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他的網(wǎng)
4. 正處于初三時期的我,即使不愛學習也被迫卷入了對中考的焦慮之中。一時間似乎所有人的話題都離不開“以后”和“高中”兩個詞。學習不好的焦慮考不上高中怎么辦,學習好的焦慮選擇哪一所好學校。而我這樣永遠浮在中游的學生,一會兒焦慮萬一考試發(fā)揮失常怎么辦,一會兒焦慮到底要不要為好一點的學校拼一拼。 夏正麟終于在關(guān)乎我未來的問題上有了點做父親的責任心,甚至楊梅女士也對我有了些許關(guān)心——她主要是怕我考不上高中不學好,會給她帶來麻煩。 第二次模擬考試后的家長會由夏正麟去參加,順便接上我一起回家。當時他開著老板的瑪莎拉蒂(他老板所有車里相對低調(diào)的一輛),穿著一身量身定制的西裝,看起來很儒雅貴氣,唬住了好些沒怎么見過世面的初中生。實際上這是他的工作服,他為首富開車,偶爾還要去各種應酬場所接送攙扶喝醉的老板,總不能灰頭土臉。 我在同學們的注視下鉆進瑪莎拉蒂的后座,他們終于知道原來我夏熹的爸爸夏正麟是開豪車穿西裝的司機,司機與司機之間也是有很大區(qū)別的。 夏正麟在車上跟我講,我這次的分數(shù)有所提高,應當再接再厲。雖然好學校考不上,但次一點的,比如你夏非白哥哥的那所學校,總是可以沖一下的。 “哥哥”這個詞始終讓我感覺滑稽。因為在這個語境下,“哥哥”這個稱呼所包含的意義可不是他大我四歲那么簡單,而是我要與他共享一個爹,可我和他又毫無血緣關(guān)系。這個“哥哥”就顯得可笑了。 所以我不想叫他哥。 我問夏正麟,夏非白是哪個學校的?夏正麟說十五中。 哦,十五中的確是個一般的學校,但硬件條件不錯,學費稍微貴點兒,反正夏正麟出得起這個錢。 夏正麟又說,張叔叔兒子張向笛就是那個學校的,你努把力還是能考上的。 我說,那夏非白和張向笛不就是同學? 夏正麟愣一下,說,好像是哦,他們都上高三。 本來憧憬著十五中優(yōu)秀硬件條件的我立刻感覺膈應,仿佛吃了一只蒼蠅,相比較而言,夏非白比張向笛可愛多了。我愿意和夏非白做校友,但不愿意和張向笛做校友。 就這樣,十五中成為了我的目標學校,我夏熹也是一個有明確目標的人了。 一直到中考之前我都沒再見到過夏非白,但我聽夏正麟說,夏非白在準備高考。楊梅女士常拿這個取笑夏正麟,她說,老夏,這一年你倆兒子都要去擠那獨木橋,你可得扶著點兒,別讓人掉下來了,尤其是你那假兒子。 楊梅女士不喜歡夏非白,她陰陽怪氣的本領(lǐng)就全施展到夏非白身上去了。 后來我想,也許這就是她的本能。本能已經(jīng)提前嗅到了不正常不對勁的危險氣息,一個勁通過她那不饒人的嘴巴給她的腦子拉警報,可惜她對眼前的危險視而不見,還總得意洋洋曾經(jīng)的危險已經(jīng)解除。但在當時我們誰對未來都無法預料,自然也就沒辦法提前預防。 我努力幾個月,如愿以償考上十五中,雖說幾乎是壓著錄取線,但考上了就是考上了。 在我中考那幾天,夏正麟請了假陪著我,楊梅女士畢竟不是我親媽,她就沒有來。至于我親媽白淼,她早就去另一個城市生活了。 上午考完第一門,走出考場大門時我一眼看見夏正麟,大熱天的他還穿著襯衫西褲。別的男人這么穿就像房產(chǎn)中介或賣保險的,他這么穿就像老師、醫(yī)生或總裁。他站在樹下,手里拎著一個保溫桶,里面應該是楊梅女士給我做的健康午餐。楊梅女士也不是一點也不關(guān)心我。 我走向他,然后看到他身后半米有個熟悉的身影。這不是夏非白么。 這次見面我的內(nèi)心終于不再兵荒馬亂。實際上我也沒鬧明白上一次兵荒馬亂的原因。我對他點一下頭算是問好,他也對我點一下頭,附加一個笑容。 夏正麟帶著我往賓館去,他給我訂了鐘點房。邊走邊說反正你哥高考完了也沒事,就來陪著我。 