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村怔怔地站在門口，周揚已經進去了病房。

    “你好，我們是電視臺的，之前和您聯系過。我是攝像師周揚，這位是我們的編導陳村……”周揚這才發現陳村還沒進來，偷偷對他招手使眼色。

    陳村處于一種強烈的恍惚中，他從沒想過兩人會在工作的場合再見面。他看著病床上的孫泠，懷疑自己看錯了人，見義勇為這件事，怎么也不像會發生在孫泠身上。

    孫泠對他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轉而對周揚說：“請坐?！彼麖拇策叺男”淅锬贸鰞善康V泉水，將其中一瓶遞給周揚，“外面很熱吧，今天勞煩你們跑這一趟?！?/br>
    “您太客氣了?！敝軗P也確實是渴了，接過那瓶水，擰開瓶蓋，咕隆咕隆喝了幾口。

    之后，周揚一直在和孫泠寒暄，孫泠應答起來游刃有余，甚至還和周揚開起了玩笑，兩人相談甚歡，好像是已經認識了幾年的老友。

    他和陳村記憶中那個孫泠不一樣了。

    陳村一直以為孫泠是游離在人群之外的，他不懂人情世故，他面對別人必定是手忙腳亂的，要不就是靜靜站在一邊，在一個人的世界中自給自足。他從來不知道孫泠還有這樣一面。當他在地下室的時候，他希望孫泠能像普通人那樣考慮問題，但是真的見到孫泠無比正常的一面，他又覺得悵然若失。孫泠好像一下子離他遠了。他心中又浮起深深的憂慮，那種心情好像父母第一次送孩子上學。孩子遠離了溫馨的港灣，在大人羽翼不及之處，開始獨自一人面對冰冷堅硬的世界。

    孫泠適應得很好，照理說，他應該高興才是，但是他的心情完全走向了反面。他覺得孫泠不該是這樣。

    他顯得魂不守舍，直到拍攝開始了，他依舊沒有進入狀態。

    來之前，陳村已經把采訪的問題都記下來了，而且充分地做了二手準備，所有問題，他都草擬了答案，如果被采訪人不知道怎么回答的話，照著紙上說就行。后期剪輯包裝時，所有采訪問題均以字幕的形式展示在畫面上，他不用出鏡。但是到采訪時，孫泠一直表現得很好，侃侃而談，反而是他，連采訪問題都忘了，不得不拿出事先打印好的采訪提綱，一條一條地念上面的問題。

    長長短短的問句，好像從喉嚨里滾出來后又在口腔里滾了幾滾，陳村吐出的每個字都顯得笨拙粗重。

    他甚至都沒有看被采訪人。

    “最后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陳村自己想了解的，因此，他在前一個問題結束之后，特意停下來調整狀態。他看看四周，周揚站在攝像機后面，另一邊，孫泠坐在病床上，不時微笑。這里是醫院的單人病房，墻壁刷成了淺藍色，配上淡黃色的實木家具，簡潔明凈。空調無聲地運作，徐徐送來涼風，繡著花紋的米色窗紗微微起伏，不時透過一道亮光，像是突然閃進來一只白色蝴蝶。空氣中有消毒水淡淡的氣味，門外的走廊里，傳來病人遲緩的腳步聲。

    所在何地，所見何人，陳村終于有了一絲真實感。他看著孫泠，語氣平穩地問出這個問題。

    “你不會游泳，當時為什么要跳下去救人？”

    孫泠看了一眼陳村，然后正對著鏡頭，不疾不徐地說：“見義勇為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作為本市市民，我有義務也有責任把這個美德傳承下去……”

    陳村頓時覺得內心空蕩蕩的，耳旁飛沙走石，嗡嗡作響，全部都是塌陷的聲音。本來問出這個問題，采訪已經結束了，但是一個一個的問題控制不住地從他嘴里吐出來。

    “你當時害怕嗎？”

    “你問我面對翻滾的河水是否害怕？害怕也是有的，但是當時考慮不了那么多，眼看著一個鮮活的生命就要被河水吞噬，我就想著一定要把她救上來，這個時候我完全忘記了自己不會游泳……

    “你確信你能活著上來嗎？”

    “我差點溺水，連搶救我的大夫都說我福大命大。在這里我也提醒電視機前的朋友們，在見義勇為的過程中一定要量力而行，千萬不要像我這樣冒失?！?/br>
    ……

    陳村跌坐在沙發上，出汗的身體被冷風一吹，汗毛都豎起來了。他沒說多少話，卻口干舌燥，他難受地抿抿嘴唇。一瓶水遞到他面前。他抬眼，孫泠嘴角含著一絲笑意，關切地看著他。

    那個笑容明晃晃的，刺眼睛，他把水推開，撇過臉去。

    耳邊傳來擰瓶蓋的聲音，下一刻，水被塞到手中。光滑的瓶身貼著他的手掌，細膩冰涼，好像他剛剛碰到的，孫泠的手指。他又轉而為孫泠的身體擔憂起來，將空調的溫度調高了幾度。

    周揚見采訪完畢，高興地吹著口哨，一邊取下相機和云臺，準備將三腳架折疊起來。

    “請等一下，”孫泠說，“剛剛這一段麻煩你們不要剪進正片，我覺得回答太官方了。”

    “完全沒問題，反正這種采訪，一般回答都很官方的?！敝軗P笑嘻嘻地說。

    “我想重新回答，可以嗎？麻煩你幫我重新錄一下?！彪m然是詢問，孫泠的語氣卻透露出一絲不容拒絕的強硬。

    “哦，那也行?！敝軗P支起三腳架，將相機架在云臺上，開機調試設備。屏幕閃了幾下，突然熄滅了。

    “沒電自動關機了?！敝軗P對著孫泠解釋，又回過頭對陳村說：“你幫我拿一下箱子里的備用電池。”

    陳村把設備箱翻遍了，找了半天：“沒有啊，你今天帶了備用電池嗎？”

    “我每次拍攝都會帶備用電池的。”周揚放下手中的相機，也過來和陳村一起找。

    周揚一拍腦袋，恍如大悟：“哦，我想起來了，備用電池被同事借走了……”然后對孫泠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看要不我們下次再來補拍？”

    孫泠想了想，說：“不用了?！?/br>
    陳村說不是是失望還是松了一口氣。

    “是啊，我覺得你說得特好，基本可以直接出片了，陳村，是不是？”

    “?。颗?，是。”陳村無精打采地說。

    雙方告別時，陳村才想起水果還沒有給孫泠。他也不打算給了，把裝水果的塑料袋重新提起來。水果沉甸甸的，比來時重了很多，他的手指快被勒斷了，一片鈍疼。

    “這水果是帶來看我的嗎？”孫泠從后面叫住他們。

    “你不說，我差點忘了?！敝軗P見陳村站著不動，從他手中接過水果，放在茶幾上：“我同事剛剛挑了很久的。”

    孫泠又用那種釘子一樣的眼神看著他，陳村拉著周揚，腳步虛浮地離開。直到病房的門帶上，那種如芒刺在背的感覺才消失。

    “之前同事說孫泠不答應接受采訪，我以為他會很難纏，沒想到拍攝的時候這么配合，”周揚興奮地說，“而且人也很好說話?！?/br>
    陳村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也沒想到他會這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