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出一段距離，岱欽道：“說罷，你又安的什么心？”

    賀希格聞言又是一笑，這笑意卻與在齊紹面前的完全不同，溫潤如玉的面容因微挑的眼角眉梢而驟生了一股狐貍似的狡黠氣息。

    “王兄，我當(dāng)然是為了你，為了烏洛蘭部著想。”他微笑道，“齊紹是不世出的將才，又是夏軍從前的主帥，若能為我們所用，豈不是如虎添翼，直取夏都如入無人之境？”

    當(dāng)初夏使來求和，岱欽根本沒放在眼里，只是聽那使節(jié)說到可以送公主和親時，不知怎的乍然想到了那個與他錯身而過、在他心口狠狠刺了一劍的年輕將軍，便隨口說了句玩笑話。

    誰知夏朝那皇帝老兒也真敢應(yīng)，岱欽反倒覺得不妥，是賀希格勸他將計(jì)就計(jì)，促成了這場和親。

    于是才有了齊紹嫁入烏洛蘭王庭的鬧劇。

    娶都娶了，岱欽也是真和齊紹在天神面前立下了盟誓，無論他怎么對齊紹、齊紹又怎么看他，他們的婚事都是板上釘釘?shù)模R紹已經(jīng)屬于烏洛蘭部。

    可岱欽卻還從未想過要利用齊紹做什么，他只當(dāng)是添了個戰(zhàn)獲，報(bào)了從前的血仇，又得了一只桀驁不馴的海東青，是他榮耀的證明而已，殊不知賀希格原來安的是這個心思。

    賀希格看起來胸有成竹，他道：“狄人先祖起初也是互相打來打去，戰(zhàn)俘同原來的部落融合在一起，人越打越多，漸漸成了更大的部落，延續(xù)到今日。”

    “王兄，人心都是rou長的，齊紹也是人，做不到永遠(yuǎn)無懈可擊、無動于衷。你看他比起剛來時，是否不同了？”

    聽到此處，岱欽若有所思般停下腳步，不僅是齊紹不同了，就連他也有所不同。

    但他沒有說什么，又聽賀希格道：“還要多謝王兄，沒有拆穿我。”

    青年眉眼微彎，嘴角笑意盈盈，在月光下活像草原上的狐貍成了精魅。

    岱欽看著賀希格，不由也笑了出來，他這個弟弟最擅長做生意，也最會給人設(shè)套，平日里沒少做他的軍師謀士，齊紹竟真中了賀希格的計(jì)，真是蠢。

    但賀希格所說的也確實(shí)正中岱欽下懷，北狄勇士天生剽悍，勇則勇矣，到底比狡猾的中原人少了些謀略，若齊紹可用，倒當(dāng)真是一個不小的助力。

    “你想做什么就做吧。”岱欽轉(zhuǎn)身往回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對賀希格道：“對了，明天開始，讓呼其圖跟著戰(zhàn)士們練練，讓達(dá)漢看著他，其他人不要因?yàn)樗峭踝泳褪窒铝羟椤！?/br>
    “是。”

    賀希格了然一笑，頷首應(yīng)下，岱欽才滿意地回了王帳。

    齊紹方才被他們兄弟二人折騰得精疲力竭，此時睡得正沉，岱欽傳人送來熱水，把他從床上挖出來洗干凈了，又抱回床上，他都沒有醒過來。

    翌日一早，呼其圖便顛顛地跑去尋賀希格問昨夜的事，賀希格也正要去找他，見他來，就把岱欽吩咐的事情說了。

    得知自己被發(fā)配去cao練，少年頓時耷拉下張揚(yáng)的眉眼，帶著一臉的不情愿，慢吞吞地朝練兵的草場挪去。

    路上卻又遇見了個老熟人。

    昨日岱欽歸來，齊紹被召去王帳過夜，蘇赫心里不舒服，睡不著覺，夜里跑出去練劍，天亮了才回到營地。

    誰知恰好就撞上了呼其圖。

    呼其圖正憋著怨氣沒處發(fā)，便迎面碰上這個便宜弟弟，立刻找到了遷怒的對象，哼笑一聲，伸手就將他攔下。

    “喲，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你這個小雜種。”

    呼其圖揚(yáng)著下巴睨了蘇赫一眼，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見他竟與從前那個畏畏縮縮的小子大不相同了，想也知道是受了齊紹的悉心照拂，心里不免對他更為不爽。

    再仔細(xì)一看，這小雜種身上穿的居然還是齊紹的衣服，改過的尺寸剛好適體，襯托出少年初顯挺拔的身量——實(shí)在礙眼。

    呼其圖心中不快，當(dāng)即就出手想揍這小子一頓，伸手就去抓他的手臂，口中還諷刺道：“你以為跟著我父王的閼氏，就能成為他的兒子？”

