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人分三六九等，天上的神也一樣。

    卡洛斯自睜眼之日起就知道自己不受神靈們的歡迎。即使他身份高貴，即使他有一個神王父親。但其余神子從不和他在一起玩，就連小精靈們也不愿意貼近他的身邊。它們無論用池塘的圣水如何沖洗，都無法將他像被烈日烤干的黃土皮膚擦拭白皙。他也沒有他們如太陽般閃閃發亮的金發，而是深黑如同地獄的淵底。卡洛斯曾試著模仿那些最受歡迎的神靈，為自己的四肢添加上像戰神一樣結實的肌rou，和月亮豐滿的rufang。然而他的同胞胎們逃得更遠，甚至憤怒地斥責他為怪物。

    卡洛斯無從抱怨，因為偉大的神王，他的父親，賜予他掌管世間所有悲傷的職責。他的到來就是不祥，讓那些美麗的神靈花容失色。他所降臨的地方哀鴻遍野，所走過的土地滿目瘡痍。地上的人們在家中供奉美神的雕像，而在門口點亮火把將他驅逐。

    沒有人能夠帶走哀神自己的悲傷。卡洛斯唯一能做的，就是從穿梭在三界工作中的休息間隙，去往極西之地的一座小島。那里是失落之地，沒有任何聲音的存在，只有青白天空，一汪湖水，枯瘦蘆葦和周圍一眼望不到頭的碧藍海洋。

    在卡洛斯消失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會變得快樂。神靈們載歌載舞，人們張燈結彩。卡洛斯獨自一人躺在島嶼的土地上，靜靜地望著天空。雖然不會發生令他高興的事情，但也不會有尖銳的哭鬧。耳朵清凈，如此這樣就已經很好了。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在情緒的平衡崩潰之前，他會再次趕回世界上。

    卡洛斯待在失落之島的時間越來越多。很顯然，沒有他在，這個世界會更美好。就連他的主神父親，也因為看不見他而愈發慈眉善目，多了幾分笑容。世界欣欣向榮地運轉著，卡洛斯便在島嶼上住了下來。那些瞧不起他的神靈，大度地把自己多余的供品分給他。多虧他躲得遠遠的，因為人們心生快樂，送來東西也就日益增加。就連曾經最討厭他的那幾個美神，都愿意派精靈為他帶去自己肌膚保養用的桃露，只要他好好地待在島嶼上不打擾她們。

    卡洛斯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還是都搬到島嶼上藏了起來。他也對著湖面朝臉上擦拭過桃露，但容貌沒有發生什么變化。他想不通為什么那些美神如此熱衷。至于其他的美酒，蜂蜜以及鮮果，由于作為貢品得到了神靈的祝福，而始終不會腐壞。

    卡洛斯已經忘記上次回到凡界是什么時候了。他終日躺在島嶼的蘆葦蕩中，觀察云朵慢慢爬過。這里人跡罕至，蘆葦從未有人收割。在卡洛斯躺下時，能將他輕易淹沒。春天夏天，蘆葦便茂盛瘋長，秋天冬天，則萬物枯黃。遠遠望去，甚至見不到其中有人影，只知這是一片荒蕪的蘆葦蕩。海洋另一頭的世界已經離卡洛斯漸漸遠去，他終日沉浸在咸腥海風和泥土的芳香中，看著日月星辰從頭上經過。仿佛就連哀神本身，也已經忘了何為哀傷。

    風像過往之日吹過葦草一般平常。卡洛斯閉眼躺在草叢中，聽見水波拍打岸上。葦草傳來沙沙響動，卡洛斯沒有睜眼。極少數時候，這里會有白鷺停留，但荒島貧瘠，沒有魚蝦，它們很快就失去了興趣，拍拍翅膀飛走了。

    “請問——啊！”

    卡洛斯猛地睜開眼睛。長期被神人厭惡所留下的本能，讓他迅速躲進了池塘。水面嘩啦一聲響，卡洛斯潛在水中好一會兒，才敢慢慢浮出水面露出眼睛。

    “對，對不起！”少年站在蘆葦叢中，緊緊捂著雙眼，“我什么都沒看見！”

    他不逃跑嗎？為什么還站在這里。卡洛斯疑惑地打量著對方。

    “我好像迷路了……”他磕磕巴巴地解釋，“請問……你知道怎么回伊修城嗎？我馬上就離開！”

    卡洛斯搖搖頭。他去過太多地方，記不住所有城鎮的名字。隨后他才想起少年看不見。他習慣沉默太久了，張開口，一時竟忘記了怎么發音。沒有聽見回答，少年偷偷撐開指縫悄悄觀察，見他竟然還一絲不掛，又猛地閉上。