我嘴上嗯嗯,心里對“哥”嗤之以鼻,接著我有了和楊梅女士一樣的疑惑:夏正麟什么時候又喜歡夏非白了?以前不是看一眼都煩嗎? 我在房間里吃午飯。楊梅女士害怕我考試的時候鬧肚子,給我做的所有飯菜里都沒什么油鹽,真的好難吃。 在我埋頭吃飯時,夏非白對夏正麟說,爸爸,我去給夏熹買點礦泉水吧。 夏正麟嗯一聲。 夏非白在叫“爸爸”的時候好甜好膩,像煮化掉的棉花糖。 一直到我吃完飯夏非白都沒有回來,夏正麟讓我先午睡一會兒,即使我沒有困意,還是閉眼躺下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漸漸進入睡眠,姍姍來遲的睡意席卷上來時夏非白回來了。他動作很輕很輕,大概以為我已經(jīng)睡著。夏正麟小聲說,你又抽煙了。 夏非白壓低了的聲音就像淘氣的小女孩,他說,上午都沒抽呢。 夏正麟說,現(xiàn)在煙癮就這么大,以后怎么辦。 夏非白笑一下,又叫一聲爸爸,尾音拖得很長,撒嬌一樣。 夏正麟嘆氣,說,你也睡一會兒吧。 夏非白說,爸爸陪我。 聽到此我差不多完全清醒了,我很努力裝睡,但我想我的呼吸已經(jīng)亂七八糟,沒有熟睡之人才有的規(guī)律了。但他們“父子”二人顯然沒功夫觀察我到底是否裝睡。 夏非白真的在另一張床上躺下,安安靜靜不發(fā)出任何聲音了。沒過一會兒他的呼吸穩(wěn)定下來,我在他安穩(wěn)綿長的呼吸聲中也睡去了。 后面兩天考試他都來了。 第二天他還不太和我講話,我們之間的交流基本靠夏正麟來傳達。第三天中午夏正麟臨時去公司,他對夏非白說,等會兒你就別睡了,幫我送他到考場,要是我下午還沒回來就接了他把他送回家。 “他”當然指的是我,我在夏正麟那兒都沒有一個親熱點的稱呼。 夏非白點頭,看著人畜無害,一臉乖巧,好的爸爸,你放心把熹熹交給我,再見。 他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叫我熹熹的。 除了我媽沒人這樣叫我。 我在他面前越發(fā)像個小孩了,我分明只小他四歲。 夏正麟走后夏非白開始安排我睡覺。躺下后他給我掖好被角。空調(diào)溫度很低,但是調(diào)高了又害怕會太熱,就只能蓋層被子,裹嚴實些。 夏非白說,熹熹你睡吧,我會叫你的。 我說哦。 他把“熹熹”兩個字叫得像“爸爸”那樣甜,但感覺又不完全一樣。他叫我熹熹的時候,好像一只第一次當母親的雌獸。我從未想過原來我的名字可以被這樣發(fā)音。 下午他把我送進考場,給我加油,說考完就可以解放了。我心想我不像你,我還有三年高中生活,都說高考完才是真正的解放,我等的是那一天。 幾個小時后我從考場出來,夏非白在一棵樹下朝我揮手。他臉上的笑容好大一顆,感應到我考得很好似的。 他卷起到手肘的襯衫袖子因為他的動作而向下滑落,露出他的大臂。那里沒有受過太陽的毒曬,一片雪白,像夏日里的雪地。 我走向他,他拿起一聽冰可樂貼在我的臉上。哦,我知道這一招,男孩們喜歡用這招撩自己喜歡的女孩或者逗小孩兒。 我是后者。 我從他手上搶下可樂,他還是笑著,然后手指在我酒窩處戳一下,說,熹熹,考得怎么樣呀? 還行。 他說,還行就是不錯。 我說,嗯。 他說,熹熹,爸爸等會兒就來了。 夏正麟趕回來就意味著夏非白不用送我回家了,就意味著我不能和他獨處了。剛才的好心情沒了一大半。 這時候我意識到我也開始喜歡和他相處,盡管他講話的語調(diào)總是黏黏糊糊,還帶有我們那個歲數(shù)的男孩最討厭的一種特質(zhì)——溫柔。 很顯然我的危機意識比楊梅女士要強很多,在感到失落的那個瞬間我的觸須也觸及到了危險。開始對夏非白有好感就是危險的事情,可我還是撲棱著翅膀闖進他的網(wǎng)里,帶著渾然不覺和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