    蘇赫自從跟著齊紹習(xí)武，下了十二分的苦功夫，如今早不是以前那個任人欺凌的軟弱奴隸。

    他本是不想多惹是非，所以沒有理會呼其圖，此時對方突然朝他攻過來，他才下意識地閃身躲開，還抬手格了呼其圖一下，更讓呼其圖怒火中燒。

    “還學(xué)會躲了？倒是長進(jìn)了不少。”呼其圖表情不善，反手又去拿他的肩膀。

    蘇赫不想和他打，卻也不想坐以待斃，不得不出手反抗，很快便同呼其圖扭打在一起。

    呼其圖到底年長兩歲，體格又比蘇赫更高大健壯，蘇赫還只一味躲閃，一番交手下來，自然讓呼其圖占了上風(fēng)，拳頭在蘇赫臉上留下幾處青紫的淤痕。

    “想和我爭？真是異想天開，生母是奴隸，便永遠(yuǎn)是奴隸！”呼其圖被打斗激出了蠻性，一時口無遮攔，“夏人都是奴隸！”

    蘇赫剛才都還沒有盡全力，聽呼其圖這樣罵才怒了，使了巧勁掙開鉗制，勾手給了對方一拳：“不許這么說！”

    罵他不要緊，哪怕罵他娘親他也忍了，罵齊紹卻絕對不可以。齊紹是夏朝的大將軍，是大英雄，絕不是什么奴隸。

    呼其圖猝不及防地挨了一下，嘴里被牙齒刮破了個小口子，頓時嘗了一嘴的血腥味，氣得瞪大了雙眼，正要反擊，忽聽身后有人道：“照你這個說法，那你二叔呢？還有我呢？”

    齊紹的聲音一出，呼其圖與蘇赫同時停下了攻勢，蘇赫自是捂著傷處一臉憤然，呼其圖也別別扭扭地抹了抹嘴角。

    他還差點(diǎn)忘了，二叔的生母也是夏人，還有齊紹……呼其圖想也沒想，急于解釋似的脫口而出道：“二叔不一樣！你也不一樣！”

    “你們不一樣……”呼其圖說完，卻自己都吃了一驚。

    二叔自然是和他們不同的，齊紹呢？齊紹為什么也與眾不同？

    呼其圖看向齊紹，對上他充滿敵意的眼神，心里竟比剛才更不舒服了。

    齊紹只看了他一眼，徑直越過他走向蘇赫，牽起少年的手腕便要走，呼其圖氣咻咻地指名道姓道：“蘇赫！你別以為有他護(hù)著你，父王就會承認(rèn)你這個兒子，你永遠(yuǎn)都只是……”

    他在后面罵了一長串，齊紹早拉著蘇赫走遠(yuǎn)了，根本不想和他多說一句話的樣子，讓他更氣得跳腳。

    然而cao練號角已經(jīng)吹起，嗚咽的聲音順著風(fēng)傳來。

    呼其圖再任性跋扈，也不敢違逆岱欽的命令，達(dá)漢還在等著他去報(bào)到，他恨恨地剜了蘇赫的背影一眼，轉(zhuǎn)頭加快了腳步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齊紹是沒聽見后半段，卻沒錯過前半段，呼其圖話中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回到帳子里后，他便松開了蘇赫的手腕。

    “你是岱欽的兒子。”

    齊紹用了肯定的語氣，蘇赫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神色，見他面上冷然，便知道他在不高興自己的隱瞞。

    或許，還有因?yàn)樽约耗莻€父親而牽連來的厭惡。

    蘇赫一直沒提過，其實(shí)就是怕被齊紹厭棄，現(xiàn)下被說破，立即老實(shí)地低頭承認(rèn)，以期能得到原諒：“是。”

    少年低眉順眼地?cái)[出認(rèn)錯的姿態(tài)，垂下的睫毛微顫，過了一會兒沒聽見齊紹說話，又忍不住悄悄抬起一點(diǎn)眼珠看他。

    齊紹本來是有些生氣的，也確實(shí)因?yàn)樘K赫與岱欽的關(guān)系而感到一絲不悅，但看著少年這幅可憐巴巴的樣子，他又忽然生不起氣來了。

    罷了，出身本也不是蘇赫可以選擇的。

    何況他就算是岱欽之子，也如呼其圖所說的一樣從未被承認(rèn)過，也許以后也不會被承認(rèn)；在遇到自己之前，他還被當(dāng)做奴隸一樣欺辱，自己與他計(jì)較這個毫無意義。

    齊紹嘆了口氣，瞥見蘇赫汗?jié)竦木戆l(fā)和一臉顯而易見的倦色：“昨晚又練功去了？”

    剛剛到話茬被揭過，少年立馬又恢復(fù)了元?dú)猓昧Φ負(fù)P起一個笑容：“嗯，師父說過，勤能補(bǔ)拙……”

    “勤奮是好，但也要休息好，快去沐浴更衣，睡一個時辰再起來。”