    這樣沒法交流。卡洛斯又試著張開嘴，但喉嚨啊了兩聲，竟然什么都出不來。他到底在這里呆了多久？少年似乎也發現了他不對勁，悄悄挪開雙手。

    “你……不會說話嗎？”

    卡洛斯本想搖頭，又點點頭。他已經看出這少年是一個純粹的凡人。凡是見了他的神靈，沒有一個不逃之夭夭的。只有凡人才不識得他的面目。既然如此，他的身份暫時還不宜顯露。現在只要把這個人類打發走就可以了。

    “真倒霉。”少年垂下頭，“我還以為終于有救了呢。”

    倒霉。卡洛斯想。這是他路過時人們最常提到的詞語。這里是三界的失落之島，周邊霧氣重重，難以辨清方向，船只進來就不可能離開。凡人迷路到這里，就是必死無疑。但現在他在這里，只要用神力彈開霧氣，就能送少年回到正確的路線上。

    “不過，這里竟然會有活人在。”他看向卡洛斯，露出微笑，“我一路上都是一個人，差點憋出病，自己和自己講話了。”

    卡洛斯突然從水中竄起，緊緊盯著他。哀神生得高大健壯，和少年還未成熟的身體相比高下立判。那眼神盯得少年后背發毛，不自覺地后退一步。“呃……怎么了？”他偏轉腦袋，面色通紅，完全不敢看那對赤裸的豐滿rufang。就在剛才，他清楚地看見了兩點淺褐的軟山尖。

    他剛才在笑嗎？卡洛斯想。人們見他是從不會笑的，畢竟，他是所有悲傷的集合體。親人的葬禮，戀人的訣別，洪水卷過脆弱的小鎮，他路過的地方，人們永遠都在流淚。但這個人類竟然在笑。

    也許是放空太久讓他眼花了。卡洛斯重新潛入水中，只露出額頭和眼睛觀察，長長的頭發泡在水里。

    “你應該能聽懂我的話吧。”少年捂著臉，不好意思道，“可以先……穿上衣服嗎？”

    衣服？卡洛斯低頭看著自己水中的身體。與世隔絕讓他忘記了許多事情，比如人類沒有資格見到神靈的真體。即使是他那主神的父親，也要化身之后才能前去人間。他也是有衣服的，而且是在諸神的宴會上得到的賞賜，如流水般柔軟的絲綢縫以月光碎片，嵌上閃爍的星點，最后以神樹的枝條作為腰帶。但在這荒島之上沒有第二個生物，他也穿不慣那套華麗過頭的衣袍。還不如讓身體完全浸在葦草的飄蕩中，

    最關鍵的是，一旦穿上那件衣服，就是最笨的畜生也能看出來他絕非凡人。這樣一來，少年回鄉之后，肯定會把自己見過真神一事到處傳播。無論對卡洛斯還是對神界，都是很麻煩的事情。想到這里，卡洛斯搖搖頭，表示自己沒有衣服可穿。

    “怎么會……”

    少年驚訝地打量著水中的人。他這才發現對方身上有許多不合情理的地方。比如有比斗士還要健碩的雙臂，和比城中貴婦還要豐滿的雙峰。卡洛斯深色長發雖然泡在水里，但剛才站起時，那長發的發尾甚至越過了臀部。

    自己似乎到了一個很不得了的島上。

    “那，”少年琢磨道，“你有辦法和我交流嗎？”

    我會說。卡洛斯想。他張口說話，卻什么聲音也沒有。現在他終于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了。神靈們管天管地，各司其職，有管太陽月亮，有管大地海洋，就連聲音，也有特定的神在管理。或許是他在失落之地待太久，樂神忘記他的存在了。

    他不可能當著少年的面飛過海洋去找樂神算賬，只好將錯就錯，假裝自己的確是個啞巴。撿起水面上一根浮枝，他跨上岸，在細膩的土地上寫字。

    “卡……爾。”目不敢斜視，少年盯著地上的字跡恨不得瞪出眼珠子，“這是你的名字？”

    卡洛斯點點頭。

    “我叫烏迦。”少年仰起頭試圖同他對視，又迅速轉過腦袋。卡洛斯太高大了，即使他踮起腳尖，目光都越不過那對高聳的胸部。事實上，這已經是卡洛斯為了在小島上休息變身后的結果。大多神靈們的本尊比山還要高。

    “果然……”烏迦匆匆脫了衣服，圍在卡洛斯胸前，“還是這樣吧。”

    卡洛斯低頭看看，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頭。雖然只是裹住胸部，但烏迦的衣服只是凡人尺寸，緊緊地勒了一圈，多余的乳rou從上面都擠了出來。不過，他說不了話，也懶得去反駁。

    終于可以好好說話讓烏迦長出一口氣。“所以，你在這里呆多久了，卡爾？”

