理條件和社會環境都對雄蟲都有種虛幻而狂熱的喜愛,尤其這場戲劇的主角之一還是一位高不可攀的賽茹利安,而另一方呢,只是平民而已。 如果蘭斯特早已功成名就倒還好說,關鍵是他仍是個學生,哪怕再怎么天之驕子,武力值再碾壓他蟲,始終還是差了一些。他與軍校里其他年輕雌蟲的差距還沒大到令蟲完全絕望、不敢比對的地步,這狀態不會讓他們感覺他平易近蟲,只會激發最陰暗的嫉妒之心——只不過是僥幸匹配度高,純粹的運氣罷了,若是換成他們…… 說實話,埃拉斯寧可換他們親自去體驗體驗這“萬眾矚目”的滋味,而不是讓他的朋友來承受這種無妄之災。 “這只是學生之間的胡鬧,我在放假前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但假如你遇到不明所以的挑釁者,還是可以思考一下他們是因為我找上你的可能。如果你感覺不好應對,不論是因為對方的家世還是性別,都可以來告訴我。軍校有軍校的規矩,他們做不了太過,何況因為妒忌而針對引導雌蟲畢竟不是什么拿得上臺面的事,這種時候賽茹利安的名號還是很好用的,但凡腦子沒壞,哪怕雄蟲也要給幾分面子。”蘭斯特對上他關切的目光,輕輕搖搖頭,反而比他更加冷靜從容,“我認為你更需要考慮的是,教官、老師,或許還有參軍后的長官們關注的會是另一方面:和我親近,很大程度上可能意味著和賽茹利安家族親近,這對你,對你雌父也許都有影響。” 埃拉斯的雌父同樣是軍雌,正服役于駐扎在第三軍區的第六軍團,只是他屬于后勤而非作戰部門。蘭斯特倉促離開故鄉之前,他已經晉升為旅級軍需官,手上的權力也不算小。當年埃拉斯能在基礎學校鋒芒畢露、肆無忌憚,下手比蘭斯特還重,卻沒被家長找過什么麻煩,除去他往往是占理的一方,也少不了許多蟲會忌憚他雌父的緣故。 雖然真要說這樣一位遠在邊境且已婚的高級軍官有意借兒子的關系投靠賽茹利安其實邏輯不太通順,能圖個什么呢?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半真半假、似有還無的流言蜚語傳播得夠久夠廣,大概還是容易引起一些本不必要的懷疑來。 “不用管他。”埃拉斯冷冷地回答,他對自己的家庭沒多少感情,談及家蟲的語氣甚至摻雜著幾分厭惡與譏誚,“只記得圍著雄蟲打轉,如果不是工作才供養得起那家伙的花銷和自尊心,恐怕他早就退伍去專心爭寵了。” 埃拉斯的雄父等級僅僅是E,背景也只是普通平民,按理說配不上等級為B-的雌父,可他再怎么說也是一只貨真價實的雄蟲,漂亮又可愛,舍得對一只五大三粗、長在邊境的平民雌蟲甜言蜜語、小意溫存,又許以雌君的位置,愣是把對方迷得神魂顛倒,心甘情愿地結了婚。 或許他們確實甜蜜恩愛過,但在埃拉斯的記憶中,家里永遠都是一地雞毛的狀態:雄父在家稍有不如意便斥責雌君,嫌他賺得少、管得嚴,嫌他木訥死板沒情趣,跑到外面招蜂惹蝶、醉生夢死也不樂意回家,雌父怪自己生不出雄蟲,嘆他怎么就不是雄蟲崽,又怨他作為孩子不夠優秀,得不到雄父半點關注。 有時候埃拉斯看著他,就像是看見一位自欺欺人、病入膏肓、無藥可救的患者,他叫不醒雌父,也無計可施,只得放任自流,任由他們兩個互相折磨到地老天荒。 “抱歉。”熟悉的聲音把他從泥沼般的回憶中拉回現實,他聽見坐在對面的蘭斯特嘆了口氣,沒有輕易地順著他轉移話題,“那么就先來想想你自己吧,怎么樣?其實這對你的影響會更明顯。” 紅發雌蟲或許類似的社會經驗還不太多,但又不是真的傻,經過對方如此坦誠的指點,很快便反應過來。如果埃拉斯能力平平,或者僅能止步中上水準,倒是問題不大,仰仗著大家族的扶持,哪怕做不出成績,至少也不會混得太差,淹沒在難以計數的同類中永無出頭之日;偏偏他有能力,也有潛力,儼然前途不可限量,這種情況下去靠近一個全然位于軍隊之外的勢力,才是自掘墳墓。 想著想著,他忽然意識到為什么蘭斯特一定要挑現在和自己說明這些。 目前一切都還有轉圜的余地,不過是接風洗塵、介紹校園,對方的所作所為尚且完全可以用“學長照顧以前認識的同鄉學弟”來解釋,埃拉斯也不用多么過分,只需要之后表現出疏遠陌生的態度,就可以順利撇清自己,不沾惹這些謀劃。 rou已經烤好了,蘭斯特似乎也不急著要一個答案,轉而將注意力放到了食物上。他專心致志地把rou片均分,還叮囑埃拉斯要等上幾分鐘再吃,一是為了冷卻,二也是為了讓余溫繼續加熱內部,提升鮮嫩的口感。 這時他看起來又好像不怎么在乎埃拉斯的最終決定了,但紅發雌蟲明白,對方只是將選擇的自由交給了自己。無論結果如何,蘭斯特都會心平氣和、毫無怨言地接受。 就像是六年前的夜晚,他從雞飛狗跳的家里跑出來去找蘭斯特,藏在衣柜里躲過了巡查,和對方一起擠擠挨挨地縮在緊窄的硬床上,哽咽著描述自己的家。他不覺得悲傷或憂郁,也沒有自怨自艾,他只能感到暴烈的憤怒與憎恨,它們牽引著淚水,斷斷續續地流出眼眶。 他說他討厭那個家,對雌父厭煩,對雄父憎惡,他憎惡他厭恨的一切居然能被稱為“幸福”。 “如果幸福就是這樣的,那我憎惡幸福。”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對蘭斯特這樣說。 蘭斯特依舊貼在他身邊,安靜地傾聽著他大逆不道的言論,沒有驚叫,也沒有退縮;那雙鉛灰的眼睛平和地注視著他,他試圖在其中找到困惑和排斥,卻只見到了清澈的理解與包容。他看著埃拉斯,仿佛兩輪明月同窗外閃爍的繁星一起垂下目光,照進小小的房間,撫過窄窄的床鋪,和上面不安的靈魂,給予諒解和救贖。 “你要去爭取,埃拉斯,那些你想要的、你值得擁有的。”蘭斯特的手指碰到他的臉,輕柔卻不容置疑地拭去淚珠與水跡,那雙凝視他的眼睛里盛滿了月亮與群星的輝光,“你要變得更強,足夠強,我們可以一起變強,強大到不會被隨意擺布。” “可你的進步也太快了。”埃拉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情緒,將臉埋進朋友的掌心,嘟嘟噥噥地抱怨,“我又不是每次都能趕上。” “那么我一定會在終點等你,我發誓。”蘭斯特抽出右手,和他的手緊緊握在一處,冰冰涼涼卻十分溫和地安撫他,“因為我知道你肯定做得到,所以多少次也會等你。” 假如世間有神明,當時的埃拉斯這樣想,那一定是蘭斯特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