    齊紹揮揮手，將少年打發(fā)走了。

    自從與賀希格定下計(jì)劃，日子便如同流水一般過去。

    岱欽又離開過王庭幾次，都是去與叱羅部的單于共商大事，共同cao練兵馬，齊紹從賀希格那里得到同步的消息，借賀希格之手給三皇子寄去一封書信，附上了他的玉佩作為信物，賀希格與夏朝的聯(lián)盟才算正式結(jié)成。

    夜黑風(fēng)高，齊紹又沒回帳篷，蘇赫想著他在王帳中的情形，腦子里亂七八糟的，還是披了衣裳，拿上齊紹給他尋的一把鐵劍，跑去營地最外圍的草丘上發(fā)泄似的練起了劍招。

    齊紹每每與岱欽過夜，少年便整夜苦練，他根骨不差，韌勁一上來，自然大有進(jìn)益。

    他出了一身汗，才不過子夜，斥候與他們的鷹巡邏發(fā)出的聲響隱隱入耳。

    忽聽幾聲細(xì)小的咻鳴，隨后似有重物墜地，空氣中漫起淡淡的血腥味，蘇赫警覺地握緊了劍柄，俯身趴下貼耳在地上，細(xì)細(xì)分辨聲音的來源。

    馬蹄聲、腳步聲、兵戈聲……是敵襲！

    草原王庭的位置都極為隱秘，還有其余分部拱衛(wèi)，按理說不應(yīng)該直接遇襲，除非有jian細(xì)泄露了情報(bào)。

    蘇赫并不知道這些，他只知道有危險(xiǎn)來襲，斥候大約已經(jīng)全數(shù)喪命，他得趕回去報(bào)信，保護(hù)好齊紹。

    少年提著劍起身拔足狂奔，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營地的火把，便大聲喊道：“敵襲……有敵襲！快喊人起來！”

    今日值夜的頭領(lǐng)是達(dá)漢，聽見蘇赫的喊聲，立即拉住他問是怎么回事，蘇赫忙把自己遇到的情形一一說了。

    達(dá)漢粗獷的眉毛擰起，立刻吩咐手下查探的查探，吹號的吹號，一時間角聲陣陣，整個王庭都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一探便知，確有敵人射殺了遠(yuǎn)處的斥候，已朝王庭奔襲來了。

    草原平坦，戰(zhàn)馬腳程極快，若不是蘇赫反應(yīng)快，這場夜襲烏洛蘭王庭大約要吃不小的虧。

    萬幸通報(bào)及時，戰(zhàn)士們穿好甲胄、帶上兵器迅速集結(jié)，岱欽亦帶著怒意出了王帳迎戰(zhàn)。

    除了留下保護(hù)老弱婦孺的，其余人皆傾巢而出，循著馬蹄聲的方向正面迎了上去，不多時，兩方人馬便在夜色中交上了鋒。

    細(xì)看那敵人旗幟，正是達(dá)勃與須勃的殘部，岱欽本已將他們打散了，沒想到他們竟又頑強(qiáng)地聚集起來復(fù)仇。

    狄人睚眥必報(bào)，無論哪部都是一樣的，岱欽反倒欣賞這般血性，跨著戰(zhàn)馬沖進(jìn)陣中，揮著彎刀一路砍殺，身上濺滿了熱血，方才稍微發(fā)xiele點(diǎn)被打斷春宵的火氣。

    這廂戰(zhàn)況正激烈，王庭營地內(nèi)，齊紹亦穿上了自己的戰(zhàn)袍與盔甲、腰佩長劍，儼然整裝待發(fā)。

    賀希格不知從何處牽來一匹胭脂馬，將韁繩交到齊紹手上。

    齊紹與他交換眼神，點(diǎn)了點(diǎn)頭。

    而后齊紹翻身騎上馬背，一夾馬腹，便朝岱欽的大部隊(duì)疾馳追去。

    達(dá)勃部與須勃部的殘兵敗將早已至末路，此番集結(jié)偷襲只為尋仇，能殺一個是一個——最好能殺死烏洛蘭的單于，他們渾不要命地兇狠拼殺，倒比先前厲害了不少，堪能一戰(zhàn)。

    剛將右側(cè)沖來的敵人砍下馬去，左邊又有人攻上來，岱欽一面揮刀，一面拉緊馬韁，戰(zhàn)馬揚(yáng)起前蹄，將腳下落馬還未斷氣的敵人踩了個透。

    四周不知不覺間已成合圍之勢，岱欽殺紅了眼，嘴角上揚(yáng)起一個狠厲的弧度，這些人有意單獨(dú)圍剿他，他當(dāng)然要奉陪到底。

    他迅速看準(zhǔn)了破綻，正欲突圍，黑夜中忽然沖出了另一匹胭紅的駿馬。

    馬上來人白衣銀鎧，在夜色中熠熠生輝，手中長劍如萬鈞雷霆，轉(zhuǎn)瞬便將兩名敵人斬至馬下，為岱欽撕開了一個突圍的口子。

    戰(zhàn)馬嘶鳴、血光四濺中，齊紹與岱欽四目相對，電光火石之間，仿佛有什么東西裂開了一道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