    卡洛斯想回答他上萬年，但想了想，又搖搖頭。那恐怕會把少年嚇得當場暈厥。

    “不知道嗎……也對。生活在這地方，時間會變得不重要吧。”烏迦若有所思，“你有名字，那會有家人嗎？”

    從關系上來說，他有主神作父，有不少神靈為同胞，所以有家人。卡洛斯點點頭。

    烏迦目光變得復雜了一瞬，“他們不喜歡你……是嗎？”

    卡洛斯點頭。何止是神靈。沒有誰聽見自己要倒大霉會高興。

    “所以……”烏迦牙齒輕輕咬住下唇，“和我不一樣，你并不想離開這里。”

    卡洛斯思考片刻，拿起樹枝。

    －為什么？

    這里很美好，他不需要離開。他是會讓人哭泣的厄運。待在這里對大家都好。

    “我必須去伊修城。”烏迦嘆了口氣，“我的家鄉已經連續幾年，因為無人耕種而沒有收獲糧食了。大家明明都快要餓死，卻每天都還在唱歌跳舞，完全不擔心。我要去伊修城請求國王的幫助，卻在海上迷失了方向。船也沉了，只能扒著木頭，一路順水漂到這里來。”

    這不好嗎？卡洛斯不明白為什么烏迦要杞人憂天。神靈們不會擔心這樣的問題，他們的鮮果，酒水和金銀珠寶永遠充足。

    “這對卡爾來說很難理解吧？畢竟，你應該很久沒有去過外面的世界了。”烏迦環視荒島，“這里什么也沒有……你要怎么生活呢？”

    睡覺。作為神明，他不需要什么必需品。但卡洛斯知道人類有衣食住行，所以他用樹枝敲了敲地面。

    烏迦站在石室之中，望著堆成山的寶藏，呆若木雞。明明這里沒有太陽也沒有火，應該黑漆漆而伸手不見五指，可在那寶藏之中的明珠散發光芒，投射在珠寶上，金光便照亮了房間。

    “好……好多……”烏迦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出話。少年眼中爆發出的羨慕光芒令卡洛斯莫名覺得滿足。作為一個哀傷之神，這種情緒本來不該出現在他身上。人類在為他們的神像奉上貢品時，總是這樣的目光，但從來沒有人會供奉他，也就從未有人對他有過期待。

    石室里沒有辦法寫字。卡洛斯從里面翻出一條紅石項鏈，朝烏迦遞去。

    “給、給我嗎？”烏迦嚇得手直抖，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捧住。火焰般溫暖的紅石照亮他白皙而精致的臉龐。直到現在，卡洛斯才終于注意到他的面容。烏迦和他相比太小了，得低頭才能看見少年頭頂的發卷。田野間的勞作曾經給予過他一副健康的身體，但由于饑荒，他瘦得形銷骨立，青筋凸起。

    “天哪，”少年長長地感嘆，“我在做夢吧。”

    不，人類的夢由幾千個夢妖精進行管理，而且毫無疑問諸神送給他的寶藏都是真品。卡洛斯忍不住捧起滿手的珠寶遞給他。這些東西存在迷宮里終年不見天日，對他是無用之物，如果烏迦想要，帶走多少都可以。

    烏迦震驚地看著他雙手間璀璨奪目的寶石，眼淚猛地自眼角涌出。

    他哭了？

    卡洛斯一時不知所措。烏迦不是很喜歡這些嗎？少年伸手抹去眼淚，淚水卻越擦越多。卡洛斯忽然想起，是他的錯，他永遠只會為人類帶去悲傷。他沉浸在見到人類的新鮮感中，竟然忘記了自己的本性。烏迦是人類，而他靠近的人類，無一不傷心欲絕。

    嘩啦一聲，滿手珍珠掉在地上，在石室的地面噠噠彈出噼里啪啦的脆響。烏迦撲進他懷里，緊緊地抱著他，但由于太矮，大半臉都埋進他胸rou里了。

    “謝謝你，卡爾，謝謝……”他嗚咽不停，淚水滴進卡洛斯胸前的衣物。粗糙的布料被迅速浸軟，透出神只深色的皮膚。

    烏迦哽咽得太厲害，卡洛斯聽不清他的話。他努力思考，回憶過去人類為之哭泣的緣由。相較于神只，人類是非常脆弱的生物。天災，人禍，都會讓他們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是餓了吧。烏迦說過家鄉饑荒嚴重，又在海上漂泊許久，他自己也應該很久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思及至此，卡洛斯恍然大悟。雖然不受歡迎，他畢竟是實打實的神子之一。精靈們為每個神靈送去神界的鮮果美酒和佳肴，自然也有他的一份。但神只們大擺宴席邀請的對象從來不會有他，這些東西便淪為擺設。

    他輕輕抱起懷中哭泣的少年，朝石室更里側走去。